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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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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了个寒噤,回到了现实中。周围已是黑洞洞的,天上乌云密布,太阳躲在乌云里,杨树后太阳留下的一丝余辉,犹如一块紫红色的布。天突然黑下来,气温骤降,刺耳的蛙鸣声从附近草地上的一个水坑里传来,像是在为太阳送行,也像野蛮的异教徒为从东方渐渐趋近的黑暗唱赞歌。那神秘的一丝夕阳的余辉消失后,像孩子们呼叫一般震耳欲聋的瀑布声更响了。
“佩德拉,佩德拉!”她大声地呼唤着。
没有人答应。这侍女上哪儿去了呢?
一只蹲在粗大树根上的蛤蟆眼睁睁地望着庭长夫人。它离安娜的裙子只有一扌乍远。她害怕地叫了一声。她觉得那只蛤蟆好像已经听到了她的心声,这时正在嘲笑她想入非非。
“佩德拉,佩德拉!”侍女没有答应。蛤蟆仍在盯视她,使她感到厌恶和恐惧。
佩德拉来了。她流着汗,脸红红的,呼吸异常急促,几小缕金色的鬈发垂到眼睛上。刚才她见女主人在想心事,便离开她到自己表兄安东尼奥的磨坊里去了。磨坊离那儿不远,只有一箭之遥。
安娜盯视着侍女的眼睛,她也目不斜视,以探询的目光瞧着女主人。磨坊主安东尼奥(即她的表兄)喜爱她,这事女主人是知道的。佩德拉打算和他结婚,不过,要过一些时候,等他日子过得好一些,等她自己再长大一些。她常去看望他,免得这情火熄灭,这样,她老时便有依靠了。她将磨坊看成一只储钱罐,平时省下来准备操办婚事的钱就积储在那儿。安娜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儿生气。佩德拉和磨坊主的恋爱到底怎么样了,这事跟她安娜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盯视着佩德拉,细细地瞧着侍女的那副样子:有些凌乱的衣衫、难以掩饰的倦容、头上的汗水以及脸上的红晕,庭长夫人这样看她暴露了自己想掩盖也掩盖不了的好奇心。这姑娘在磨坊里干了些什么?这看起来并不重要的念头却死死地缠住了她,甚至使她感到痛苦,身不由己地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了。
“我们走吧,天太晚了。”
“是,夫人,天不早了。我们到家时都该点上灯了。”
“不会的,还没有这么晚。”
“到时你就相信了。”
“你要是不在表哥的铁匠铺里耽误了时间……”
“什么铁匠铺?那是磨坊,夫人。”
佩德拉认为庭长夫人的口误是不怀好心。
走到斐都斯塔最外面那几幢房子跟前时,天黑下来了。她们进城走的那条路叫“林阴大道”,两旁隔一段距离有一盏煤气灯,浅淡的灯光,映照着积满灰尘的合欢树叶。
“你怎么将我领到这儿来了呢?”
“这有什么关系?”
