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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贝父子-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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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光明的希望与前途的美景,如今这样的结局又在她心中产生了沉痛的失望与惋惜;所有这一切都一齐涌集到她的心头,使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的母亲和弟弟死了;她的父亲对她漠不关心;伊迪丝反对和抛弃她的父亲,但却爱她并被她所爱;她觉得,她的爱不论落在什么地方,似乎都不会给她带来幸福。这个淡弱的思想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但是产生这个思想的其它思想是太真实、太强烈了,要驱除它们是不可能的,这些思想使夜变得凄凉。

她父亲的形象在这些思念中间出现了,就像整天都曾出现过的那样;他受了伤,身上疼痛,现在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在孤独寂寞中,忍受着痛苦,度过缓慢的时光;那些应该是对他最亲近的人却没有他身旁照料他。一个使她害怕的思想——他可能死去,再也看不到她,再也不喊她的名字了——使她惊惧,并使她把手紧紧握着;虽然它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心中,但它使她浑身震颤。她在激动的心情中想到再一次偷偷地跑下楼去,并大胆地走到他的门口,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哆嗦着。

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门口听着。公馆里静悄悄的,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她想到,自从她过去常到他房门口去作夜间的参拜以来,到现在已经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了!她又想到,自从她在半夜里走进他的房间,他把她送到楼梯底以来,到现在已经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了!

弗洛伦斯现在是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但是与她父亲仍和幼儿时代一样生疏;现在她怀着一颗和过去同样的孩子的心,甚至带着同一双孩子的可爱的、胆怯的眼睛,披着同样散开的头发,边走边听,偷偷地下了楼,走近他的房间。公馆中没有一个人在走动。为了让空气进去,房门半开着;房间里面十分寂静,她可以听到炉火的燃烧声,还可以数出壁炉架上时钟的嘀嗒声。

她往里面探望。房间里,女管家用一条毯子裹着身子,正在壁炉前的一张安乐椅里熟睡。隔壁房间的门半掩着,门前立着一座屏风;可是那里有灯光,照射在他的床的靠背上。一切都很寂静,她可以从他的呼吸声中知道他睡着了。这使她鼓起勇气,绕过屏风,往他的卧室里探望。

她看到那睡着的脸孔时,大大地吃了一惊,仿佛她事前没有预料到会看到它似的。弗洛伦斯被吸引住,就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他这时醒过来的话,那么她也一定会继续站在那里的。

他的前额上有一个伤口,他们把他的头发沾湿了,头发肮脏、错乱地披散在枕头上。他的一条胳膊搁在被子外面,用绷带包扎着。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可是,弗洛伦斯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确信他安静地睡着之后,使她站着不动的,并不是这些景象。在她的眼中,使他看去那么庄严的,是与这完全不同、比这具有更多意义的某种东西。

她一生中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时,他的脸上不是因为知道有她在跟前而表露出(或是她想象那样表露出)烦恼不安的神色的;她一生中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时,她的希望不在心中消沉的;在他脸孔那严厉的、毫无爱意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生硬神色面前,她的胆怯的眼光没有一次不低垂下来的。现在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不再笼罩着那块使她的童年暗淡无光的阴云。寂静的、安宁的夜代替了它。她看到这脸上的一切表情,心想,他可能已睡去了,同时还在祝福她呢。

醒来吧,冷酷的父亲!醒来吧,怏怏不乐的人!时间正在飞逝,钟点正踏着怒气冲冲的步伐来临了。醒来吧!

他的脸上没有变化;当她怀着敬畏的心情注视着它的时候,它那一动不动的、宁静的神色使她回想起那些已经消逝了的脸孔。那些脸孔看去全都是这样平静的。他将会这样平静的;她——他的哭泣着的女儿——也将会这样平静的,谁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周围世界上一切爱,一切恨,一切冷淡,全都会这样平静的!如果她做了她正想要去做的事情,那么,当那个时候来到的时候,他将不会感到沉重;对她来说,那个时候也将会是比较轻松的。

她悄悄地走近床边,吸进一口气,同时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把她自己的脸在他的脸旁边贴了短短的片刻时间,然后用胳膊环抱着他的枕头,因为她不敢用胳膊去碰到他。

醒来吧,命中注定难免一死的人,当她就在近旁的时候!时间在飞逝,钟点正踏着怒气冲冲的步伐临近了;它的脚已跨进屋里来了。醒来吧!

