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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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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如果见到了她,”她说,“简直就不认识她了。我就眼看着她胖起来,像气球一样一天天鼓起来。说真的,阿格达的手艺真高……我家小妹菜烧得怎样,你们都有亲身感受。为这孩子我可操碎了心。我们家做好事就要做彻底。收留个把穷亲戚的事天天都可以见到。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少雇一个用人或侍女?只要扔给她一块硬面包吃就行了,连工钱也不用支付。我们姐妹俩做好事可不是这样做的。总而言之,你们可以亲眼去看看那姑娘。她会出落得很漂亮的,你们瞧着吧。”
于是,贵族们真的像赶庙会似的跑去观赏这个奇迹,观看那个胖起来的姑娘。
小安娜的姿色,男人们比女人们发现得早。她退烧后的几个月,个儿奇迹般地长高了,体态十分匀称,这使斐都斯塔的贵族们感到自豪。虽说她是个不将自己看成贵族后代的卑贱女子,但她的形体却显得端庄高雅。这姑娘自从离开家庭女教师和她那误人歧途的自由派父亲,得到充足的营养后,从外貌看,俨然成了一位贵族小姐。无论贵族、平民,还是中产阶级,都众口一词称赞她是绝色美人。没过多久,安娜·奥索雷斯的美貌便轰动全城,她成了斐都斯塔的绝代佳人。城里如果来了个外地人,人们总要向他介绍大教堂的塔楼和夏天纳凉的林阴大道。如果还有可能,便向他介绍奥索雷斯姐妹俩的侄女。这是斐都斯塔的“三绝”。
唐娜·阿格达感谢人们对她取得的成功给予的称赞,就像菲狄亚斯①感激世人对他的雕像密涅瓦②的称颂一样。
①古希腊著名雕塑家。
②古罗马智慧女神。
“这姑娘简直像一座希腊塑像!”贝加亚纳侯爵夫人说。她是根据自己一个喜爱肥胖体形的崇拜者对她说的有关希腊塑像的情况想像出来的。
“她是尼罗河的维纳斯!”一个名叫隆萨尔,绰号叫“大学生”的纨绔子弟得意洋洋地说。
“应该说是米罗①的维纳斯吧,或者说是美第奇的维纳斯②也可以。”青年学者萨图尔尼诺·贝尔穆德斯纠正说,他知道隆萨尔说的是什么。
①位于爱琴海的希腊一岛屿,一八二○年发现一尊维纳斯雕像。
②美第奇为意大利中世纪一著名家族,在他们的领地上也发现一尊维纳斯雕像。
“她真是菲狄亚斯的杰作!”贝加亚纳侯爵惊叹道。他到过不少地方,记得人们谈到绘画时,常常会说“这是苏尔瓦兰的杰作”,或“这是穆里约①的杰作”。
①以上两人均为西班牙画家。
“在我看来,她更像普拉克西特莱斯①的作品。”贝尔穆德斯说。
①古希腊雕塑家。
“好吧,就算是普拉克西特莱斯的作品吧。”侯爵耸了耸肩说。
太太们的鉴赏力可能更强一些,因为她们中间不少人早就认为小安娜像一尊雕像。她们虽说不清她是“菲狄亚斯的杰作”,还是“普拉克西特莱斯的杰作”,但她们都说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就像在巴黎博览会上待过八天的那位破了产的男爵夫人说的那样,是件“奇珍异宝”。
是美貌拯救了小安娜。由于她长得美,贵族们毫不犹豫地承认她为本阶级的一员,并让她进入贵族圈的核心。谁也不记得那个意大利女裁缝了。根据两个姑妈明确的指令,安娜也不能再想念自己的妈妈了。总之,安娜家过去的事情,包括她父亲是共和派这件事,全都不予追究,得到全面的宽恕。安娜由于长得漂亮,成了贵族中的一分子,还为整个阶级赢得了荣誉,就像一匹血缘纯正、毛皮长得像丝绸一样柔软的骏马,能为有钱人家马厩里的全部马匹乃至为全家增光一样。
