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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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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得越来越离谱了。突然,讲经师的想法又变了,他从对他名声有利的方面去想了。

“对自己的评价也应该更公平一些。”他不由自主地想,这是出于自尊的本能。

他想起眼下使他面红耳赤的贪婪行为都是他母亲促使他干的。

他母亲非常贪财;正是为了他母亲他才染上了肆无忌惮地掠取财富的恶习。他本人特有的欲望是统治欲。他认为,从根本上看,这样的欲望不是又高尚又纯洁吗?从整个教区看,他不是最有能耐的人吗?连主教也由衷地承认他在道德品质方面优于别人。他觉得自己仅仅满足于在斐都斯塔发号施令,他已作了很大的自我克制了。他确信,如果哪一天他与安娜·奥索雷斯的友情到了这一地步:他可以向她说心里话,告诉他自己有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那么,她这个心胸宽广的人一定会对他犯的过错表示宽恕的。他母亲的过错——由于她的贪婪铸成的过错,是非常丑恶的、可耻的;那是不可告人的,也是不能得到宽恕的。

讲经师在思西马达区行人稀少、弯弯曲曲的狭窄破旧的人行道上行走时,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些事情,他时而感到痛苦,时而感到宽慰。这时他两颊绊红,目光低垂,和平时一样,脑袋微微歪斜,但强壮的身躯却挺得笔直,步伐稳健而有节奏,宽大而一尘不染的教士斗篷的下摆随风飘动。

对人们的问候,他脱帽弯腰作答,仿佛国王在他身边走过似的,但有时却对向他打招呼的人连看也不看一眼。

这种伪装的本领是他的第二天性。他能一边与人认真地谈话,一边脑子里想别的事情。

唐娜·保拉这时又走进了她儿子的书房。她先检查了他的卧室,见床铺已整理得干净、平整,没有任何折皱。她走出卧室,又去查看书房里的蓝布沙发和桌椅,见一摞一摞的书都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椅子上、地板上。她仿佛在探测什么似的东张西望,将目光投到桌椅上,单人沙发上。她又叫来特莱西纳,随便问了她一些事情,两只眼睛盯着姑娘的脸蛋,好像在寻找矿藏一样在仔细寻找些什么,随后又将目光盯住姑娘衣裙上的褶子。她的衣裙也像房间内的桌椅、书籍一样整整齐齐。最后,她又跟姑娘说了几句话,姑娘银铃般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悦耳。

“听着……”她又说,“没有什么了,你走吧。”

她耸了耸肩膀。

“这是不可能的,”她嘟嘟哝哝地说,“可又没有办法查出来。”

走出儿子的书房,她又说:

“男人真是够怪的。”

走到三楼的楼梯上,她又说了一句:

“他与别的男人一样,总喜欢吃野食。”

第12章

堂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卡拉斯皮克是斐都斯塔卡洛斯协会①的一个重要人物,也是个在金钱方面做出过很大“牺牲”的人。他是个政治家,因为他相信,如果优秀的基督徒不从政,宗教事业就得不到繁荣。他的言行全受他妻子支配。她是个狂热的宗教信徒,非常仇恨那些自由派人士,因为在另一次战争②中,那些伊莎贝尔二世派③没有让她父亲进行忏悔,就将他吊死在一棵树上。卡拉斯皮克年近七旬,他的出名既不是因为他勇敢,也不是由于他有管理方面的才能,他是靠金钱出了名。他是堂卡洛斯七世在本省建立的地下政权的最大的资助者。卡拉斯皮克的宗教信仰很真诚、深刻,甚至带有盲目性,这也是他的一种美德。然而,由于他性格软弱,天生愚钝,加上他周围那些人都不怀好心,他的宗教虔诚反而成了他本人、他家里人和不少外人不愉快的根源。