她在心中祈祷上帝保佑他的父亲,如果可能的话,那么请让他对她的态度温和一些,否则,如果他错了的话,那么就请宽恕他,并原谅她作了这几乎好像是虔诚的祷告。她作了这样的祷告之后,泪眼模糊地回头看了看他,胆怯地、悄悄地向门口走去,走出了他的卧室,穿过另一间房间,离开了。

他现在可以继续睡下去。当他可以睡的时候,他可以继续睡下去。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让他找一下这个身材苗条的人儿吧!当钟点来到的时候,让他看到她在近旁吧!

当弗洛伦斯偷偷地上楼去的时候,她的心是悲哀和痛苦的。从她到楼下去的时候起,这座寂静的房屋变得更为凄凉了。在这死一般万籁无声的深夜里,在她眼里,她所观察着的睡眠同时具有死和生的庄严。由于她自己行动的神秘性和寂静无声,夜也变得神秘、寂静、沉闷。她不愿意,也感到几乎不能够回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去,所以她就转到客厅里;被云遮蔽了的月亮正透过百叶窗把亮光照射进来,她在那里望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

风凄凉地吹着。路灯看去是暗淡的,仿佛由于寒冷而颤抖着。在遥远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烁烁,乍明乍灭,那不是完全黑暗,但也不是亮光;预感凶险的夜颤抖着,辗转不安,就像垂死的人在作最后的挣扎一样。弗洛伦斯记起,当她过去守护在病床旁边的时候,她曾怎样注意到这个凄凉的时刻,并感觉到它的影响,仿佛暗暗地、自然而然地对它感到嫌恶似的。现在它是很令人沮丧的。

这天夜里,她的妈妈没有到她的房间里来,这是她在外面坐得很晚的一个原因。由于心情不安,也由于强烈地渴望跟什么人谈谈话,来摆脱郁闷和寂静气氛的压迫,她就朝着她妈妈睡觉的那个房间走去。

房门里面没有锁上,她的手迟疑不决地碰了碰它,它就平静地开了。她惊奇地看到里面还有明亮的灯光;当她往里面探望的时候,她更惊奇地看到她的妈妈只脱去了一部分衣服,正坐在即将熄灭的壁炉旁边;炉子里的煤火已化为碎屑和灰烬了。她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空中;在她的眼光中,在她的脸上,在她的身姿中,在她紧紧抓住椅臂、仿佛就要跳起来的动作中,流露出十分强烈的情绪,弗洛伦斯看见了感到恐怖。

“妈妈!”她喊道,“怎么了?”

伊迪丝吃了一惊;她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恐惧的神色,望着弗洛伦斯,弗洛伦斯感到更加恐怖。

“妈妈!”弗洛伦斯急忙走上前去,说道,“亲爱的妈妈,怎么了?”

“我感到不舒服,”伊迪丝颤抖着说道,同时用同样奇怪的神色望着她,“我做了一些恶梦,我亲爱的。”

“还没有上床睡觉吗,妈妈?”

“没有,”她回答道,“我做了一些半醒着的梦。”

她的脸色逐渐和缓下来;她让弗洛伦斯更靠近一些,拥抱着她,亲切地对她说道。“可是我的小鸟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的小鸟在这里做什么呢?”

