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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贝父子-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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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恳挚的脸孔抬起来,信任地望着他的脸孔。她答应了他的请求。

“像先前一样,我知道,”那位先生站起身来,说道,“您不准备把我的访问告诉约翰·卡克,以免他因为我知道他的历史而苦恼。我对这感到很高兴,因为这越出了事物通常的轨道和——习惯,又是习惯!”那位先生不耐烦地中断了自己的话,说道,“仿佛除了通常的轨道之外,就没有更好的轨道似的!”

他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转过身子,手里拿着帽子,走到那条小门廊的外面,无限尊敬和真诚关切地向她告辞;这种尊敬和关切不是任何教养所能教出来,而只有纯洁与诚实的心才能表露出来的;它们的真实性是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

这次访问在这位姐姐的心中唤醒了几乎已被忘却了的许多情感。很久没有客人跨进他们家的门槛,很久没有同情的像悲哀的音乐一样在她耳边鸣响,所以在这以后的好几个钟头中,当她坐在窗口一针一针在辛勤缝着的时候,这位陌生人的形象一直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话似乎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说给她听。他已经触动了打开她整个生活的那根心弦;如果说她在一个短时间内忘掉了他,那么那是因为与一个伟大的回忆有关的许多思想把它暂时遮蔽了,整个生命就是从这个伟大的回忆所产生的①——

①意即:当她思念上帝时暂时把他忘了。

哈里特·卡克交替地沉思着和工作着;有时她强制自己长久地专心于着针线活;有时她又心不在焉地让活计掉落在膝盖上,听任自己涌集的思潮随意奔流;时间就这样在她不知不觉之间悄悄地溜走了。早晨的天空,原先是明亮与晴朗的,现在逐渐遮满了乌云;刺骨的寒风吹刮进来;雨点沉重地落下;黑沉沉的迷雾笼罩着远方的城市,使它看不见了。

每逢这样的时候,她总时常怜悯地望着那些旅客沿着她房屋旁边那条公路艰辛地向伦敦走去;他们的脚已经走痛了,身子已经走累了,正恐惧地望着前面宏伟的城市,仿佛预感到他们在那里的悲惨境遇将只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或海滩上的一粒沙;他们在狂风暴雨面前心怯胆寒地收缩着身子,看来仿佛大自然也把他们抛弃了似的。一天又一天,这些旅客无力地、迟缓地拖着脚步,不过她觉得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似乎有一股猛烈的魔力把他们推进这座无限广大的城市之中的某个部分一样,他们被它吞没了,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成为医院、墓地、监狱、河流、热病、疯狂、恶习和死亡的食物,——他们向着在远方吼叫的怪物走去,然后消失了。

寒风在怒号,雨在下着,白天在阴沉地黑下来,这时哈里特眼睛离开她孜孜不倦缝了好久的活计,看着这些走过来的旅客中的一位。

她是一位妇女。一位三十岁光景、孤身一人的妇女;她个子高大,身材端正,容貌漂亮,衣服破烂;在倾盆大雨下,她的灰色斗篷上粘满了许多乡村道路在各种气候中飞溅起来的泥土——灰尘、白垩、粘土、沙砾——;她没有戴帽子;浓密的黑发上除了一块撕破的手绢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挡雨;手绢的边端和头发在风中飘动,遮住了她的眼睛,所以她时常停下来把它们推回去,并望着她所前往的道路。

哈里特就在她这样的时候注意到她。她把两手举到晒黑的前额,抹了抹脸,把覆盖在脸上的障碍物挪开;这时候可以看出:她的姿容美丽,但她的性格却是鲁莽轻率、毫无顾虑的;比气候更为严重的事情她也毫无畏缩地置之度外,根本不去考虑自己的道德品行如何;对于从天上或地上抛掷到她的毫无遮盖的头上的一切东西,她都满不在乎。这一切,再加上她的贫穷和孤独,使她的同胞姐妹哈里特的内心深受感动。她想到这位妇女不仅在外表上而且在内心里也是反常的、损坏了的;就像她富于魅力的姿容不像原先那么娇柔一样,她那颗原本朴实优美的心也变得冷酷无情;造物主赋予她的许多高尚的资质都像那些蓬乱的头发一样被风吹走了;暴风雨正在吹打着她那被毁损的美容,夜色即将笼罩着它。

