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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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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令人憎恨,”格洛塞斯特尔欠了欠身,接着说,“那姑娘的出生是不吉利婚姻的产物,是奥索雷斯家族高贵的血统和平民血统结合的产物。而更糟糕的是,正如我们大家都知道的,这姑娘的出生意味着她母亲的行为有失检点……”
“说得对,先生,”贝加亚纳侯爵夫人不愿让格洛塞斯特尔继续讲下去,打断了他的话,“说得对,先生,她母亲是个下贱的女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可是,这孩子并不坏,听她的姑妈说,她很听话,从来不吵不闹。”
“她当然是不吵不闹喽,因为她身体虚弱得连话也说不了。”
说这番话的是替小安娜看过病的贵族医生堂罗布斯蒂亚诺。
在那天晚上的聚谈会上,众人一致同意接纳堂卡洛斯的女儿为奥索雷斯家族的一员,将她看成是贵族的后裔。众人还一致同意往后不再议论她的母亲(禁止谈论这方面的问题),而小安娜则被认为是那两位值得称道的小姐的侄女。
唐娜·阿侬霞辛和唐娜·阿格达从医生那儿获悉斐都斯塔贵族老爷们做出的这个决定,深感欣慰。
安娜多数时间都是单独一人待在卧室里。她那两个姑妈平时常在餐厅里干活儿——织长袜和床罩,而她们侄女的卧室在房子的另一端。再说,这两位体面的女士多数时间都不待在她们祖先传下来的这座凄凉的巨宅里。除了每周一次参拜和守卫圣体外,斐都斯塔有什么圣教方面的活动,她们都会参加。每次九日祭她们都参加,所有的布道会、教友会和格调高雅的聚谈会她们也是要参加的。此外,她们还要每周到外面用餐两三次。空下来的大部分时间她们用来进行回访。她们认为,这是她们众多活动中最重要的活动;对有身份的人的来访不进行回访是文明社会中最大的犯罪。她们热爱宗教,因为这是她们贵族身份的标记,但她们不是虔诚的信徒,在她们心底里,最崇拜的还是她们自己这个贵族阶级。如果参拜圣母和参加贝加亚纳侯爵家的聚谈会发生了矛盾,那至尊的圣母一定会大发慈悲,宽恕她们,因为她们一定会参加聚谈会。
在斐都斯塔人看来,良好的秩序是治理世界的法律,有了它,天上才能保持和谐。没有秩序,星球就会相撞,可能会撞得粉碎。这些事情小侄女会懂吗?这是个问题。唐娜·阿格达比她姐姐略胖一些,年轻一些,为人也宽厚一些。她在给小安娜送肉汤时,她的目光中就包含着这个问题。
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总是面带笑容,表示感谢。她对一切都很满意。眼见她的病一直没有好,也没有恶化,一直这么拖着,她那两个姑妈都非常着急,不知该怎么办。这样下去,她们也无法了解这姑娘的真正脾性,因为也许是她有病,才这么听话的。堂罗布斯蒂亚诺说,情况确实是这样的。
一天下午,姐妹俩兴许以为小侄女正在睡觉,也可能忘记她就睡在隔壁房间里,竟在与安娜的卧室只有一板之隔的那个房间里谈起一件要事。
“有件事真让我着急,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唐娜·阿侬霞辛说。
“也许我俩急的是同一件事。”
“什么事?”
“是这丫头……”
“是那件丑事……”
“没错!”
“你还记得女教师的那封来信吗?”
“我还保存着它呢。”
“这丫头当时有十二三岁吧?”
“可能还小一点,不过,那更糟糕。”
“你相信……”
“嘿,当然相信啰。”
“那她就是个小奥布杜利娅了。”
“也可能是个小塔尔西拉。你还记得塔尔西拉吗?她开始时和那个士官生勾勾搭搭,后来又和阿尔瓦里托·梅西亚①胡搞。”
①堂阿尔瓦罗·梅西亚的昵称。
“可那些糊涂蛋却说他们是清白的。”
“你瞧,这就是他们的清白!我认为马德里的情人都是这样的。”她将五指合拢了又分开。
“如果双方态度明确,性格和模样儿也相配……”
“只是缺乏坚实的基础……”
“这我知道……”
“这么说,你认为她就是小奥布杜利娅了?你知道当初人们是怎么议论她的?后来又说那是诽谤……”
“我可不是傻瓜!”
