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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贝父子-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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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董贝夫人,”片刻沉默之后,他特别清楚地对她说道,“你赞成这些改变吧?”

“房屋已经修缮装饰得尽可能漂亮了,”她用高傲的、冷淡的口吻说道,“当然,应当这样。我想,它们现在是这样的。”

轻蔑的表情对这张高傲的脸孔来说是习以为常的,而且似乎是和它分不开的;但是当她得到暗示,要求她对他的财富表示赞慕、尊敬或重视的时候,不论这种暗示是多么轻微,多么寻常,她对这种暗示的轻蔑是一种新的、完全不同的表情;就轻蔑的强度来说,这不是通常的轻蔑表情所能达到的。被自尊自大所蒙蔽的董贝先生不论是不是觉察到这一点,但一直来已有不少机会可以促使他恍然大悟;就在这一个时刻,当那黑眼睛的视线迅速地、轻蔑地对他引以自夸的周围陈设一扫而过之后,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它也是可以起到这个作用的。他可以从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不论他的财富的力量多么大,它即使比现在增大一万倍,那也不能由于财富本身而从这位跟他联结在一起、但却整个心灵都在反对他的高傲的女人那里赢得一次温柔的、感激的眼光。他可以从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正因为财富在她心中曾经引起那些肮脏的、贪图利益的计算,所以她才鄙弃它,虽然在这同时她要求得到财富所赋予的最大的权力,作为她从事一笔交易所应得到的权利,作为她成为他的妻子的一笔卑鄙的、不足取的报酬。他可以从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虽然她已把她自己的头听凭她自己的轻蔑与傲慢的雷电去打击,但对他的财富的力量的最没有恶意的暗示,都会重新使她感到屈辱,都会使她在轻视自己的泥潭中陷得更深,都会使她在内心中受到更加彻底的摧残与损害。

但这时仆人前来通报说,晚饭已摆好了;于是董贝先生就领着克利奥佩特拉下楼去,伊迪丝和他的女儿则在后面跟着。她匆匆地走过陈列在食器柜上的金银器皿,仿佛它们是一堆垃圾似的;对于四周奢华的物品她也不屑一顾;她就这样第一次在他的餐桌上就座,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筵席前面。

董贝先生本人也很像雕像,因此没有丝毫不满地看到他的漂亮的妻子一动不动、高傲地、冷淡地坐在那里。她的举止总是文雅、优美的,她的这个态度总的来说也是使他感到愉快的,符合他的心意的。因此,他就保持着他向来的尊严充当起餐桌的主人;他本人丝毫没有表现出热情或欢乐,因而也丝毫没有让他的妻子跟着他表现出热情或欢乐;他就这样冷淡地、满意地执行着主人的职责。回家后的这第一顿晚餐——虽然厨房里的仆人们并不认为是很大的成功或是大有希望的开始——就这样十分彬彬有礼、文文雅雅、毫无生气地进行完毕。

茶点用过不久,斯丘顿夫人假装由于想到她亲爱的女儿跟称心的人结婚,过于快乐兴奋,精神感到疲乏;不过我们有理由设想,她也感到这家庭晚间的聚会有些沉闷无趣,因为她整整一个小时都用扇子捂着嘴巴不断地打呵欠;所以她就离开去睡觉了。伊迪丝也悄悄地走出房间,再也没有回来。因此,当先前上楼去跟戴奥吉尼斯谈几句话的弗洛伦斯拿着她的小针线篮子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那里没有别人,只有她父亲在富丽堂皇、但却冷冷清清的房间中来回踱着方步。

“请原谅。我走开吗,爸爸?”弗洛伦斯迟疑不决地站在门口,轻声地问道。

“不,”董贝先生回过头来,回答道,“你可以随意到这里来,弗洛伦斯。这不是我个人专用的房间。”

