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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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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埃德尔米拉让这句俏皮话给逗笑了,因为她觉得挺新鲜。他们一行数人进入黄厅,别的宾客全都聚集在那儿。奥布杜利娅和讲经师、小华金·奥尔加斯等在一起聊天,侯爵和贝尔穆德斯在争论着什么。后者的脑袋歪向右边,嘴张得老大,微笑着,显得非常彬彬有礼地对侯爵大人的看法提出异议。

“是的,先生,我是主张拆掉圣彼得教堂的,这没有什么不好嘛。然后,在那儿开办个市场……

“啊,看在上帝分上,侯爵大人,别这么说!我看您也不敢……您这种想法……”

“我的想法对不对是另一回事。但是,蔬菜市场总不能老是在无遮无盖的露天里嘛。”

“可圣彼得教堂是古迹,是光荣的遗址。”

“它已是一座废墟。”

“还不至于吧……”

讲经师离开了奥布杜利娅,也来跟他们说话。巴科和比西塔辛早已预见到,奥布杜利娅会缠住讲经师的。

当庭长夫人走进黄厅时,讲经师正在缓慢而有风度地说着话。无奈他只好把话说了一半,就停下欠身向她致意。

随后,梅西亚也进来了。他面颊微红,金黄色柔软的八字胡梳理得整整齐齐,双目直视前方,好像眼中见到的不是面前的事物,而是心里在想的东西。讲经师向他伸出手去,梅西亚握着他的手,说道:

“讲经师先生,见到您非常高兴。”

他俩交往不多,但很客气。安娜见他们俩站在一起,都是高个子(梅西亚略高一些),同样英俊潇洒,但气度不同。讲经师长得魁梧些,堂阿尔瓦罗则更风流;从目光和举止看,教士更睿智,绅士的仪表更高一筹。

堂阿尔瓦罗以防范的目光瞧着教区法官,对他有些害怕;讲经师并不怀疑堂阿尔瓦罗可能会成为自己引诱庭长夫人的情敌。他不喜欢他,是因为堂阿尔瓦罗在斐都斯塔的影响对自己不利,还因为他知道,梅西亚虽不公开与教会为敌,但也不尊敬它。刚才见到他和安尼塔站在窗前聊天,根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堂费尔明心里就不痛快。等待他们俩进来的那段时间里,他越来越不高兴。

安娜对讲经师坦诚、甜蜜、端庄地微微一笑,由于羞怯和自卑,脸上泛出一阵红晕,这使人想起前一天下午她在忏悔时谈到的那些秘密事儿。她回忆起在忏悔过程中他们谈到的一切,想起她把对世上任何人都没有讲过的事情告诉了他,而他则对她说了不少充满希望和安慰的话,还对她作了充满阳光、满含诗意的承诺,让她将自己有意义的生命按照自己的心愿投入到伟大的慈善事业中去。他的话使她耳目一新,心神愉快。在书中她曾读到过这些话,但哪个斐都斯塔人能说得这么好呢?这种美好的思想从书本上读到,跟听一个活生生的人说出来完全是两码事,况且此人的语音柔和热情,音色铿锵,言辞娓娓动听。安娜还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给他写的一封信,认为这是一条令人愉快的神秘的纽带。信的本身没有什么,谁都可以看,但这是一封写给男人的信,而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丈夫。这封信他也许就藏在身上,还在想着它呢。

安娜并不试图弄清为什么自己一想到她和讲经师之间产生的友谊就会激动而愉快。她只明白一点,堂费尔明能拯救她,他答应让她过上一种不感到无聊的体体面面的日子,使她有许多崇高的饱含诗意的事情可做,而她做这些事时需要做出努力和牺牲。只有这样,她在斐都斯塔的这种死气沉沉、难以忍受、不是人过的日子才能充满尊严,富有意义。同时,她也确信,在堂费尔明的帮助下,她可以免受堂阿尔瓦罗显然是罪恶的勾引。当然,她也得面对另一种危险:让那双灰色的、几乎总是冷冰冰的、但也会像信号灯一样突然明亮起来的眼睛瞧着自己。如果说安娜因有些害怕而避开梅西亚的目光,再次瞧着讲经师的那双眼睛,向他求助的话,那么她在讲经师脸上看到的只是低垂着的白皙的眼帘。这双并不引人注意的眼帘这时垂下正合适,丝毫不显得失礼。

