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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坡路的男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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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伐译
第45节:走下坡路的男人(1)
走下坡路的男人
六点半,妻子下班回来。她的钥匙在锁里嚓啦嚓啦响,我在刮胡子。搬进来以后,小偷已经两次光顾过这栋楼,所以我总紧锁房门,不想有什么意外。我的警惕让她有点恼火,她总希望夫妻两人能以开放的心态共同面对生活,但紧锁的房门恰恰证明,我没能忠于她的想法。我知道她肯定不高兴了,她的鞋跟在没铺地毯的门厅里哒哒作响,清脆嘹亮。我锁上浴室门,把她挡在外面。
这么做是因为浴室里的情形、还有我的模样,只会让她更不高兴。刚抽完的烟头在盥洗台台沿上留下了一点扎眼的烟渍,弹下的烟灰积在洗脸盆里,一杯没喝完的苏格兰威士忌放在马桶水箱上。为迎接那个实在不想去的新年聚会,我花了一下午用威士忌给自己打气。都说酒精是一种优质的社交润滑剂,要真是这样,我已经尽力了。但不知为什么,仍然觉得不管用。
妻子笃笃地敲门了,〃埃德,你在里面吗?〃
〃还能在哪儿?〃我答道,赶紧在脸颊上的肥皂沫上一道道刮起来。
〃该死,埃德,〃她生气地说,〃我跟你说过,跟你说过的,请在我回家之前用完洗手间。我要为晚会准备,我跟海伦说过会八点到。〃
〃我没留神已经这么晚了。〃我的辩解很苍白。我能想象她在门外摆出的姿势。她做社会工作,每天都要和我这种不负责任的人打交道。现在,她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脑袋微微偏向一边,头发像盔甲般闪闪发亮,嘴巴撅得像个拉链钱包。她双腿叉开,稳稳戳在那儿,像是在说她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埃德,你要在里面呆多久?〃
我听得懂这种语气。话中有话,总是质疑的口吻,总在暗示说我悲惨的性格缺陷是能够依靠努力来弥补的。那么,干嘛还不努力呢?
〃五分钟!〃我欢快地叫道。
维多莉亚走开了,鞋跟轻快地踏过硬木地板。
我的思绪转向晚会,然后自然地转到公务员身上。维多莉亚的朋友几乎全是同事。公务员让我想到中国的古代官僚,想起亚洲人,想到蒙古人。我小心刮去脸上的泡沫,留了一点修面霜,扮成傅满洲的样子。干得漂亮,我眯起眼睛。
〃镜子、镜子,墙上的镜子,〃我低声问,〃谁是世上最可怕的人?〃
我压低声音,从喉咙深处阴森森地答道,〃你,成吉思汗·埃德,恐怖之王!你,用敌人的头骨修筑碑阁!你,在敌人的尸体上开怀畅饮!〃我想象自己驾驭一匹鬃毛蓬乱的蒙古马,驰骋沙场、横扫中亚,一双凤眼横眉冷对脚下俯首顺从的富饶城市。
维多莉亚回到浴室门口,〃埃德!〃
〃什么事,亲爱的?〃我温顺地应道。
〃埃德,给我做个解释!〃她说道。
〃没问题,棒棒糖!〃我答道,我这么回答是让她确信我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接下来的是场公平的斗争,她不用担心觉得自己是在搞突袭。
〃别酸了,你不一定非得回答!〃
我倒掉苏格兰威士忌,把杯子放到水龙头下洗洗,插上一支牙刷,弄得像个普通杯子。烟头弹进马桶,烟渍用拇指擦掉。〃我道歉!〃我边说边疯狂地在镜柜里找漱口水,好去掉嘴里的酒味。
第46节:走下坡路的男人(2)