贵族小姐们对小安娜并不怎么妒嫉,因为她很穷。她们认为,美貌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嫁妆和服装。她们认为自己未婚夫的看法也差不多,他们知道该选择怎样的姑娘做妻子。然而,在聚谈会上,在舞会里,在郊游中,追求安娜的人也不少。那些贵族青年几乎都是假装斯文的花花公子,他们仰慕安娜的美貌,但又不愿娶她为妻。贵族小姐都小心谨慎,不让未婚夫跟那个没爹没娘的姑娘凋情,至少不能当着她们的面这么干。她们还认为,如果小安娜不加检点,那可能最后会落得一场空。她在贵族圈中是找不到丈夫的,因为有钱的贵族青年总找财大气粗的贵族小姐结婚,门当户对嘛。那些穷贵族青年呢,他们的目光对着斐都斯塔的新区——拉科罗尼亚区,那儿住着从美洲回来的人。一个平民身份的从美洲回来的人,如果想当贵族或门第高贵的青年绅士的岳父大人,就得给女儿一大笔嫁妆。
虽然侄女变成了美人儿,但两个姑妈对她婚事的考虑仍没有改变。她们认为,她长得虽美,但嫁给贵族公子是不可能的。她应该把身价降下来,嫁给有钱的平民。同时,她们要严加防范,还要对姑娘多多提醒。
“在斐都斯塔这个大世界里,”唐娜·阿侬霞辛常常说,“要学会待人接物,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尽管对唐娜·阿侬霞辛这个贵族老小姐来说,对侄女解释怎样灵活地待人接物,是件非常尴尬的事,因为像她这样的人理应装做对此一无所知,但姐妹俩还是决心对侄女进行这方面的教育。
安娜平时不敢表示自己的意愿和好恶,尤其对姑妈们喜欢的事物不能表示厌恶。可是,有一天晚上,她独自一人参加贝加亚纳家的聚谈会回来,却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玩得很痛快吧?”唐娜·阿侬霞辛问道。她在餐厅大火炉边看《新闻报》上的连载小说。她对连载小说的看法倒是和自由派的相同。
“不,姑妈,今天玩得不大痛快。往后你们不去,我就不去了,我不想一个人……”
“你说什么?”唐娜·阿侬霞辛叫了起来。她这一声尖叫向侄女表明,她不喜欢人家对她喜爱的聚谈会表示不满。
“我一个人去那儿……那些公子少爷叫人心烦。”
安娜其实并没有将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她姑妈已完全明白她的心思,然而,她却希望侄女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心烦,心烦!心烦什么?快说说清楚,我的小姐!您以为斐都斯塔上流社会的人不大文雅?”
听到姑妈那挪揄的口吻和对她以“您”①相称,安娜知道唐娜·阿侬霞辛生气了。
①西班牙人的习惯中,长辈对晚辈一般以“你”相称,这样更亲热。
“不是这么回事,姑妈。我是说有几位公子太放肆了。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你们都不愿我成为寡言少语、一本正经、心性孤僻的人……”
“当然不愿意啰。”
“那他们就不能大放肆。有些事情奥布杜利娅容忍他们,那是她的事,我可不行,我不能容忍。”
“我也不愿意把你和奥布杜利娅相提并论。她只是个普通百姓,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让她也参加聚谈会。准是她会装腔作势,说自己是侯爵夫人和侯爵女儿的好朋友,他们就让她参加了。你可是贵族啊。”
“我不能容忍的那些事儿不光奥布杜利娅容忍了,就连埃玛。毕拉尔和洛拉也让人家随便……”
“别在我面前对侯爵的女儿说三道四!”姑妈大叫起来。她站起身来,手中的《维特》①随即掉到破旧的地毯上。
①指《少年维特的烦恼》一书。
“我真是头蠢驴,”安娜想,“刚才不该开口说话。”每当她违背了不和两个姑妈唱反调的初衷,就会像出了差错的艺术家一样感到遗憾。
唐娜·阿格达走了进来。她在客厅里已听见了姑侄俩的谈话。姐妹俩互相看了一眼。她们认为,现在是跟侄女解释待人接物为什么要灵活一些的时候了。
“听我说,安尼塔,”技艺高超的厨娘以甜润的声音说,“你还是个孩子。我俩虽然对世上的事知道得也不多,但终究见得多了,积累了一些经验。”