她在想着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嫌恶、愤怒地避开她(在她富于同情心、温柔体贴的女同胞中,过多的人是过于经常这样做的),而是可怜她。

她的堕落的姐妹继续向前走来,直望着远远的前方;锐利的眼睛想要穿透笼罩着城市的迷雾,时常以一个异乡人不知所措和犹豫不决的神情左顾右盼。她的步伐虽然坚决有力,但她已疲倦了。她踌躇了一会儿以后,在一堆石头上坐下,任凭雨落在她身上,不想避开。

她现在正好对着这座房屋。她把头垂落在两只手上休息了一会儿以后,又抬起来,这时她的眼光碰到了哈里特的眼光。

哈里特一会儿就出现在门口;那位妇女听到她的招呼之后,从坐位上站起来,慢吞吞地向她走去,她的态度并不是亲切友好的。

“您为什么在雨里休息呢?”哈里特温柔地问她。

“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好休息,”她回答道。

“可是附近有许多可以避雨的地方。这里,”她指着小门廊说,“比您刚才坐的地方好。欢迎您到这里来休息。”

这位妇女怀疑与惊奇地望着她,但没有任何感谢的表情;她坐下来,把一只破烂的鞋子脱掉,倒出里面的碎石和尘土,这时可以看到她的脚已破伤了,正在流血。

当哈里特发出怜悯的喊声时,这位妇女抬起眼睛望着她,露出轻蔑与怀疑的微笑。

“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一只破伤的脚算得了什么呢?”她说道,“对于像您这样的人来说,我这种人有一只破伤了的脚又算得了什么呢?

“进来洗洗它吧,”哈里特温厚地说道,“我给您一点什么东西把它包扎起来。”

这位妇女抓住她的手,拉到她自己眼睛前面,紧贴着,并哭泣起来。这不像是一位妇女的哭泣,而像是一位性格坚强的男子突然屈从于这种弱点时的哭泣;她的胸脯猛烈地上下起伏,并竭力想恢复常态,这说明她内心的情感是多么不寻常地激动。

她顺从地被引进屋子里,然后显然是出于感激,而不是出于保护自己,冲洗和包扎了伤处。接着,哈里特从她自己微薄的晚饭中分出一些,端到她的面前;当她吃完之后(虽然数量是不多的),哈里特又请求她重新赶路(她急切地想这样做)之前先把衣服在炉火上烤烤干。她又一次出于感激,而不是出于对自己的任何关心,在炉子前面坐下来,把系在头上的手绢解开,让她浓密的、淋湿了的头发垂落到腰下,然后坐在那里,一边用手掌把它搓干,一边看着炉火。

“大概您在想,我过去是漂亮的吧,”她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我过去是的。我知道我过去是的。请看这里!”

她粗野地用两只手把头发撩起来,抓得紧紧地,仿佛要把它撕断似的;然后又把它放下来,甩到肩后,仿佛这是一堆蛇似的。

“您是不是个外乡人?”哈里特问道。

“外乡人!”她回答道;每说完一个短句,她总要停顿一下,并看着炉火,“不错,当了十年或十多年的外乡人。我没有我在那里居住过的日历。大概是十年或十多年吧。我不认识这个地方。我离开以后,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您这十来年所在的地方离这里远吗?”

“很远。必须在海上航行好几个月。即使是乘船也是很远的。我是在罪犯流放的地方,”她凝视着招待她的主人,接下去说道,“我自己也是一个犯人。”

“上帝帮助您和宽恕您,”哈里特温柔地回答道。

“啊!上帝帮助我和宽恕我吧!”她向炉火点点头,回答道,“如果人们肯稍稍帮助我们当中的一些人的话,那么上帝也许会更快地宽恕我们所有的人的。”

可是哈里特恳切的态度和她那诚挚的脸孔(这脸孔充满了温柔的情意、丝毫也不责备她)使她温和下来,她不像刚才那样粗鲁地接着说道:

“我们,您和我,也许是相同的年纪吧。如果我比您大一些,那么也不会大出一、两岁。啊,请想一想这一点吧!”