弗洛伦斯走进房间,拿着针线活,坐在一张隔开较远的小桌子旁边;她发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根据她的记忆,从她婴儿时代起直到现在,这是第一次——单独和父亲在一起,成为他的伴侣。她是他天生的伴侣和唯一的孩子;她在孤独的生活和悲伤中曾体会到一颗破碎了的心的痛苦;虽然她对他的爱曾遭受到拒绝,可是每天晚上她都含着泪水,念着他的名字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赐福于他(对他来说,这种含着眼泪的祷告真是比咀咒还要沉重);她曾经祈求自己在年轻的时候死去,这样可以死在他的怀抱中;她始终如一地用耐性的、不抱奢望的爱来报答他那令人痛苦的轻视、冷淡和嫌恶,并像他的守护神一样宽恕他和为他辩护!

她颤抖着,眼睛模糊了。当他在房间里踱步的时候,他的身形在她眼前似乎高起来了,大起来了;一会儿它是模糊不清的,一会儿它又清楚鲜明了,一会儿她仿佛觉得这种情形好多年以前就像现在一样发生过。她向往他,可是当他走近的时候却又向后退缩。这是一个不知道邪恶的孩子的不自然的感情啊!一只奇怪的手在指导着锐利的犁,在她温柔的心田中耕出垅沟,来播种这种感情的种籽!

弗洛伦斯决心不让自己的悲痛来使他伤心或生气,所以她控制着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干着针线活。他在房间里又转了几圈之后,不再踱步,而是到隔着一定距离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下,用手绢蒙着头,安下心来睡觉。

弗洛伦斯坐在那里看守着他,不时把眼睛朝他的椅子那边看看;她的脸孔专心致志地对着她的针线活,但她的思想却在注意着他;她又忧郁又高兴地想到,他能够在她身旁睡去,他并没有因为她奇怪地在场而坐立不安,而在过去,长期以来,他是绝不允许她在场的。对弗洛伦斯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一直在不停地注意着她;他脸上的手绢无意或有意地摆放得使他可以随意地看她;他的视线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孔!当她朝着黑暗的角落里向他望过去的时候,她那富于表情的眼睛在无声的语言中比世界上所有的演说家说得更为恳切、更使人感动,它们在缄默的陈诉中向他提出了比语言更为严肃的责备;就在这时候,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眼光,可是她却不知道!当她重新低下头去干活的时候,他呼吸得舒畅了一些,但却继续同样注意地看着她——看着她那洁白的前额、垂落的头发和忙碌的双手——,而且一旦被她吸引住了,好像就再也没有力量能把他的眼睛移开似的!啊,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话,她该会怎么想啊!

这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他怀着什么样的情绪在继续暗暗地注视着她的一无所知的女儿呢?他是不是在她安静的身姿与温柔的眼睛中看到了对他的责备了呢?他是不是已经开始认识到她应当得到但却被他忽视了的权利了呢?是不是它们终于打动了他的心,使他猛醒过来,认识到自己过去残酷的不公道了呢?

最严厉、最冷酷的人们虽然时常把他们内心的秘密保守得严严实实的,但在他们的生活中也有柔顺下来的片刻。看到女儿姿容美丽,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几乎变成一位成年妇女,这也许甚至在他的高傲的生活中也能引来这样柔顺的片刻吧!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家庭幸福的守护神正俯伏在他的脚旁,而他过去却顽固不化,绷着脸孔,妄自尊大,没有注意到这个守护神从旁走开,并断送了自己——也许,在脑中闪现的这样一些想法也能使他产生出这样柔顺的片刻吧!虽然她仅仅用眼睛表露,也不知道他已经看出,但他却像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在娓娓动听地向他诉说着纯朴的话语:“啊,爸爸,看在我曾在床边照料过的死去的弟弟的分上,看在我曾度过的苦难的童年的分上,看在我们在深更半夜在这凄凉的房屋中相会的分上,看在我出于内心痛苦所发出的哀哭的分上,请转向我,在我对你的爱中寻求庇护吧,别等到太晚了!”——也许这些话也能激发他进入这样柔顺的片刻吧!还有一些比较卑劣、比较低贱的思想(如他死去的孩子现在已经被新婚所代替,因此他可以原谅曾经取代了他的爱的这个人了),也许也可以促使他产生这样柔顺的片刻吧!甚至就是这样的思想:她可以当作一项装饰品,和他周围所有其他的装饰品与奢侈品一起存在——也许这也足够使他心肠柔顺下来了。可是他愈看她,他对她就愈来愈温柔。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她跟他曾心爱过的男孩融合在一起了,他简直不能把他们两人分开。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在片刻间通过更清晰、更明亮的光线看到了她,不再把她看作曾经俯伏在他男孩子的枕头上的他的竞敌(这是多么离奇的思想哟!),而是把她看作他家庭的守护神了,她正在看护着他,正像她过去曾经看护小保罗时的情形一样。他觉得他想跟她谈谈,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来。“弗洛伦斯,到这里来吧!”这些话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不过是缓慢、费劲的,因为他很不习惯这么说——,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这些话就被抑制住,说不出来了。