①西班牙十九世纪中叶卡洛斯战争中,卡洛斯的支持者们建立的组织。

②卡洛斯战争前后进行了两次。

③卡洛斯战争中,支持女王伊莎贝尔二世的人,一般属自由派。

他妻子唐娜·卢西娅向讲经师进行忏悔。对这个诚实的家庭来说,讲经师就是“教皇”。卡拉斯皮克夫妇有四个女儿,她们第一次忏悔都是找堂费尔明进行的;她们还在堂费尔明挑选的修道院里受了教育。老大老二已正式当了修女,一个在访修会,另一个在第二圣芳济会。

卡拉斯皮克的府第是从一个因破产忧郁而死的贵族那儿廉价买来的。它在破旧不堪的新广场上,就在奥索雷斯家的巨宅的对面。

讲经师由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女仆引进客厅,她见到穷人,就像恶狗那样狂吠;见了神父则甘愿舔他们的脚。

“讲经师先生,请在这儿稍候片刻,请坐。老爷就在里面,一会儿就出来。”接着,她以神秘而尖酸的口吻说,“里面有个医生……就是夫人那个让人讨厌的表哥。”

“我知道,就是堂罗布斯蒂亚诺吧。福尔享西娅,他来有什么事吗?”

“准是特雷莎修女又不太好了。不过,老爷太太也太紧张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病。讲经师先生,小姐的病没有什么问题,对吗?”

“我认为问题不大,福尔享西娅,可医生是怎么说的呢?他从小姐那儿来的吗?”

“没错,先生,是从那儿来的。他生气了,眼下正在里面大喊大叫,像个疯子。我也不知他们对他怎么称呼,反正他们是亲戚,就依亲戚关系称呼吧。”

客厅是长方形的,非常宽敞。装饰虽不豪华,但显得端庄典雅。里面的陈设古朴洁净,异常庄重,唯一的一件新摆设是一架爱赖德①式的钢琴。

①十九世纪法国钢琴制造商。

堂罗布斯蒂亚诺来到客厅,福尔享西娅嘀咕着什么走了出去。

医生身材高大魁梧,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他衣着华丽,有气派,省里的某些人物为了让人们从服饰上看出自己的社会地位,都是这一身打扮。他虽然已上了年纪,但因保养得好,至今仍显得英气勃勃。堂罗布斯蒂亚诺多年来一直是给贵族看病的医生。在政治方面他虽是个保守派,常常讥讽那些自由派人士,但在宗教信仰方面却是个伏尔泰①的信徒,或像他本人和一些斐都斯塔人认为的那样,是个伏尔泰式的人物。他从来没有读过伏尔泰的作品,但非常敬佩他,就像副主教格洛塞斯特尔也没有读过伏尔泰的书,却对他十分憎恨一样。至于他的学识,特别是他的医学知识就连斐都斯塔挨饿的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医生也比不上。虽说他才疏学浅,赚的钱却不少。此人交游甚广,认识的人很多。几年前,什么病他都说成是“因忧郁而引起”的。现在呢,他又将所有的病说成是“神经方面的问题”。找他看病,他总是报喜不报忧。从他的话里,谁也不知道自己疾病的严重性。给朋友看病,他一般不收费,可是,一旦对方病情严重起来,他就暗示得另请高明,他不会因此感到不高兴。他总不能眼看着自己钟爱的人死去吧。

①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

他在病人身边,总爱说些笑话。

“先生,看来您是得离开我们了。不过,我们早晚也都得去见上帝呀……”

这是他常说的一句笑话,与此类似的笑话还很多。他就这样成了富人。他看病很少用医学术语,认为跟外行没有必要拿希腊文和拉丁文去吓唬他们。他不卖弄学问,但谁要是不同意他的说法,把他给逼急了,他也会像请警察局长一样将那些神圣的科学术语请出来。科学是这么说的,科学又是那样说的。谁听了都不敢和他争辩了。

除了科学知识(这不是他的特长)外,他在其他方面都可以跟人比个高下:他豪爽大方、性格开朗、待人和气,而且目光敏锐,很有些预见性,就是话多了些。

他讨厌讲经师,但又害怕他在贵族家庭中的影响,因此,对他总是很客气,但这都是假装的。

德·帕斯虽然把他看成是大笨伯,但对他一贯彬彬有礼——他待人接物从来不分笨蛋和才子。

“啊,原来是堂费尔明先生!太好了,您来得正好!我的朋友,我表妹夫非常伤心。瞧他过的命名日!我把真实的情况全都告诉他了。显然,已经无药可救了,没有指望了……当然,药还是有的……不过,也只是吹吹牛而已……您是个有学问的人,我可以对您实话实说……”

“怎么回事,堂罗布斯蒂亚诺?您是从访修会来的吧?”