〃埃德,你整天没事做,一点儿事都没,干嘛不在我回家之前收拾好呢?〃
我漱了漱口,看到自己满脸白色的傅满洲面孔,赶紧动手刮掉。〃呃,亲爱的,是这样,〃我说,〃你知道我多能出汗,而且这些小场合也让我紧张,所以我得把时间掐好,这我得承认。不过,到那些场合总不能汗津津的,我想一会儿到场的时候,身上的香体剂该是最香才好。你肯定明白……〃
〃闭嘴,出来!〃维多莉亚不耐烦地说。
最后,匆匆检视一遍浴室,我打开门,向她展现我最拿手的笑容,就是〃我乃没用的傻瓜、犯不着跟我一般见识〃的笑容。失了业,手上有大把时间,我总对着镜子练习笑容。每种情况我都准备了一种笑容,手头这个是以往练习成果的忠实再现,正所谓艺术源于生活。有一天出去散步,刚看见一条黑颜色、大块头的拉布拉多猎狗在人家门口拉屎,我俩马上便心心相映了。它龇牙咧嘴地冲我笑,身子还卖力地抖着。它的笑容中,既包含身体排泄之后的快感,又包含调皮捣蛋之后的满足,还包含行为不端之后的羞臊,绝对合适我目前的处境。
〃非常干净,一尘不染。〃我郑重其事地说道。
〃嫁给一个未成年人真没劲。〃维多莉亚说着从我身边挤进浴室。〃给我倒杯喝的,我渴了。〃
我赶忙服从。回来时,恰好看见妻子悦目的臀部沉入洗澡水中。浴缸热气升腾,水汽缭绕。她向后躺下,胸部下沉,雪白而精巧的脚趾玩着水龙头。
〃上帝啊!〃她呢喃道,沉醉在融融暖意里。
我坐在马桶盖上,把玩起透明的圆杯,晃悠里面的琥珀色液体。我把杯子出其不意地递给她,开局一般地问道,〃霍华德还好吗?〃
妻子没有畏缩,却惬意地舒了口气,沉浸在浓浓的热气里。我觉得,这一举动就是所谓的铁石心肠。我从她脸上读到的,是一个经验老到、乐此不疲的奸妇的典型神情。这段时间,我一直怀疑奸夫就是霍华德,那个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心理学家,在省社会服务处工作。妻子总是工作到很晚,有几次我捏着嗓子打电话到她办公室,假装是个气头上的救济对象,总是霍华德接的电话。社交场合见面的时候,霍华德总是遮掩不住对我的蔑视,肯定是因为我是个蒙在鼓里的活王八。
〃霍华德?哦,他挺好。〃维多莉亚淡淡地答道,啜着饮料。她的身体在水里显得又细又长。有那么一会儿,我真觉得说她像尊雕像也没错。
〃我喜欢霍华德。〃我说。〃哪天晚上我们该请他过来吃饭。〃
妻子笑了,〃霍华德不喜欢你。〃
〃哦?〃我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你老缠着他给你诊断,他又不傻,你知道的。他知道你在背后笑话他。你这人太容易看穿了,埃德。你不喜欢谁就贬低谁的工作,你这么干我都看过一千次了。〃
第47节:走下坡路的男人(3)
〃我拒绝回答含沙射影的话。〃我说道。
妻子有点不安,开始在浴缸里拍水。她不能太护着霍华德。
〃他这人不差,〃她说,〃你说的也对,他有点呆板。但是,有时候呆板比完全不负责任来得强。倒是你,哪怕别人的行为只算得上一点点的理智,总要尽力去贬低人家。〃
我知道,妻子正把话头引到找工作上面,她一般有两种路数,一是提起过去,说过去是一串无可挽回的灾难,二是提起未来。大体上,我觉得提到过去更安全,至少我觉得是。虽然她知道我骗了她,没说上次为什么被炒,但六个月过去了,她还没从我这儿挖到真相。
老实说,我被请出门是因为〃习惯性不合作〃。我曾找到一份辅导成人进修方面的工作,但我一辈子都搞不懂那些术语,所以总在工作中给人留下很差的印象。大伙都在说〃终端学习者〃、〃生活技能〃,把我搞得六神无主。我刚搞懂一个词,便有人说这词的言外之意有问题,接着便发明出一个新的〃价值中立的术语〃。那地方是他妈的疯人院,我也只能跟着扮疯子。