这是他妻子的脚步声。她已经脱去吃晚饭时的服装,换上了一件宽大的长衣,并已松开头发,让它随意地披垂在脖子周围。但是使他吃惊的并不是她的这些改变。

“弗洛伦斯,亲爱的,”她说道,“我一直在到处找你。”

当她坐在弗洛伦斯身旁的时候,她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手。他简直认不出这是他的妻子。她的变化是这么大。不仅她的微笑对他来说是新奇的(虽然他过去从没有见到她微笑),而且她处处表现出来的神态、声调、眼光、关切、信任以及那想使人高兴的愿望,也全都是新奇的。这不是伊迪丝。

“轻一点,亲爱的妈妈。爸爸睡着了。”

现在,这又是伊迪丝了。她朝他所在的角落里望过去,那脸孔和神态是他十分熟悉的。

“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弗洛伦斯。”

她在一刹那间又换了个人,变得十分温柔。

“我很早就离开这里,”伊迪丝继续说道,“我想在楼上坐着,跟你谈话。可是我到了你的房间里,发现我的小鸟飞走啦,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等待着,盼望小鸟飞回来。”

如果这真是一只小鸟的话,那么她也不能比她现在对弗洛伦斯那样更亲切、更温柔地把它搂在她胸前了。

“走吧,亲爱的!”

“爸爸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走了,不会觉得奇怪吧?”弗洛伦斯迟疑地说道。

“你想他会吗,弗洛伦斯?”伊迪丝注视着她的脸孔,说道。

弗洛伦斯低下头,站起来,拿起针线篮子。伊迪丝挽着她的手,她们像姐妹俩似地走出了房间。她的每一个步伐对他来说,都是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所不熟悉的。当董贝先生目送她到门口时,他这样想。

那天夜晚,他在他那阴暗的角落里坐了很久,直到教堂里的时钟敲打了三下,他才开始走动。他的眼睛一直继续注视着弗洛伦斯坐过的地方。当蜡烛逐渐燃尽和熄灭的时候,房间里更加黑暗了;可是在他的脸上凝集着一层阴影,比任何深夜投下的阴影都更黑暗,而且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

弗洛伦斯和伊迪丝坐在小保罗死去的那间偏僻的房间里的壁炉前,长时间地交谈。戴奥吉尼斯也跟她们在一起;它最初反对伊迪丝进去,后来虽然尊重他女主人的愿望,但也还是在表示抗议的吠叫之下才勉强同意的。可是它怒气冲冲地跑到接待室中去休息之后不久,就悄悄地爬了出来,好像它已明白:虽然它用心很好,但却犯了一个错误,这是那些受过最好训练的狗有时也难免会犯的错误。为了友好地表示歉意,它就直挺挺地坐在她们两人中间、壁炉前面一个很热的地方,伸出舌头,露出一副傻里傻气的嘴脸,对着炉火,喘着气,并听着她们谈话。

谈话最初涉及弗洛伦斯的书本和她所喜爱研究的问题,也谈到结婚那天以来她是怎么消磨掉这段时间的。这最后的话题引起她谈到一个藏在她内心的问题。她涌出眼泪,说道:“啊,妈妈!从那天以来我一直沉陷在极大的悲痛之中。”

“你——极大的悲痛,弗洛伦斯!”