“对,先生,我是从那个倒霉的地方来的。”

“罗西塔怎么样了?”

“哪个罗西塔?现在没有罗西培了,那姑娘早不叫罗西塔了,现在她叫修女特雷莎。无论她的名字还是她的面颊都没有玫瑰①了。”

①罗西塔是罗莎的昵称。罗莎在原文里是“玫瑰花”。

堂罗布斯蒂亚诺走到讲经师身边,朝房子的各个角落和每道门扫视了一番,然后,用手捂着嘴说:

“快不行了!”

讲经师打了个寒噤。

“您以为……”

“是的,我以为不久会发生一场灾难。我已经看出来了,我凭科学看出苗头来了。我索摩萨不指望这事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我是个科学家,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如果那姑娘还生活在那个环境里,就没有救了,如果让她离开那儿,或许还有希望;其次,如果不按科学的要求采取措施,那是犯罪,是对被损害人的犯罪。讲经师先生,您是一个明白人,您以为信奉宗教就意味着人们得死在垃圾堆里?那个地方脏得像个猪窝。先生,那地方真是脏极了。”

“您知道,这是个临时居所,访修会正在火药厂附近建新的修道院,这点您是知道的。”

“这我知道。等修道院建成,修女们是可以搬到那儿去的,可我们的罗西塔却早已死了。”

“索摩萨先生,也许您很喜欢她,所以把问题看得过于严重了。”

“德·帕斯先生,怎么会过于严重呢?难道您比科学还高明?我已告诉您科学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另外,我还说这是对受害人的犯罪……哼,我要是能抓到那个对这一切有责任的神父……这里面确实有个神父,讲经师先生,这点我可以肯定。请您原谅……可您明白,教士中谁优谁劣,我能分清;如果个个都像您那样……您堂费尔明先生,总不会奉劝哪个做父亲的将自己四个像太阳一样美的女儿全送去当修女吧,仿佛她们都是帕尼尔戈①的绵羊。”

①法国十六世纪作家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传》中的人物。

讲经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记得帕尼尔戈的绵羊既不是指修女,也不是指修士,但堂罗布斯蒂亚诺还一个劲儿地说帕尼尔戈绵羊的事儿。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牲口,就像他不明白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上文已有交代,他不读书,因为他没有时间。

堂费尔明想:“这笨蛋说这番蠢话是不是另有打算?”

“我猜想,”医生继续说,“我那可怜的卡拉斯皮克准是屈从了哪个狂热分子的意愿,比如神学院院长。您不认为,给这个家庭带来这么大不幸的人就是那个‘可笑的’①托盖马达一埃斯科苏拉先生吗?”

①原文是法文。

“不,先生,我并不认为就是他;我也不信这个家有您说的那么不幸。”

“可这个家已有两个女儿进了坟墓!”

“怎么是进了坟墓呢?”

“就说进了修道院吧,也可以说进了坟墓。”

“进修道院可不是去死。您心里明白,在这个问题上我可不是这么看的。”

“对,对,这我明白,请您原谅。不过,既然建修道院,就要把修道院建得合乎卫生条件。我要是政府里的人,就将那些不科学的修道院全都关闭。公共卫生法规定……”

索摩萨先生泛泛地讲了讲那些不怎么科学的小册子上讲的有关空气流通、取暖、空气疗法和其他方面的一些常识后,又讲到那个家庭的不幸。

“四个女儿,两个当了修女,实在是荒唐!”