不过,我得承认,这工作有一点让我喜欢。办公室经常没人,他们都到社区〃体察需求〃去了,我可以接电话。对每个打电话的人,我都轻快地问候一声〃这里是知识学堂,我是万事通!〃。孩子气,我承认,但很好玩。可惜,没等遇到一位真实生动、有血有肉的终端学习者,我就被解雇了。很显然,外面社区里有成千上万这种人,都是麻烦。有一次,开会商讨如何对付这些人的时候,我用了一点五角大楼的行话,是从〃晚间新闻〃里偶然听到的。我的建议是如果逮住一个这样的人,应该用〃极端手段终结〃他。
〃顺便问问,〃妻子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你今天出去找工作了吗?〃
〃哈里·威尔斯打电话来了,〃我撒谎说,〃说几个月之内就能给我找点事做。〃
妻子在浴缸里不安地动了动,激起的小小波浪向四周散开,如同令人不安的气氛。〃有意思,〃她刻薄地说,〃为你找工作的事,今天我给哈里打了电话,他没提到有什么希望。〃
〃他肯定指的是眼下。〃
〃他没提到和你谈过。〃
〃真好笑。〃
维多莉亚突然站起身来。维纳斯出浴了。她身上的水在乳沟间奔流,滑下大腿。
〃该死,埃德!你什么时候才能说实话?我已经受够了。〃她胡乱摸条毛巾,眼睛盯住我。〃记住,〃她加上一句,〃今晚老实点,别烦我的朋友。〃
她发火时的美让我说不出话。为了值得付出的爱情目标,为了千回百转、历经坎坷的追求,顺从吧,我保证。
去聚会的路上是我驾车,车灯撕扯开夜暮,照亮纷纷扬扬、闪闪发光的雪花。圣诞的装饰还在,串串彩灯点缀着两旁的街灯,开心的圣诞老人在欢快地问候寂静的冬季。妻子固执的侧影明显流露出对我的失望。她不明白,我是个在走下坡路的男人。怎能怪她呢,我自己不也是花了许多年才搞明白的。
第48节:走下坡路的男人(4)
上天的启示总带着种种伪装。几年前,我在超市门口的货架处随手翻报纸。这种报纸的初衷不是唬人便是煽情,但也有真话点缀栏目之间。有一则针对母亲的消息,说儿童早熟绝非益事。大多数妈妈的宝宝都很平凡,因此,相比旧金山要被海水淹没、火星人盗窃婴儿后逃跑的报道,这样的新闻便很能安慰她们。
报上说,18世纪的德国有个神童,九个月会造佳句,一岁半能读《圣经》,三岁自学希腊语和拉丁语,结果四岁就死了。他身负的期望过大,人人都说将来他一定会在各个领域都创造非凡的成就。
得承认,这则小小的新闻吓到了我。不是因为这孩子短促的一生真的非同寻常,恰恰相反,是因为他的一生遵循了一种熟悉的模式,一种那时我才意识到的模式。呃,这样说也不全对,以前我也有所察觉,知道有这么回事,却还没能感同身受。
如同每个生命一样,他的生命也可以图示出来:一条上升线到达顶峰,停在特定的节点,然后下降。各人生活只有坡度大小之别,比起绝大多数人,这孩子的更陡峭,下降也更迅速。我们都会成熟,都将受缚于无从规避的相同法则,屈从于数学的必然性。
那时我25岁,可以不去理会这个。现在我30岁,还年轻,我承认,可却感到双脚已经踩在了下坡路上。现在,我知道自己开始向下走了,不紧不慢地,却终将跌入自己人生曲线的底部。惯性会让走下坡路的男人加速下落,而他惟一的选择,只剩下要不要享受下落途中的景色了。
如今,妻子胸怀希望,期盼未来,但驱使我紧锁房门的冲动却让我对未来心怀恐惧。一前一后走在街上,她双肩向前,充满期待,我脚跟钉地,畏惧抵抗。她认为我有能力,对我充满期望,如同盼望一株沙漠里的干旱植物,会在渴望奇迹的注视之下开出花来。她相信我可以选择,可以成就她的期望。但我所想要的,只是保持平衡。
海伦和艾弗瑞特的家灯火通明,光亮直透过方正的窗户。我停下车。显然,妻子决定要和我出双入对,要像原子般亲密。她挽起我的胳膊。男女主人在门口迎接我们。海伦和维多莉亚亲了亲,艾弗瑞特却不信任我,大大咧咧地紧紧握了握我的手,像是在说大过节的,就原谅了你吧。他们领我们进了客厅,出乎意料,里面已经到处是人了,坐着的,喝酒的,地毯上还有几个半躺着,我几乎一个都不认识。陌生脸孔在眼前游荡,我开始觉得自己已经醉了。都是些年轻人,也都是公务员,跟我妻子一样。