佩德拉耸了耸肩膀。她们没有沿阿基拉大街往上坡走,却绕了个圈子,进了一条在斐都斯塔为数不多的新街。这条街上都是四层楼房,建筑式样大同小异,都有一条色彩既不协调而又刺眼的玻璃长廊。人行道有三公尺宽(对斐都斯塔这样的城市来说,这样宽的人行道显得有些过分了),一边有一排路灯,灯柱是铁制的,涂成绿色;另一边是一排树木,树木周围围着涂成绿色的木箱。因此,这条路叫“林阴大道”,实际上,它叫一八三六年胜利大街。天快黑的时候,工人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儿,这人行道便是人们漫步的地方,这儿十分拥挤,每走几步总得停一下。女裁缝、制作背心的女工、熨衣工、镶边工、烟厂工人、火柴厂工人,还有军工厂工人、鞋匠、男裁缝、木工,甚至泥瓦匠和石匠(还不算其他行业的人)都相约在胜利大街的合欢树下见面,然后在那儿漫步一个小时。一双双脚踩在石头路面上,发出刺耳单调的声音。
这种方式的散步几年前开始时只是一种滑稽的模仿。城里的姑娘们仿效贵族小姐的言谈举止、说话的腔调。青年工人装做绅士,挽着胳膊,装腔作势地在街上走着。久而久之,玩笑变成了习惯,白天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的城市,一到夜晚便开始热闹起来,呈现出一种狂热的欢愉气氛,正如贝加亚纳家的聚谈会上人们说的那样,全城“穷光蛋”的神经都振奋起来。工厂车间里没有使完的力气使到外面来了。每天干单调的活儿变得僵硬的肌肉在这儿得到了自由的伸展。另外,人们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干了活,做了有益的事感到满足。姑娘们无缘无故地嬉笑着,她们你捏我拧,你碰我撞,五个一群,十个一团地凑合在一起;几群工人过来就更热闹了。他们拍肩打背,狡诈地放声大笑,有的假装生气地大叫大嚷,有的装做害羞的样子,这不是出于虚伪,而是在演喜剧。忸怩作态全都是假装的,不过,谁要是装得过分,就会被轰出“舞台”,羞得满面通红。谁的行为出了格,就可能挨耳光。一般说来,那儿人群的活动有一定的秩序,散步的人来来去去都是排列成行的。有几个公子少爷夹杂在一群一群的工人中。如果有个学生和店员对姑娘们说句恭维话,她们准会感到高兴。然而,如果哪个“穿礼服的”恭维得过了火,她们会假装火冒三丈,或者会羞答答地提出抗议,还会来几句讽刺挖苦的话。那些回家后还不知能不能吃到晚餐的姑娘,听到行人说她们长得漂亮,反而会生气,以谩骂回敬。情场上的老手对这种责骂并不介意,认为她们并无恶意,仍是一个劲儿地讨好她们,最后还是占到点便宜,如果有便宜可占的话。正派女子和沾上恶习的女人都毫无顾忌地在一起散步。从服装上看,她们没有什么两样,都穿得十分随便。虽说有的姑娘衣着整洁,但是,从那些从事体力劳动常常出汗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总是一股刺鼻的气味儿。常从那儿走过的行人也许并没有发觉,但这种气味总让人厌恶,使人难过,因为这是一股贫困、懒惰、被抛弃的人的气息。许多漂亮的女人,有的健壮苗条,有的纤细甜润,但她们都衣衫褴褛,散发着那种臭气;其中多数人没有认真清洗,有的人还不梳头,发髻蓬松。那儿人声嘈杂,人们说话都大叫大喊,开怀大笑;有人吹口哨,有人唱歌。那些十四五岁、脸蛋像天使的小姑娘,听人谩骂和说下流话,不但不害羞,反而狂笑不止。去那儿的人都很年轻,岁数大一点的人没有那个雅兴。在那些男人中也许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的。有些工人好端端的突然不说话了,本来很高兴,顷刻间变得闷闷不乐。在这些“无产者”中间也有几个“老风流”。
安娜被包围在人群中,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不在人行道上走又不行,因为街上十分泥泞,这时又是递送邮件的时候,通向东站的这条道上车辆川流不息。
人们给庭长夫人让开了一条道。那些胆大妄为的年轻人无礼地将脸凑近她。可是,当他们见到她那圣母马利亚一般慈祥秀丽的面容时,顿时肃然起敬。
安娜走过去时,那些工厂的女工不再嘀嘀咕咕,也不再嬉笑。
“这是庭长夫人!”
“多漂亮!”
她们和他们都是这样说的。这是自发的无私的称赞。
“喂,美人,你妈妈万岁!”一个带加西利亚口音的安达卢西亚人竟然胆大妄为地叫嚷起来。
他这番热情竟招来了他最尊敬的朋友的一巴掌。
“太放肆了,你瞧,这是庭长夫人!”