“妈妈,今天夜里我没有见到你,也不知道爸爸怎样了,心里感到不安;我——”

弗洛伦斯停住了,不再往下说。

“现在晚了吗?”伊迪丝问道,一边喜爱地把弗洛伦斯那些跟她自己的黑发混合在一起、落在她脸上的卷发梳理回去。

“很晚了,很快就要天亮了。”

“很快就要天亮了!”她惊奇地重复着。

“亲爱的妈妈,你的手怎么了?”弗洛伦斯问道。

伊迪丝迅速地把手缩回去,在片刻间又像先前一样露出那同样奇怪的恐惧的神色,望着她,在这神色中似乎有一种想要隐藏起来不让人看见的极为强烈的愿望,可是她立刻又说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打了一下打伤了。”接着她说道,“我的弗洛伦斯!”然后她胸脯起伏着,纵情大哭起来。

“妈妈!”弗洛伦斯说道,“啊妈妈,我能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使我们更幸福些?有什么事可以做的吗?”

“没有什么事好做,”她回答道。

“你真相信那样吗?难道这是永远做不到的吗?如果现在我不顾我们达成的协议,把我头脑里所想的说出来,你不会责怪我吗?”弗洛伦斯问道。

“这没有用,”她回答道,“没有用。我已经告诉你,亲爱的,我做了一些恶梦。没有什么能改变它们或防止它们重现。”

“我不明白,”弗洛伦斯注视着她的激动的脸,说道;当她望着它的时候,它似乎阴沉下来了。

“我梦见了一种高傲,”伊迪丝低声说道,“它对于善是毫无能力的,但对于恶却无所不能;我梦见了一种高傲,它在许多可耻的年月中被鼓励着和怂恿着;它从不退缩,除非是退缩到它本身;我梦见了一种高傲,它以一种深深的羞辱感贬损了它的主人,却从来不帮助它的主人大胆地去憎恨这种羞辱或者避开它,或者说,‘不要这样子!’我梦见了一种高傲,如果正确地引导它,它也许会导致较好的结果,可是如果引导错了或误用了,就像这同一位主人所拥有的其他品质的情形一样,那就只能是导致自我轻蔑、狂妄直至毁灭。”

现在她既不看着弗洛伦斯,也不对着她讲话,而是继续这样讲下去,仿佛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我梦见了从这种自我轻蔑所产生的和从这种不幸的、无能为力的、可怜的高傲所产生的这样一种漠不关心和冷酷无情,它使得它的主人迈着无精打采的步子,甚至走向圣坛,服从那古老的、熟悉的、指挥的手指——唉,妈妈呀,唉,妈妈呀!——虽然它实际上是唾弃这手指的;而且愿意一劳永逸地憎恨它自己,而不愿意每天忍受新形式的痛苦。卑贱的、可怜的人儿啊!”

这时,她就像弗洛伦斯刚进来的时候那样,怀着激动的、阴沉的情绪看着。

“我还梦见,”她说道,“这个人作了为时已晚的努力去达到一个目的时,她被一只卑劣的脚践踏下去,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看践踏她的人。我梦见,她被狗咬伤、追赶、袭击,可是当她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不愿意屈服;是的,只要她不想屈服,她就不能屈服,而是有什么东西驱策着她去恨他,反对他,向他挑战!”

她的紧握着的手把她怀中那只颤抖的胳膊抱得更紧;当她向下看到那张受惊的、困惑的脸时,她自己的脸色平静下来了。“啊,弗洛伦斯!”她说道,“我想我今天夜里近乎发疯了!”接着,她把高傲的头温顺地低垂到她的胸前,又哭了起来。

“不要离开我!在我的近旁吧!我没有别的希望,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不久她安静下来一些,对流着眼泪和这么晚还没有去睡觉的弗洛伦斯充满了怜悯。这时天已破晓,伊迪丝用胳膊抱着她,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她自己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她的身旁,叮嘱她睡去。

“我最亲爱的,你累了,又不快活,应当休息了。”

“亲爱的妈妈,今天夜里我确实不快活,”弗洛伦斯说道,“但是你也累了,也不快活。”

“亲爱的,当你这么挨近我的身旁睡去的时候,我就不会不快活了。”