然而,在和女人聊天时,堂费尔明认为还是可以瞧着她们的,和庭长夫人说话时,他也是这么做的,因为这时他的目光只是一种语言的标点符号,并不表示自己的感情,只表示个人的智慧。不说话时,有别的男人在场,他是不对女人看一眼的。

黄厅内的宾客大多站着聊天,他们在等候人席。堂阿尔瓦罗发现,安娜不声不响地来到站在阳台旁的讲经师的身边,和他说起话来。她微笑着,脸微微发红,神情有些尴尬,但很镇静。梅西亚回想起前一天下午比西塔辛对他说的话:“对讲经师要提防点,他鬼点子可多呢。”其实,不用别人去点拨他,他也会对教士和女人往坏处想的。他不信人有什么贞操,他只相信他的那种“唯物主义”,认为谁也抗拒不了生理上的冲动;那些教士都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尽情地发泄难以控制的淫欲。堂阿尔瓦罗这个在环境需要时常常会以伤感主义或理想主义小说中的人物的面目出现的人,根据《御旗报》的说法,在意识形态方面实属彻头彻尾的犬儒主义者。一般地说,他对听自己情妇进行忏悔的神父总是又忌恨又害怕。只要他对情妇能进行控制,便禁止她去忏悔。每次他兽性大发,引诱女人就范时,总要让她袒露内心的隐秘,一来为了将她进一步拉下水,二来也可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女方在他狂热的爱抚和亲吻下,难以左右自己,便将平时说不出口的隐私全都和盘托出,梅西亚听得津津有味,还全都记在心上。堂阿尔瓦罗像个利用忏悔室干坏事的神父,了解到不少有关丈夫、情人令人发笑或令人厌恶的隐私。在她们讲述的往事中,大多是情人们如何向她们求欢。这其中的过程,有的荒唐可笑,有的令人恶心。梅西亚为自己了解了这些情况感到自豪。他认为,女人也喜欢找教士寻欢作乐,而教士则无一例外地利用了自己这方面的优势。他认为自己的看法是有事实根据的,是非常正确的。

他没有想到(愿上帝保佑他),讲经师想在这位新近来找他进行忏悔的女士身上满足自己的淫欲,连他自己也不敢这样做……“不过,”他想,“他很有可能去引诱这个青春年少、无所事事、没有爱情的漂亮女人。是的,这个神父想干的事和我想干的一样,只不过是方式不同,手法不一样而已……他利用自己作为忏悔神父的有利条件……哦,我应该抢在他的前面,不能让他得逞。不过,眼下我还不行,我还没有这么大的威力。”梅西亚这样思前想后,弄得心情不佳,对讲经师非常生气。对他在斐都斯塔的影响,尤其是他在虔诚的女性身上的影响,梅西亚早就耿耿于怀了。

“这么说,今天下午不行了?”安娜谦恭地低声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不行啦,夫人,”讲经师回答说,声音轻柔得像花间吹拂而过的微风,“现在最要紧的是实现堂维克多的意愿,而且要尽可能提前实现。今天下午要好好地乐一乐,别的事就不干了。明天一早您来找我吧。”

“这不给您添麻烦了?您没有这么早就去教堂的习惯吧。”

“不要紧的,这是我的义务,我一定早点去……我的朋友,能为您效劳,我很高兴。”

安娜并不是从她听到的这几句普普通通的献殷勤的话里,而是从声音、神态和沁人心脾的芳香中,领略到了一种无以言喻的柔情。

他俩约定,次日清晨堂费尔明就在他的忏悔室等候庭长夫人去忏悔。

“眼下您就不必去考虑那些严肃的事情了。您应该如金塔纳尔先生吩咐的那样尽情地玩乐。金塔纳尔先生不但有权利要求您这样做,而且,这也是明智之举……否则,您内心的忧伤和不安……”由于触及到了前一天下午她忏悔时讲的那些事情,讲经师的脸微微发红。“您讲到的这种烦恼和不安很可能是由于神经绷得太紧了。他们劝您过的这种新生活不仅能使您身心愉快,而且也能治好您的疾病。是的,夫人,您的病能治好。啊,我的孩子,将来等到我们能互相了解得更多,等到您明白在世俗的欢乐这个问题上我是怎么想的,您也就会知道……那只是一种平淡无奇、毫无意义的享乐……”