“对,我们见到的事儿可不少呢。”
“在你刚刚进入的这个上流社会里(你理所当然是属于它的),在待人接物方面,你应该圆滑一些。”
“对,应该灵活一些。”
“尤其是跟男人交往的时候。也许你已经感觉到了,贵族圈子里的人在公开场合都是规规矩矩,一本正经的。”
“这是主流。”唐娜·阿侬霞辛仿佛在背诵十大诚律似地说。
“你肯定没有见到过像小马诺洛、小巴科、小男爵、子爵或梅西亚(他虽不是贵族,但常和他们在一起)这样的人平时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吧……可是,在好朋友之间,在贵族圈子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唐娜·阿侬霞辛说。她明白,自己年长几岁,下面应该由她继续解释为什么在待人接物方面要采取灵活的态度。
“有的关系远一点,有的近一些,反正我们都是亲戚,”唐娜·阿侬霞辛继续说,“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应该是亲戚关系。不要因为人家跟你说话时,向你的身子靠近了一点,或者跟你讲了几句很风趣的俏皮话,说你两只肩膀长得挺漂亮,或向你暗示,你下马车时露出的那小腿肚挺可爱,你便大惊小怪,大吵大嚷,认为自己受了侮辱。只要不越轨,即使情况再严重点,你也不必发火。”
“绝对不能发火。”唐娜·阿格达附和道。
“否则,人家就会以为你脾气不好,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你年轻,就不要去计较那些事了。”
“毕拉尔、埃玛和洛拉就是这么做的。”
“可是……”
“可是什么,孩子?”
“如果出现了意料不到的事情……”
“绝对不会的。”
“如果有人得意忘形,真的越了轨,也就是说,一本正经地向你讨好(这句话是唐娜·阿侬霞辛年轻时常说的),还送给你礼物,你可不能轻信。他爱说什么,随他说去,但不能让他动手动脚。对正式向你求爱的人,你也不能允许他摸摸捏捏的,更不能允许他有侮辱性的举动。可是,你大叫大嚷也不行,人家会以为你是个疯子……”
“在贵族中,这是没有教养的表现。”
“不过,忍让过度也是危险的。反正你是不会和他们中间的任何人结婚的。”
“我才不想和他们结婚呢,姑妈。”小安娜控制不住,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她又感到后悔。
唐娜·阿格达笑了笑。
“想不想结婚这种话你就不要说了。”唐娜·阿侬霞辛大声说。她又一次站起来,《少年维特的烦恼》随即掉在地上,“你也太傲慢了。”
“随她说去吧,她心里烦……”
“你说得也对。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到侯爵夫人家里,可不能这么冷冰冰的,说话也不能这么干巴巴的,那就太不懂规矩了。你好的方面应该肯定,人家也会对你表示赞扬。如果你在大庭广众之中显得雍容大方,大伙儿也会像称赞你漂亮的脸蛋和美好的体态一样夸奖你。”
“你姑妈说得对,我的孩子,”唐娜·阿格达说,“上帝慷慨地赐予你这么多长处,你应该充分加以利用才对呀。”
安娜听到姑妈的赞扬,反而感到羞耻,觉得像用鞭子在抽打自己。她觉得自己成了被拍卖的商品。唐娜·阿格达和她姐姐细细地算了算她们认为是自己一手造就的这个美人儿的可能成交的身价。在唐娜·阿格达看来,美丽的安娜是她灌制的一根最好的香肠。她为姑娘的脸蛋感到自豪,这种心情就像自己制作了一根香肠一样。至于其他方面的情况,比如安娜身材很苗条,据唐娜·阿侬霞辛说,那应归功于家族的遗传,因为她们这个家族的人都很瘦,都显得非常苗条。
每当她们谈到这桩买卖时,这两个老处女便露出一副拉皮条的人的嘴脸,模样儿像一对老巫婆。她们和拉皮条的女人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不大肆张扬。炉火将两个老小姐扭曲了的身影投到墙上,随着火苗的晃动和她们身躯的扭动,墙上的身影像是一对舞动着的魔鬼。