她伸开胳膊,仿佛展示一下她的外形就会表明她过去在道德上曾经堕落到何等地步似的;然后她把胳膊放下来,低垂着头。

“没有什么我们不能补救的事情;改正错误是从来不会太晚的,”哈里特说道,“您已经忏悔了。”

“不,”她回答道,“我没有忏悔!我不能忏悔。我不是这种人。为什么我必须忏悔,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放荡不羁?他们都对我谈到我的忏悔。可是谁忏悔加害于我的罪恶呢?”

她站起来,用手绢把头包扎好之后,转身要走。

“您上哪里去?”哈里特问道。

“那里,”她用手指一指,说道,“上伦敦去。”

“您在伦敦有家吗?”

“我想,我有一个母亲。她也算是个母亲,就像她的住所也算是个家一样,”她苦笑着回答道。

“把这拿去,”哈里特把钱塞到她手里,说道,“好好做人。

钱很少,但也许有一天它会使您避开不幸的。”

“您结婚了吗?”那位妇女收下钱,轻声问道。

“没有。我跟我的弟弟一起住在这里。我们能省出的钱不多,要不我本会多给您一些的。”

“您允许我亲亲您吗?”

这位接受了施舍的妇女看到哈里特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蔑与嫌恶的神情,就在提出请求之后弯下身去,把嘴唇紧贴在她的脸颊上。她又一次抓住她的手,遮住她的眼睛,然后离开了。

她走进了愈益深沉的夜,迎着怒吼的狂风和倾盆大雨,向着迷雾笼罩、闪烁着半明半暗的灯光的城市,赶着她的路;乌黑的头发和不整齐的、当作帽子的手绢在她毫无顾虑的脸孔四周飘动着——

()

第34章 另一位母亲和另一位女儿

在一间丑陋和黑黑的房间里,一位也是丑陋和黑黑的老太婆坐在那里,一边听着风雨的,一边蜷曲着身子,在微弱的炉火旁边取暖。她对取暖比对听风雨专心,从不改变她的姿势,除非偶尔掉下的雨点在闪燃着的灰烬上发出嘶嘶的时,她才抬起头,重新注意到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嗒嗒地下着的雨声,然后又让头低垂着,低垂着,低垂着,陷入沉思的状态中;这时候她对夜间嘈杂的,就像一个坐在海边沉思的人对海浪滚滚的单调一样,并没有清楚地听进耳朵里去。

房间里除了炉火的光之外,没有别的光。炉火像一头半睡着的猛兽的眼睛一样,不时不乐意地闪一闪亮光,映照出了一些决不需要更好照出的物品。一堆破布,一堆骨头,一张破烂的床,两、三条破损的椅子或凳子,乌黑的墙和更加乌黑的天花板——这就是炉火闪烁的亮光所能照射到的一切。老太婆的巨大的、扭曲了的影子一半投射在她身后的墙上,一半投射在头顶的天花板上;这里没有壁炉;而只有烟囱;当她这样弯曲着身子坐在那里,面对着圈围着炉火的潮湿的烟囱炉膛上的几块松动的砖头时,她看去就仿佛是在女巫的祭坛前面期待着得到一个吉利的征兆似的;跟火焰徐缓的闪烁比较起来,她的牙齿发出卡嗒卡嗒响声的嘴巴和颤抖的下巴如果不是动作得太频繁和太快的话,人们本可能会以为,这只不过是那一亮一灭的光线照射在那张跟身体一样一动不动的脸上所产生的幻影罢了。