“我知道!”
“当时我真想……”
奥索雷斯家的这个大小姐叹了一口气,她的妹妹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当时安娜正和衣躺在病床上休息。她一听到她们的谈话,便从床上跳起来,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眼皮上挂着两粒泪珠,两只瘦骨嶙峋的小手合成十字形,聆听着两个姑妈的全部对话。
姐妹俩私下说话时,可不像当着她们这个“阶级”的先生。女士们的面那样小心谨慎。她们说话非常随便,不咬文嚼字。唐娜·阿侬霞辛说的那些话如果出自他人之口,她一定会大吵大闹。她们东拉西扯,话题回到安娜的那桩罪孽,也就是唐娜·卡米拉对她们在信中讲到的那件丑事上之前,还讲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小安娜在自己的卧室里听到了许多使她害臊的风流事儿,这些事情她在神话书里从来没读到过。姐妹俩这时完全将小安娜忘掉了。她们一会儿讲塔尔西拉的事儿,一会儿讲奥布杜利娅的事儿,还讲到跟自己的未婚夫从阳台上逃走的妙龄少女比西塔辛的事儿,就连贝加亚纳侯爵夫人、她的几个女儿和乡下几个侄女的事也不放过。总之,整个斐都斯塔(包括她们自己这个阶级的人)的男男女女都成了她们议论的对象,奥索雷斯家族的这一对不愿结婚的老小姐使他们都出了丑,以此消除心里的闷气。在那个男盗女娼、到处是丑闻的世界里,谁还会记得她们那生病的小侄女的那件事情呢,何况知道这件事的人本来就不多。
姐妹俩说着说着,又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她们认为,准是一个海员利用女孩子的天真幼稚和早熟,占了便宜。她们像洛雷托俱乐部的人们那样从生理学的角度讨论了这桩罪孽的真实性。这两个老小姐谈起这件事真像两个注了册的接生婆,资料丰富,证据确凿,而且还有文件作为佐证。唐娜·阿侬霞辛说得唾沫四溅,不时朝放在扶手椅边的瓷痰盂里吐痰。
“从道德上看,这个问题不很严重,因为斐都斯塔想必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糟就糟在这姑娘以后可能还会这么放荡下去。当然,得出这一结论的理由也不一定很充分。大伙儿只知道她过去受到过指责。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很快就会见分晓。”
安娜竭力控制住自己,听完了她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终于明白,她那两个姑妈别的方面全可以原谅,就是面子问题饶不过她。看来往后只要像她们那样做人,过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们都会忘掉。她们是怎么样的人,她已有了解,不过,往后还得细细观察。
沉默了几分钟后,唐娜·阿格达接下去说:
“我以为这丫头等病好后,准是个美人儿。”
“可有些营养不良,至少是发育不全……”
“这没有什么,当初我也是这个样子,可后来……”安娜觉得面颊上火辣辣的,“就发胖了。营养一好,身体胖得像个肉团子。”
想起自己当年胖得像肉团子的样子,唐娜·阿格达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唐娜·阿侬霞辛胖不起来有其原因。她曾经如醉如痴地恋爱过几次,这几次恋爱给她留下几首歌颂明月的歌曲。她自己常常弹着吉他,以平稳的腔调唱着这些歌。其中的一首是这样唱的:
天上明月光,
引起我忧伤;
拨动里拉琴,
从此不歌唱。
她的恋爱对象是个被判处死刑的人。