“是的,可怜的沃尔特淹死了。”

弗洛伦斯两只手捂着脸,尽情地痛哭着。沃尔特的命运曾使她暗暗地流过许多眼泪,可是每当想到他或谈到他的时候,泪水却仍然汪汪地涌出。

“不过请告诉我,亲爱的,”伊迪丝安慰着她,说道,“沃尔特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哥哥,妈妈。亲爱的保罗死了以后,我们相互约定,结为兄妹。我认识他很久了。他认识保罗,保罗非常喜欢他;保罗临终的时候还说,‘请关怀沃尔特吧,亲爱的爸爸!我喜欢他!’当时爸爸曾经派人把沃尔特领进来看他,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

“他真的关怀沃尔特了吗?”伊迪丝严厉地问道。

“你是说爸爸吗?他派他到国外去。他在航行中由于船失事而淹死了。”

“你知道他死了吗?”伊迪丝问道。

“我不知道,妈妈,我没法子知道。亲爱的妈妈!”弗洛伦斯哭道,一边紧贴着她,好像哀求她帮助似的,同时把脸掩藏在她胸前,“我知道,你已经看到——”

“等一等!别说,弗洛伦斯!”伊迪丝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话又说得十分恳切,所以弗洛伦斯不待她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就没有再说下去了,“首先告诉我沃尔特的一切情形;让我从头到尾了解这全部历史。”

弗洛伦斯叙述了这历史以及有关的一切细节,甚至一直说到图茨先生的友谊;在提到图茨先生的时候,她尽管悲痛,却还是不能不含着泪水微笑着,虽然她对他是深深感激的。伊迪丝握着她的手,非常留心地听着她所说的一切;当她说完,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伊迪丝问道:

“你知道我已经看到了什么,弗洛伦斯?”

“我不是,”弗洛伦斯用同样默默无声的哀求,并像先前一样迅速地把脸掩藏到她胸前,说道,“我不是我爸爸所宠爱的女儿,妈妈。我从来也不是。我从来不知道怎样才能是。我迷失了道路,可是没有一个人向我指点道路。啊,让我向你学习怎样能跟爸爸亲近一些。教教我吧!你是十分懂得的!”弗洛伦斯向她贴得更近了一些,断断续续地用充满了感激和亲爱的热烈语言,吐露了她伤心的秘密之后,长时间地哭泣着,不过在她新妈妈的怀抱之中不像过去那么悲痛了。

伊迪丝甚至连嘴唇也发白了,脸孔做着劲,力求镇静,直到她那高傲的美貌像死去一般完全不动为止;她向下看着哭泣的女孩子,吻了她一次。然后她逐渐从弗洛伦斯的怀抱中抽出身来,把弗洛伦斯推开一些,这时候,她庄严地,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平静地,用愈加深沉、但却没有露出其他激动迹象的,说道:

“弗洛伦斯,你不了解我!你说什么要向我学习,这是老天爷所不容许的!”

“不向你学习?”弗洛伦斯惊奇地重复着说道。

“你说什么我要教你怎样去爱,或者怎样成为受宠爱的人,这是老天爷所不容许的!”伊迪丝说道,“如果你能教我的话,那倒更好一些;可是已经太晚了。你是我所喜爱的人,弗洛伦斯。我想不起有谁能像你这样,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叫我这么喜爱的。”

她看到弗洛伦斯这时想没什么,就做了个手势,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将一直是你忠实的朋友。我将尽量爱护你,即使不像别人那么爱护得好。你可以相信我——我知道这,亲爱的,我也这么说——,你可以用你纯洁心灵的全部真诚相信我。他可以跟许许多多女人结婚,她们在其他方面比我更好,更忠心,弗洛伦斯;但是能到这里来当他妻子的人,谁的心也不能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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