她们相互接吻;弗洛伦斯精疲力竭,渐渐地进入了温柔的睡乡;但是当她的眼睛闭上,看不到在她身旁的那张脸的时候,她是多么悲伤地想到了楼下的那张脸,因此她把手往伊迪丝那里伸近一点,以便得到一些安慰;可是甚至在这样做的时候,她的动作也是迟疑不决的,唯恐这会背弃他。就这样,她在睡眠中设法使他们两人重新和好,并向他们表示,她同时爱他们两人,但是她不能做到这一点,她醒着时的痛苦成了她的梦的一部分。

伊迪丝坐在旁边,往下看着那乌黑的、潮湿的眼睫毛披垂在发红的脸颊上,而且是温柔地、怜悯地看着,因为她知道真情。可是她自己的眼睛还没有因为想睡而闭上。天愈来愈亮,她却仍旧坐在那里,手中拉着那只宁静的手,守护着,醒着;当她看着那张悄静无声的脸时,她不时低声说道,“在我的近旁吧,弗洛伦斯,我没有别的希望,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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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分离

苏珊·尼珀虽然不像太阳升起得那么早,但天一亮就起床了。这位年轻的少女的非常敏锐的黑眼睛里含着抑郁,因此减少了几分光泽,而且使人想起,它们跟平时的情形不一样,有时是闭着的。这两只眼睛看去还很肿大,好像昨天夜里一直在哭泣似的。可是尼珀决没有灰心丧气,而是非常生气勃勃、大胆泼辣,好像振作起全部精神,要去完成什么丰功伟业似的。这甚至可以从她的比平时紧贴得多和整洁得多的衣服中看得出来,也可以从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偶尔猛晃一下脑袋的动作中看得出来,那动作有力地表明了她的决心。

总之,她已下定了决心,一个抱负不凡的决心,这就是:排除艰险,深入到董贝先生面前,单独跟那位先生谈一谈。

“我曾时常说过,我将会这样做的,”那天早上她用威胁的神气对自己说道,同时把脑袋猛晃了好多次,“现在我·就·要这样做了!”

苏珊·尼珀激励着自己,以她特有的机敏去完成这个大胆冒险的计划,整个上午在门厅里和楼梯上转来转去,没有找到一个有利的机会可以下手。她根本没有被这种失利所挫败,这实际上倒相反起了一种刺激的作用伪的、骗人的民主;无产阶级民主是对绝大多数居民、劳动,使她更加鼓起勇气,丝毫没有减却警惕性。终于,到了傍晚的时候,她发现她的不共戴天的敌人皮普钦太太借口昨天坐了一整夜,这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瞌睡;她还发现董贝先生这时正躺在沙发上,身旁没人侍候。

尼珀这次不是猛晃了一下脑袋,而是整个身子都猛晃了一下,然后踮着脚尖,走到董贝先生门口,敲了敲门。“进来!”董贝先生说道。苏珊最后又猛晃了一下身子,来鼓起自己的勇气,然后走进去董贝先生正在注视着炉火,惊奇地看了一下走进房间里来的人,并用胳膊把身子略略支起一点。尼珀行了个屈膝礼。

“你需要什么?”董贝先生问道。

“对不起,先生,我想跟您谈谈。”

董贝先生动了动嘴唇,仿佛在重复说这几个字;可是他似乎对这位年轻女人放肆无礼的态度诧异得不知所措,连也发不出来了。

“我是您家的女用人,先生,”苏珊·尼珀就像平时那样快嘴快舌地说道,“我在这里已经十二年了,一直在服侍我的小女主人弗洛伊小姐,我初到这里来的时候她话还讲不清楚,当理查兹大嫂是这里的新用人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用人了,我可能不是梅索沙来姆①,但我已经不是个抱在怀里的娃娃了。”——

①梅索沙来姆(Meethosalem):旧约圣经中传说活了969岁的人。

董贝先生用胳膊支着,欠起身来,看看她,对这一篇开场白性的事实陈述没有发表意见。

“世界上没有哪一位小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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