唐娜·阿侬霞辛有一个美好的理想,她想和自己的情人去威尼斯旅行。可如今这个世道满是铜臭,姑娘们都不懂真正的爱情,她改变了念头,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利用安娜漂亮的脸蛋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安娜如果营养充足,准会出落得跟她父亲和奥索雷斯家族其他的人一样好看,因为她们家族的种好。对,应该给她吃得好一点,让她长得胖一些。然后,再给她找个对象,这件事虽说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找个贵族子弟想都不要去想。那些贵公子对自己本阶级的小姐倒挺会献殷勤,可是,女方如果没有嫁妆,他们宁可娶从美洲回来的人和有钱的帕斯①人的女儿。她从自身痛苦的经历中了解了这一点。斐都斯塔“非贵族”青年占的比例本来就不太大,再说,就算她们肯屈就(唐娜·阿格达在自己好朋友面前常常用这个字眼),愿意找个小律师什么的,可是那些混小子即使想得要命,也不敢高攀奥索雷斯家的千金呀。唯一的希望还是找个从美洲回来的人。从美洲回来的暴发户喜欢娶贵族小姐为妻,而且,他们也敢这样做,因为他们相信金钱的威力。于是,她们决定找个“美洲佬”。不过,首先得让姑娘康复,让她胖起来。
①西班牙桑坦德省一地区。
安娜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她得尽快恢复健康。
康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她决定全力以赴,尽快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
自从医生说她要注意营养的那天起,她就噙着眼泪,尽量多吃点。这可怜的姑娘如果那天没有听到两个姑妈的谈话,即使想吃,也不敢多吃,因为她怕增加她们的负担。眼下她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们想将她喂得肥肥的,就像准备牵到屠宰场去的母牛那样。她吃起饭来,应该狼吞虎咽,尽管头几天也许会因此淌眼泪。
自然的本能为安娜做出的这番巨大的努力帮了忙。她本来就想让自己多有点儿劲,健康些,气色好一些,身上多长点肉,长得漂亮些,她想尽快替两个姑妈卸掉自己这个包袱。因此,照料自己,让自己吃得好一些,在她看来,是最重要的义务。她当时的精神状态也是和这种想法一致的。
当年对宗教狂热的追求(她以为这是自己的本性,是上天的旨意)已经消失。这种宗教的冲动给安娜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危机,使她的生命处于险境。她恢复健康后,不再出现那种精神危机,因为在她的新鲜血液里不再存在那种冲动了。
当安娜夜里睡不着觉时,当她极度兴奋,近似神经错乱时,她仿佛也见到过神灵。这种对信仰强烈的直觉和突然出现的脉脉柔情有时会给她带来安慰,有时会使她产生痛苦。她痛苦地发现,自己的信仰非常模糊。她有强烈的信仰,却不知自己究竟信什么。父亲的去世是她最大的不幸,但她却没有从自己坚定、深沉的信仰中得到预期的巨大的安慰,虽说这种信仰还刚刚开始。宗教对她思念已故的父亲,相信自己会在另一个世界与他见面会有所帮助,但对消除她自身的疾病和内心的苦闷却没有多大助益,也难以驱散因孤独和贫困而产生的忧郁。信仰也治愈不了她由于孤单而产生的恐惧,孤单是她最大的烦恼。
在洛雷托时,她常常躺在床上想:“圣母与我同在。”随后她就哭泣着狂热地进行祈祷,这时她就感到上帝的一只手在抚摸着她的头颅。但随后,她会觉得神经紧张,觉得孤独、冷漠,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处于孤苦伶仃的境地。在这样的情况下,神灵就不会在她想像中出现了。显然,她需要亲人来保护她,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姑妈。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们,也没有听人说起过有关她们的好话,但她希望她们来看看自己。她确信血统的力量,相信亲缘关系的作用。