我瞄见霍华德背靠墙站在角落,炫耀着浓密厚实的络腮胡。体格上我们截然不同,他高高瘦瘦的,这让我无法想象,维多莉亚在他怀里是什么样子。一想到她居然会换口味、不再痴心我这种体型,我便再也无法想象下去了。我认为自己像熊一样,让人想抱抱。我猜,跟霍华德性交一定相当激烈且有活力。
第49节:走下坡路的男人(5)
有个不认识的人递上一杯酒,我接下来。不对,只是聚会的开胃酒,加了丁香的果子酒,不过我还是乖乖喝了。维多莉亚走开了,我自由了,可以去找更合自己口味的酒。我在厨房里找到一瓶苏格兰威士忌,自己倒了浓浓的一小杯,先尝尝味道。这才是酒呢,我讨厌遮遮掩掩、调过味的东西。我拿着杯子回到客厅。
一个长相俊俏、主妇一样的年轻女子凑到我身边。她是那种影子般在聚会穿梭、安抚迟到客人的女人。我们随意聊起聚会,觉得很不错,也赞许了主人。她说自己叫安,是律师,我说自己是船舶设计师。她问我,船舶设计师该到海边工作,我在草原能干什么。这可不是个简单问题,我对船舶设计一无所知,编都编不出他们能在草原上做什么。
〃观察。〃我只好含糊地说道。
她好奇地看看我,然后去找在聚会上沾花惹草的丈夫去了。几分钟后,我觉得他们肯定在议论我,于是我溜回厨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海伦看到我在厨房。她在找橄榄。
〃埃德,〃她问,〃你有没有看见一罐子橄榄?〃她比划给我看罐子有多大。有人打开了音响,我感到地板在轻微震动,人们在客厅跳起舞来。
〃没,〃我回答,〃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喝多了。〃我坦白道。
海伦犹疑地看着我。其实,海伦和艾弗瑞特并不赞成喝酒,所以才用苹果酒待客。她勉强笑笑,不问我橄榄了,却谈起工作的事,〃工作找得怎么样?〃她一边客气地问,一边在冰箱里翻找。
〃还没找到。〃
〃艾弗瑞特和我都在为你打听呢,〃她说,〃我们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说完她拿起一罐腌黄瓜冲出了厨房。
〃嗨,你这蠢女人!〃我叫起来,〃那不是橄榄,是腌黄瓜!〃
我摇晃着走回客厅。音响放着华尔兹,我妻子和霍华德正在有限的空间里安静缓慢地旋转。我注意到霍华德已经把腿伸到我妻子大腿之间了。我喝了一大口酒,欣赏着他们。他们还挺般配。我举杯向他们致意,他们却没看见。我厌世的样子与骑士的风度,算是白摆给他们看了。
我的左边,一男一女在谈论智利和智利难民。看来她负责难民事务,工作上有些棘手的事。难民因为政治宿怨而分裂,不愿学英语,有一个没有有效驾照还总要开车。两个人的声音真切尖利,在我耳边分分合合。我看着妻子,正被娴熟地引领着,滑步、转身、转身、滑步。她的头上是霍华德的脸,面具般漠然的表情下暗涌波涛。
沙发上方的壁钟显示现在才10点,还有两小时才进入新年,但时间马上就过得快起来,因为我有幸卷入了一场政治辩论。我不懂什么政治,但我的对手也不懂。我总是发现,激烈辩论有赖于辩手的无知,辩论的人越无知,辩论就越激烈。这场辩论一下便激烈起来。有人马上便指责我是新法西斯主义分子。他们毫不客观的论断让我很开心。我站在那儿,眉开眼笑,腿扭来扭去。时不时,我回到厨房把杯子加满,他们跟在我身后,激动地叫嚷着种种数据和类比事例。
第50节:走下坡路的男人(6)
直到12点我才意识到,我这场表演引起了多深的敌意。一个女人真地恨起我来,拒绝了我友好的新年之吻。我辩解说,政治分歧不该妨碍博爱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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