如果弗洛伦斯这时站在这间房间里,注视着这位在炉火旁边缩着身子、把影子投射到墙上和天花板上的人的话,那么她只需看一眼,就能回想起善良的布朗太太,尽管她对这位可怕的老太婆的回忆是一个孩子的回忆,它也许就像墙上的影子一样奇异,一样夸张,不符合真实的情景。可是弗洛伦斯不在这里,善良的布朗太太仍然没有被认出来;她坐在那里,凝视着炉火,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雨水的细流发出嘶嘶的,沿着烟囱流下来;老太婆被一声比平时更响的爆裂声所惊起,不耐烦地抬起头来,重新听着。这一次她没有把头再低下来;因为有谁轻轻地推开门,房间里听到了走进的脚步声。

“是谁?”她回过头去问道。

“给您捎消息来的人,”一个女人的回答道。

“消息?哪里来的消息?”

“外国来的。”

“是海外来的吗?”老太婆惊跳起来,喊道。

“是的,是海外来的。”

老太婆急忙把煤火耙拢,走到这时已关上门、走进来、站在房间中间的客人的跟前,把手放到她湿透了的斗篷上,把这位不加抗拒的女人的身子转过来,好让火光充分照射到她。不管她所期望的是什么,她的期望落空了;因为她又放开斗篷、气忿忿地发出了一声失望与痛苦的喊叫。

“怎么回事?”客人问道。

“嗬嗬!嗬嗬!”老太婆仰着脸,可怕地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客人又问道。

“这不是我的女儿!”老太婆把胳膊往上一举,在头顶紧紧地握着手,哭道,“我的艾丽斯在哪里?我漂亮的女儿在哪里?他们把她给弄死了!”

“他们还没有把她弄死,如果您姓马伍德的话,”客人说道。

“这么说,您看到过我的女儿了吗?”老太婆喊道,“她给我写信了吗?”

“她说您不认得字,”客人回答道。

“我现在也还是不认得!”老太婆使劲地绞扭着双手,高声喊道。

“您这里没有蜡烛吗?”客人向房间四处环视了一下,问道。

老太婆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同时摇着头,又喃喃自语地说着她漂亮的女儿,一边从角落里的碗柜中取出一支蜡烛,用颤抖的手把它插进炉火,费劲地点亮了,然后把它放在桌子上。肮脏的烛心起初因为被溶流的油脂堵住,火光幽暗不明。当老太婆昏花的眼睛和衰弱的视力借着亮光能够看清东西的时候,她的客人已经坐下,交叉着胳膊,低垂着眼睛;她曾经系在头上的手绢已摊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

“这么说,我的女儿艾丽斯,她托您给我捎口信来了?”老太婆等了一会儿之后,嘟嘟囔囔地问道。“她说些什么?”

“您看吧,”客人说道。

老太婆惊愕地、捉摸不准地重复地说了这几个字;她用手遮着眼睛,向说话的人看看,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又重新向说话的人看看。

“艾丽斯说,请您再看看,妈妈,”说话的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老太婆又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向客人看看,又重新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她急忙从坐位上站起来,拿起蜡烛,把客人的脸孔照了照,高声地喊叫了一声,放下蜡烛,搂抱着客人的脖子。

“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艾丽斯!这是我漂亮的女儿,活着回来了!”老太婆尖声喊叫着,一边对着她女儿的胸脯,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她自己;她女儿冷淡地听随她拥抱。“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艾丽斯!这是我漂亮的女儿,活着回来了!”她又尖声地喊叫着,一边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抱着她的膝盖,把头紧靠着它们,并像先前一样,用她的体力所能表现出的狂热的劲头,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她自己。

“是的,妈妈,”艾丽斯弯下身子,吻了吻她,回答道,可是甚至在这片刻的动作之间,她还是竭力想摆脱她的拥抱。

“我终于到这里来了。放手吧,妈妈,放手吧。起来,坐到你的椅子上去。这样有什么好处?”

“她回来的时候比离开的时候更冷酷无情了!”母亲仰望着她的脸孔,并依旧抱住她的膝盖,高声喊道,“她不关心我!

经过这许多年头,我度过了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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