在她第一次发烧后的康复期,她把身上的那点精力全都用来构思诗歌、小说和戏剧。她不倦地进行想像、构思,这样做可以消遣解闷,也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可最终还是一种折磨。她认为自己的构想很不错。她一边观赏着自己刚刚创作的美好作品,一边大加赞赏,激动得哭了起来,就像她想到了圣婴和圣母的爱一样。有时,她冷静地进行思索,怀着痛苦的心情细细地分析了这两种激情的相似之处。她在欣赏自己作品的艺术美时产生的激情和欣赏上帝思想美时产生的激情都一样深刻,一样真诚。这两种激情同属宗教方面的感情吗?抑或前一种激情仅仅出于虚荣心和利己之心?总之,她感到十分痛苦,觉得自己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到了头部。胃部成了一部停止运转的机器,而大脑成了一个炉子,里面的一切全都在熊熊燃烧。她终于对这种有点复杂、新奇、微妙、优雅而又不由自主、违反本意的思维活动感到厌恶,开始羡慕起动植物和石头来了。
她到了斐都斯塔后第二次发烧,在康复期,那种难以自制的思维活动又出现了。后来,她吃得好了,又经过一番自我克制,发现自己已不再像往常那样满脑子胡思乱想了,也就是说,她已不再去构想那么多男女英雄人物。现在她构想的人物已不那么神奇,而且她只满足于描绘这些人物的外表美。也就是说,她已不再去设想战场和情场上的种种奇遇,她只将这些人物置于令人心旷神信的美景之中。
每天清晨醒来,小安娜就觉得心情非常愉快,身体懒洋洋的。如果两个姑妈允许她起得晚一点,她就能舒舒服服地睡上几个小时的懒觉。她觉得自己的床此时已不在那座祖先留下的巨宅里,也不在斐都斯塔,更不在地上;她的床在空中不知什么地方飘浮。梦幻中的她在太空中航行,任凭身躯在柔软的吊篮里晃荡……就在她梦幻中的人物用甜言蜜语倾诉衷肠时,她却在一个芳香宜人的花园里为他们准备丰盛的午餐。安娜愉快地嗅着梦幻中出现的芳香。
在她的梦幻中也常会出现不幸的事情。那个身穿精美皮衣的俄国王子,或穿着闪闪发光的花格子袜、露出匀称结实的腿肚子的苏格兰贵族,转眼间变成一位头戴巴拿马草帽、脸色苍白、身体瘦削、患有肝病的绅士。他摇了一下自己意中人的吊床,和她告别说:
“再见,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他就是她和两个姑妈从远处见到过的那个从美洲回来的人。
唐娜·阿格达会烧一手好菜,她精通烹饪艺术,而且能动手操作。她把《欧洲烹饪》一书背得滚瓜烂熟,这是一部介绍英、法、意、西班牙和其他欧洲国家菜谱的书。据唐娜·阿格达说,完全按书里说的那么做,那就像试图从眼睛里钻出来那么困难。每当贝加亚纳侯爵家举行盛大宴会或请贵族们用午餐时,她就在侯爵府的厨房里按照《欧洲烹饪》的规定指挥操作。她自己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只按祖上传下来的菜谱做菜也就可以了。小安娜只要肚子能吃得下,就尽情地享用着家里烹烧的美味佳肴。唐娜·阿格达瞪着那双大而无神、谁也不喜欢的眼睛,高兴地瞧着那个正在康复的姑娘。奥索雷斯姐妹俩都说,她明显地长胖了。姑娘品尝着美味,嘴里不停地称赞着厨娘的好手艺。唐娜·阿格达听了满心欢喜,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指头上套满戒指的像灌肠一样胖乎乎的小手,抚摸她小侄女那一头黄中带栗色的鬈发。每上一道菜,烹饪大师总要对自己的杰作微微一笑。
唐娜·阿侬霞辛不会做菜,可她带着女仆上街采购,买回来的菜价钱便宜,质量上乘。有一个教心理学、逻辑学和伦理学的老教授常常帮助她选购商品。他非常推崇苏格兰式菜肴和家制香肠。他不喜欢市场上出售的香肠。他是唐娜·阿侬霞辛的好朋友,常常帮她讨价还价。
这个老处女在市场上采购完毕,便上贵族家一家家去串门,宣扬自己和她妹妹那些堪为世人楷模的善举。
“你们如果见到了她,”她说,“简直就不认识她了。我就眼看着她胖起来,像气球一样一天天鼓起来。说真的,阿格达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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