安娜完全明白讲经师话中的含意。他的意思是说,当她成了贞妇,尝到了那种欢乐后,眼下这种娱乐活动就像幼儿戏耍那样庸俗平淡。不过,这些娱乐活动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它们能让她消愁解闷,调剂身心。眼下就应该这样做。可她过去对斐都斯塔的舞会、戏剧、散步和宴会都没有感到多大的趣味。

金塔纳尔走过来了。他好像听见堂费尔明也在说,活动一下有好处,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对健康有益,于是,对他热烈鼓掌;听说下午安娜不去忏悔了,他更加感到高兴。

“下午去忏悔,太荒唐了!”堂费尔明说,“下午应该到乡下去,到比维罗去!”

“吃饭去吧,吃饭去吧,”侯爵夫人听说饭菜已准备好了,就站在黄厅门口大声说。

“太好了!”侯爵说。

听了侯爵夫人的喊声,每个人都说了一句高兴的话,便未加谦让地进了餐厅。贝加亚纳侯爵夫妇虽非常熟悉本省贵族接待宾客的那套礼节,但今天只是朋友的聚会,他们有意不请讲究礼仪的贵族亲戚。他们玩得特别痛快。这样做,他们并没有失去斐都斯塔贵族老爷天生的高雅气度,同时他们的行为又和富有的平民百姓没有什么两样。侯爵有很大的本领能使宾客在他家显得“非常随便”。

“今天只是请大家吃顿便饭。”这就是说,侯爵夫妇不会因为招待宾客而改变他们在饮食方面的特殊爱好。当然,客人一定会受到盛情款待,因为“吃便饭”并不意味着饭菜量少质次。只是没有身穿制服的仆役,也没有使用银质餐具,更没有烦人的礼仪。然而,酒宴仍然十分丰盛,有上好的葡萄酒、开胃酒,还有各种冷盘小吃。总之,不管是水里游的,地上长的,还是天上飞的,斐都斯塔的美味佳肴这儿应有尽有。别的贵族老爷在门第的高低或财富的多少方面可以和贝加亚纳比个高下,但谁也不敢否认,侯爵家的厨房和食品贮藏室在斐都斯塔是一流的。

一般地说,侯爵夫人总是让二十岁左右的妙龄少女来侍候客人。她们个个都长得妩媚动人、活泼可爱、服饰艳丽、洁如白银。

“这样也许有些俗气和寒酸,不过,客人们对此都非常满意。”她说。

“根据我的观察,”她接下去又说,“太太们一般不喜欢男仆,很少去注意他们;而先生们却喜欢漂亮的姑娘。有了她们,即使只让他们喝口清汤也高兴。”

小巴科对妈妈的创新表示欢迎。他说:

“说得有道理!让女孩子来侍候客人一定讨人喜欢,我记得杏仁茶馆和展览馆的几家咖啡厅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侯爵对这种革新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因为他在自家从不“作孽”,就是在城区里也不干缺德事。