“不对,先生,不能说荒唐,因为这是她们自由选择的……”

“自由选择?真是笑话,讲经师先生!您是个明白人,应该对这种自由感到可笑。难道有选择的自由?只有一种可能性的选择能算选择吗?”

堂罗布斯蒂亚诺一激动,说起话倒像个哲学家了。

“这种事情骗不过我,”他继续说,“我清楚这出闹剧。我的先生,这几个女孩子我都是亲眼看见她们生下来,看见她们长大的;她们生活上发生的事我全都知道。我来跟您说说她们的事儿。”

堂罗布斯蒂亚诺坐下来,接着往下说:

“我表妹的这几个女儿长到十五六岁还没有机会和外界接触。她们十岁时就进修道院了。在修道院里她们干些什么,只有上帝知道。她们是不能对外讲的,因为她们写的信都是由修女口授的,都好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她们在信中总是说,这儿是天堂。十五岁时,她们回到家里,但她们的意志还是留在修道院,就像一件没有用的破衣烂衫。为了让世人和舆论感到满意,在她们十五岁到十八九岁这段时间里演出了一场仁慈的闹剧:让她们从针眼里看世俗生活。堂费尔明先生,用这种方式看世界是非常滑稽的吧。您还记得那个白鹳请客的故事吗?就是这么回事。姑娘们只能见到瓶里的东西,却没法尝到它的味道。想去跳舞吗?上帝保佑!想去看戏?真叫人讨厌。应该去参加九日祭,去听布道说教!复活节前后可以跟妈妈一起去堤岸或林阴大道散一会儿步,但一双眼睛总盯着地面,跟谁也不说话,散完步就立即回家。然后,是一次很大的考验:上马德里去。她们在雷蒂洛公园见到了野兽,参观了美术馆、兵器室和海军学校,但一次也没有去剧院和舞厅,因为那儿的剧院和舞厅比斐都斯塔的更危险。她们逛马路,见到许许多多陌生人,脚走疼了才回家。姑娘们回家后,由衷地说,她们并不喜欢京城,还是修道院好。在修道院,她们和嬷嬷、女伴们在一起,非常快活。回到斐都斯塔后,一个愣小子爱上她们中的一个。“滚开!”①她就将他撵跑了。在家里,她们按教规进行祈祷:早祷和晚祷……还要念《玫瑰经》,对天庭的每个圣徒念一遍《天主经》;还要斋戒、守夜;不能待在阳台上,不能参加聚谈会,不能和女友有来往,因为她们是危险分子……不过,只要愿意,弹钢琴还是可以的,也可以做点针线活儿。另外,仿佛是一种特殊照顾,还允许姑娘们在绰号叫格洛塞斯特尔的外交家一般的副主教莫乌雷洛说笑话时可以随意发笑。这个肩膀歪斜的年轻人有意说一些傻里傻气的话,说得姑娘们大笑不止,连她们的父亲也笑得流口水。真是皆大欢喜!②副主教并不是这儿的一个真正的神父。他代表的是与宗教对立的那些东西:魔鬼和世俗。显然,姑娘们认为,像莫乌雷洛的幽默风趣一类的世俗魅力也算不了什么。相反,修道院却给她们提供了纯洁的享受和一定程度的自由。对,先生,是一定程度的自由,如果跟我表妹唐娜·卢西娘说的那种极严格的修道院生活相比的话。啊,德·帕斯先生,教会很容易地取得了胜利。姑娘们觉得,在斐都斯塔,她们得低着脑袋从一个教堂走到另一个教堂;在马德里则跌跌撞撞地从一个博物馆走到另一个博物馆;家里又是个宗教的大本营,唯一的乐趣是听神父说几句笑话。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们‘自由地’决定去当修女,以便享受一点儿自由派人士们说的自主权。自由派人士要给我们提供的就是卡拉斯皮克的几个女儿所享受的那种自由。”

①原文是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讲经师耐心地听完了医生的长篇大论,只是为了说点什么,才说道:

“您不能否认,这个家庭待人是热忱坦率的,没有一点儿虚假之意。”

“又是一出闹剧!我不知是哪个魔鬼教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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