她们议论了很长一段时间,说男人特别是从美洲回来的那些男人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们喜欢什么,应该怎样对付他们,在什么情况下应该让步,在什么情况下不能退让等。议论完了,她们总要表白一番,说自己知道得这么多,都是细细观察的结果。
“至于我们自己,无论是你姑妈阿格达,还是我本人,都从来没有想到要结婚。”
关于在待人接物方面要采取灵活的态度,她们便对安娜作了这样的解释。
当天夜里,安娜在床上大哭一场,哭得跟住在唐娜·卡米拉那里时一样伤心。不过,她晚饭倒吃得不错。次日早晨醒来,她觉得懒洋洋的,心里好过一些了,这时候再在床上躺一会儿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乐趣。她那时已没有理由再睡懒觉,加上她又得干家务事,要起得早一些,所以,她总设法让自己早点醒来,好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胡思乱想一阵。
斐都斯塔的贵公子,年轻的律师和其他见到过安娜的人都说她长得俊俏,但她对谁的话也没有当真。可是,早晨一觉醒来,那些千篇一律的赞美词却像香气扑鼻的熏香形成的一团烟雾,飘散在她的心间,她愉快地唤着它的芬芳。塔西托①说,历史要敢于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也要告诉读者,小安娜虽说生性贞洁,但听到那些与事实相符的赞扬声时,心里还是乐滋滋的。她确实非常美,她明白斐都斯塔的年轻人向她表示的一片深情,他们有的是用目光,有的是用神秘的言词表示的。然而,爱情呢?那是爱情吗?不,爱情还离得很远呢。爱情是伟大的,是十分美好的。因此,它不可能与令她窒息的、充满愚昧和卑劣行径的生活靠得很近。也许爱情永远也不会到来了。如果让她亵渎爱情,那她宁可没有爱情。她表面上总是逆来顺受,内心却产生了难以克服的悲观情绪。她早已确信,自己这辈子要与那些蠢人愚夫生活在一起,相信愚昧的事物具有巨大的威力。她有理由和众人作对,但她被压在下面,她失败了。另外,贫困和无依无靠的境遇使她感到烦恼。她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使自己不再成为两个姑妈的包袱,如何使这两位老太太不再进行这桩她们越来越庄严地宣扬的“慈善事业”。
①古罗马历史学家。
她期望得到解放,但怎样才能解放自己呢?她不可能去干活赚钱,养活自己,因为在这样做之前,奥索雷斯这两位老太太就会要了她的命。除非她找丈夫结婚或进修道院,否则,她想体体面面地出去是不可能的。
然而,安娜的宗教信仰已遭权威人士的指责。两位姑妈也曾听说过她对宗教曾一度十分虔诚,但后来她们便对她那种昙花一现的信仰进行嘲弄。再说,她那种虚假的虔诚又和爱好文学纠缠在一起。在斐都斯塔,爱好文学是贵族小姐最大的缺点,这也是她的两个姑妈在她身上发现的最大的陋习,但现在已让她们彻底清除了。
唐娜·阿侬霞辛在安娜的床头柜上见到了一个写诗的本子,还有一枝笔和一瓶墨水。她仿佛见到了一枝手枪、一副纸牌或一瓶白酒那样惊慌失措。那玩意儿是男人干的事情,是那些平民百姓的陋习。即使发现安娜抽烟,那两个老处女也不会这么大惊小怪。“奥索雷斯家居然出了个女文人!”
“意大利女裁缝的本来面目终于在她身上暴露出来了。看来,这个意大利女人过去准是个舞女,就像唐娜·卡米拉在她那封信里暗示的那样。”
于是,这个写诗的本子就被交给那些贵族老爷和教士会的那些神父了。
因常常出去旅游而获得“学者”美称的贝加亚纳侯爵宣称,那本子上写的诗是自由体诗。
唐娜·阿侬霞辛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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