她的美貌是尽人皆知的。
那些花花公子也说佩德拉是天使。她觉得很高兴。安娜微笑着,加快了步伐。
“我们走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有什么关系?他们不会把您吃掉的,许多小姐都可以从这些老百姓身上学到他们的教养。”
以往庭长夫人在这样的时刻也曾走过那儿,但这次她以敏锐的目光见到了什么,她从那群衣衫肮脏的人身上闻到了刺鼻的恶臭,听到了乱哄哄的喧闹声,也感受到了某种爱的愉快。看来,爱是一种普遍的需要。在那群乱哄哄的人中,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人郁郁寡欢,有的人嫉妒皱眉,有的人目光中闪烁着情火……在恬不知耻的对话中,在粗野的谩骂声中,在无礼的推推操操和野蛮的举动中,也有精美的“花朵”,她们知道什么是羞耻,她们虽然非常贫困,但有纯洁的幻想和对爱情的憧憬。
安娜和穷人们分享了片刻欢乐。她想到自己,想到了自己那种只有牺牲没有任何欢愉的生活。面对自身的不幸,一种自悲自怜的感情油然而生。“我比这里所有的女人都可怜。我的女仆有她要好的磨坊主,他对着她的耳根说些悄悄话,使她面红耳赤;我在这儿听到欢笑声,产生了我从未体验过的激情……”
这时,她们不得不在人群中停下来。人行道上出了事故。一个长着一头黑色鬈发。皮肤黝黑、身穿蓝衬衣的高个子青年大叫道: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放开我,我要宰了她!”
他的伙伴们抓住他,想将他拉开。小伙子眼冒火星。
“怎么回事?”佩德拉问道。
“没有什么,”一个男人说,“是争风吃醋。”
“对,”一个年轻女子大声说,“她如果不当心,他真的会掐死她。”
“活该!这女的不是个东西。”
穿蓝衬衫的年轻人硬是被他的朋友们拉出了人行道。路过庭长夫人身边时,他瞧了她一眼,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此时还在想着怎样出那口恶气。然而,她却从他那目光里受到强烈的触动。这是争风吃醋人的目光!嫉妒的人就是这样看人的。她觉得那双眼睛非常美,不仅美,而且有人情味!
主仆俩终于走完了林阴大道,进入商业大街。店铺里射出的灯光照到街上,将泥泞潮湿的石子路面照得透亮。在斐都斯塔一家新开张的最豪华的糖果店的橱窗前,一群八到十二岁的孩子在为那些与他们无缘的甜食的质量和名称争论不休。他们只有靠想像才能领略它们的美味。
年龄最小的孩子闭着眼睛津津有味地舔着橱窗玻璃。
“这叫哨子糖。”一个孩子武断地说。
“这灯真好看!这是松树灯,我知道……”
这情景使庭长夫人激动不已。每当她见到穷苦人家的孩子站在橱窗前眼巴巴地盯视着里面的甜食和玩具时,她就觉得喉咙口堵得慌,不禁热泪盈眶。那些东西与苦孩子们无缘。她认为这是最残酷、最不公正的现象。眼下她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些为自己根本吃不到的食品的名称争论不休的流浪儿是她的不幸的伙伴,是她的小兄弟。她想早点回家,那种见什么都会感到激动的情况使她感到惊讶。她怕旧病复发,心里十分紧张。
“走快点,佩德拉,走快点!”她的声音非常轻微。
“请等一下,夫人……那儿好像有人在向我们打招呼……对,是向我们!啊,是他们,没错。”
“谁?”