餐厅呈方形,不太高,四扇大窗几乎开到了天花板,从那儿可以看见花园和庭院。每个窗口侯爵夫人都摆满了鲜花,有的种在花盆里,有的种在日本式的大瓦罐里。色彩艳丽的一盆盆鲜花和作为天花板装饰材料的那种灰暗的胡桃术形成了强烈的对照。餐厅四周的各种橱柜和玻璃柜也是那种灰暗的色调。墙上也有各种装饰品。这边墙上是几幅格调不高的画,画面上全是与美酒佳肴有关的事物。那边墙上挂的是表现封建时期贝加亚纳家族的狩猎图,画面上是一位骑在驯马上的城堡主夫人,站在她脚边的是一个小厮,高举过头的手腕上托着一只猎鹰;蛋黄色的鹭在云中飞翔,后边站着管辖森林、城堡和村庄的主人……对面墙上画的是弗耶①小说中的一个场面,也是讲的狩猎。不过,既没有鹭,也没有苍鹰,更没有城堡主,只有森林的一角,一位贵夫人按英国人的骑马方式骑在马上,还有一名骑马的男子。种种迹象表明,他一旦抓住贵妇的手就会吻她……还有一面墙上的画中是一张杯盘狼藉的餐桌,再后面的一幅画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描绘了人们在酒足饭饱后的那种难看的情景。最后,是挂在天花板上并一直垂到一张桌子中间的一只像框,不知什么原因,里面是一张堂哈伊梅·巴尔梅斯的画像。为什么要将这位加泰罗尼亚哲学家的画像放在那儿呢?侯爵不愿对此做出解释。贝尔穆德斯认为这非常荒唐,隆萨尔认为这“不合时宜”。尽管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巴尔梅斯的画像还是放在那儿,斐都斯塔保守党的头儿对此也没有做出解释。

①十九世纪法国作家。

侯爵夫人认为,这是丈夫愚蠢的做法。不过,还不太令人讨厌。

宾客就座。只有男女主人两边的座位是指定给专人坐的。唐娜·鲁菲纳右边是里帕米兰,左边是讲经师;侯爵右侧坐着唐娜·佩德罗尼拉·利萨莱斯,左边是堂维克多·金塔纳尔。其余的宾客随意就座。巴科坐在埃德尔米拉和比西塔辛的中间;庭长夫人坐在里帕米兰和堂阿尔瓦罗的中间;奥布杜利娅坐在讲经师和华金·奥尔加斯之间;堂萨图尔尼诺·贝尔穆德斯则坐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和贝加亚纳家的神父之中。堂维克多的左边坐着衣着华贵的贵族医生堂罗布斯蒂亚诺·索摩萨。他吃饭时,将餐巾系在脖子上,还打了一个很好看的结。

别人还没有开始喝汤,侯爵便吃完一大盘沙丁鱼。他一边吃,一边和唐娜·佩德罗尼拉谈拆除圣彼得教堂的事。这位太太认为,拆除教堂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与此同时,宾客们高高兴兴地品尝着各色各样的味道鲜美的冷盘和凉菜。他们早料到宴席是非常丰盛的。客人并不感到拘束,只是也得遵守众人皆知的习惯。贝加亚纳总是先吃沙丁鱼,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几十条后,便站起来悄悄地离开餐厅。根据旧习,人们继续用餐,好像没有发现侯爵已离席。他重新人席后,就开始喝汤。这时,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头上在冒汗。

“怎么样?”侯爵夫人轻声问道,她好像用自己的表情在发问。

丈夫点头作答,意思是说:“很好。”这时,他正在喝一大盘甲鱼汤。侯爵肚子里的沙丁鱼已不存在了。

跟天花板上吊挂着巴尔梅斯的画像一样,这又是侯爵的一大秘密。

侯爵夫人给自己配制了一份奇奇怪怪的杂烩,不过,谁也没有对此加以注意。她每道菜都要加点生菜,还要加醋和芥末。坐在她两边的宾客知道她这种癖好,便热情地帮助她,有意显示自己在帮助女主人调制加醋的凉拌菜方面很有经验。里帕米兰站在桌边,脑袋像装了弹簧一般摇个不停。他一边和堂维克多热烈地争论,一边像一台良好的机器一样替侯爵夫人熟练地拌着第三盘凉菜。虽说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的那双手,但对这位小个子教士动作的准确性完全予以肯定。

“我的先生,”里帕米兰大声说,同时,拿刀尖在唐娜·鲁菲纳的盘子里将油、醋拌匀,让盐化开,“我的先生!我认为卡拉斯皮克先生完全有这个权利!我不知您头脑中的这种怪念头是怎么产生的。我们已有四十年的交情了,却还不了解您……”

“听着,您这个糟糕的教士,”金塔纳尔大声说,他心情很好,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我说了些什么,自己清楚,用不着像你这样人士半截的人来给我上道德课。我可是个自由派……”

“胡扯!”

“我今天比昨天更自由,明天又比今天更自由……”

“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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