“巴科少爷和堂阿尔瓦罗。”
佩德拉发现女主人微微有些发抖,脸色苍白。
“他们在哪儿?在他们到来前,我们能不能……”
她们已来不及躲避,堂阿尔瓦罗和巴科在她们面前站住了。小侯爵彬彬有礼地对她们做了一个手势,用隆萨尔的话来说,这是他表示幽默的一种方式。梅西亚正正经经地向她们问了好。
一道道明亮的煤气灯光从新开张的糖果店里射出来,照得尚不习惯这么强烈灯光的斐都斯塔人眼花缭乱。堂阿尔瓦罗瞧着让煤气灯照着的庭长夫人,一眼就看出她已不是那天下午那个心猿意马的女人。他也不知为什么,那天她那种温和、坦率、平静的目光使他有些泄气,而眼下那种腼腆、紧张、急匆匆的一瞥却使他增强了信心,他觉得安娜已经屈服了,他胜利了。虽然情况不一定这么好,但他总喜欢给自己鼓劲。没有自信心就一步也前进不了。他还有很多路要走,而且要加快步伐。
斐都斯塔几乎整年有雨,偶尔出现几个好天,人们便赶紧出去走走,吸点新鲜空气。不过人们常去散步的那些地方只有节假日才挤满了人群。为数众多的穷苦人家的姑娘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天天下午都穿同一件衣衫。晚上情况就不同了。到了夜里,她们就可以穿得差些,去逛新区、商业大街和面包广场。面包广场有游廊,尽管比较狭窄。去林阴大道她们得晚一点,要等那些“痞子”都睡觉了才能去,还得找个去购买东西的借口,每个家庭都需要那么多东西!人们进入商店,却很少购物。商业大街是这种有点儿隐蔽的夜间漫步的中心。绅士们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来回地走着,厚颜无耻地盯着站在柜台边的女士们看。女士们则一只眼睛瞧着商店新到的商品,另一只眼睛瞧着街上,一面讨价还价,一面捕捉街上男人飞快地投过来的献殷勤的目光。商店的店员多数是加泰罗尼亚人,但他们的卡斯蒂利亚语①说得相当地道。他们态度和蔼,几乎个个都是漂亮小伙子。多数人都留着耶稣式的胡子。不少人面色红润,一双黑眼睛目光温和。他们又浪漫又平心静气地垂首而立,仿佛在说:“小姐,我心底里怀着一片深情……”“小姐,即使拥有约伯②的耐心,我也……不过,我会耐心等待的。”
①即西班牙语。
②《圣经》中的人物,以忍耐力强著称。
“啊呀,给你添麻烦了。”比西塔辛对一个穿海员领衣服的金发店员说,她已经上上下下让他搬了五十卷棉布。
“不,不,太太!这是我应该干的……我非常乐意这么做……”做店员就是要不倦地干,不怕麻烦。
比西塔辛总想给女仆做条围裙,但一直拿不定主意。前几天夜里她自己也说没有衣服穿了。
“今年冬天我要一丝不挂了。”
年轻店员和蔼可亲地微笑着。他不由自主地想着这个瘦削但体态匀称的女士在大雪纷飞的严冬里穿着单衣瑟瑟发抖的样子。
“您别往坏处想,别以为我会真的那样。”她像个做了件冒失的事而感到惶恐不安的女孩子一样地说,一双笑眯眯的爬满了鱼尾纹的眼睛盯着那个店员,她还以为自己的眼睛明亮似火呢。那个加泰罗尼亚店员装做自己让那双媚眼迷住了的样子,答应每码布让价一枚小钱。
比西塔辛胜利了。可是,她不知道同一卷布卖给奥布杜利娅时却让了她一枚大钱。所以,这个笑容可掬、留着耶稣式胡须的店员赚到的钱更多。
正如《御旗报》记者说的那样,斐都斯塔漂亮的女人进了时装店就不想出来。她们什么都要看一看,翻一翻,把店员弄得神魂颠倒,同时和那些在人行道上漫步的公子少爷眉来眼去(这是奥尔加斯说的)。那些公子少爷大声地争论着什么,好让她们知道他们在那儿。那儿的气氛非常欢乐。没有特殊目的的欢乐是最外露也最容易满足的。谁说不是呢?不光是青年男女,就连那些一本正经的人,诸如政府官员、大学教授、机关首长、律师,甚至连教士都会不自觉地盼着店铺快点开门,盼着有个好天。天一晴,女士们便拿起披巾,体体面面地上街去。那是斐都斯塔人相约会晤的时刻,尽管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见见面,叙叙旧情,听一听杂乱的语声。可以看出,有的斐都斯塔人相亲相爱,也有的互相厌恶;有的互相尊重,也有的互相蔑视。斐都斯塔人常常说本城个别人的坏话,但又维护全城人的形象。如果让谁离开斐都斯塔,那他准会唉声叹气地说想回去。夜间出来走走渐渐成了件需要悄悄干的事(至少堂萨图尔尼诺是这样说的),但这却具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市政府已负债累累,街上的路灯已减为每隔五十步才有一盏;另外,只在天黑没有月亮的夜晚点燃,月光皎洁的夜晚不点灯。因此,每到夜晚,街上还是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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