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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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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蒂没有开口,她的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

“他不值得你为他痛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说,直入本题。

“不,他轻视了我,”基蒂带着颤栗的声调说。“不要谈这个吧!请不要谈这个吧!”

“可是谁对你这样说过呢?谁也没有这样说过。我相信他爱你,而且依然爱你,如果不是……”

“啊,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同情!”基蒂叫道,突然冒火了。她在椅子上掉转身去,脸上泛着红晕,手指急速地乱动着,时而用这只手时而用那只手捏住衣带上的钮扣。多莉知道她妹妹在激动时有捏紧两手的习惯;她也知道在激动时基蒂会不顾一切,说出许多不愉快的、不应当说的话来,多莉原想安慰她的,但是已经太迟了。

“你要我感觉到什么,什么呢?呃,”基蒂迅速地说。“是我爱上了一个丝毫不关心我的男子,而且我会为爱他而死吗?这就是我姐姐对我说的话,她以为……以为,以为……她在同情我哩!我不需要这样的怜悯和虚情假意!”

“基蒂,你不公平。”

“你为什么折磨我?”

“可是我……完全相反……我知道你难受……”

但是基蒂在激怒中根本没有听她的话。

“我没有什么好难受的,也不需要安慰。我还有自尊心,永远不会让自己去爱一个不爱我的男子。”

“是的,我也并没有这样说……只有一件事,你把真话告诉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拉着她的手,“告诉我,列文对你说了吗?……”

提起列文似乎使基蒂失去了最后的自制力;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把钮扣扔在地板上,迅速地用两手做着手势,说:

“为什么又把列文扯进来?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对你说过,我再说一遍,我还有自尊心,我决,决不能像你那样干……回到变了心、爱上另一个女人的男子那里去。我真不明白!你可以,我可不能!”

说了这些话,她望了她姐姐一眼,看见多莉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她的头忧愁地垂着,基蒂没有像原来打算的那样跑出房间,却在门边坐下,用手帕掩住脸,低下头来。

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多莉在想自己的心事。她时时意识到的那种屈辱,经她妹妹一提,格外痛切地刺伤了她的心。她没有料到她妹妹会这样残酷,因此她生她的气了。但是突然她听到衣服的究n声,和随之而来的凄恻的、遏制着的呜咽声,而且感到一双手臂搂住她的脖颈。基蒂跪在她面前了。

“多林卡,我多么,多么不幸呀!”她愧悔地低声说。

她那满面泪痕的可爱的脸埋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裙子里了。

仿佛眼泪是不可缺少的润滑油,没有它,姐妹间互相信赖的机器就不能畅快地转动,两姐妹流了一阵眼泪之后并没有谈她们的心事;但是,虽然她们谈的是不相干的事,她们却已互相了解了。基蒂知道她在气头上说出来的关于她丈夫不忠实和关于她的屈辱处境的话,刺伤了她可怜的姐姐的心,但她却饶恕了她。多莉在她那一方面也明白了她要了解的一切;她确信不疑她的推测是正确的,就是,基蒂的悲痛,无可慰藉的悲痛正是由于列文向她求过婚,她拒绝了他,而弗龙斯基欺骗了她,她现在情愿爱列文,憎恶弗龙斯基了。基蒂并没有说出一句这样的话;她只诉说着她的精神状态。

“我没有什么痛苦,”她说,渐渐镇静下来了;”但是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可怕的、讨厌的、粗野的,尤其是我自己,这你能了解吗?你想像不出我对于一切抱着多么卑劣的想法呀?”

“哦,你会有什么卑劣的想法?”多莉微笑着说。

“最肮脏、最粗野的,我不能告诉你。这不是忧愁,也不是烦闷,而是更坏的。仿佛我心中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丑恶的东西。哦,我怎样对你说呢?”她继续说,看出她姐姐眼睛里那种迷惑的眼神。“爸爸刚才对我说的话……在我看来好像他以为我所需要的就是结婚。妈妈带我去赴舞会:在我看来好像她只是想把我尽快地嫁掉了事。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是我却驱散不了这些念头。所谓的求婚者——我简直看不顺眼。我总觉得他们在打量我。从前穿着舞衣到处走动对于我简直是一种乐趣,我欣赏我自己;现在我觉得非常羞愧和尴尬。你想怎么办呢!还有,那医生……

还有……”

基蒂踌躇了一下;她本来想往下说,自从她心中发生这种变化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她眼里变得讨厌不堪了,她一看见他,她的想像里就不能不浮现出最粗鄙丑恶的概念。

“啊,哦,一切都在我眼前呈现出最粗鄙、最可憎的形象,”

她继续说。“这是我的病。也许就会好的……”

“可是你不要想这些……”

“我毫无办法。我除了在你家里和小孩们在一起是不会快活的。”

“你不能到我家来有多可惜呀!”

“啊,我要来的。我得过猩红热,我一定要说服maman让我去。”

基蒂固执己见,到她姐姐家里去了,小孩们果然都是患的猩红热,她一直看护着他们。两姊妹把六个小孩安然地护理好了,但是基蒂却没有恢复健康,在大斋期内谢尔巴茨基一家就出国旅行去了。四

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实际上是浑然一体:在那里大家彼此都认识,甚至互相来往。但是这个庞大的集团又分成一个个小团体。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卡列宁娜在这上流社会三个不同的集团里都有朋友和密切的关系。一个是她丈夫的政府官员的集团,包括他的同僚和部下,是以多种多样的微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而又属于各种不同的社会阶层的。安娜现在已经很难记起她起初对这些人所抱着的那种近似畏惧的虔敬之感了。现在她熟识他们所有的人,就像村镇上的人们互相熟识一样;她知道他们的习惯和弱点,和他们每个人的苦衷;她知道他们相互间的关系和从属的关系;知道谁袒护谁,每个人怎样维持自己的地位,他们在什么事情上面意见相合,什么事情上面发生分歧;但是这个男性的官僚集团,虽然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屡次劝诱,却从来不曾引起她的兴味,她避开它。

安娜接近的另一个集团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借以发迹的集团。这个集团的中心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这是一个由年老色衰、慈善虔敬的妇人和聪明博学、抱负不凡的男子所组成的集团。属于这个集团的聪明人之一称它作“彼得堡社会的良心”。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重视这个集团,安娜凭着她那善于和人相处的禀性,在彼得堡生活初期就和这个集团有了交谊。现在,自从她从莫斯科回来以后,这个集团变得使她不能忍受了。在她看来好像她和他们所有的人都是虚伪的,她在这个集团里感觉得这样厌倦和不舒服,她尽量地少去拜访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了。

与安娜有关系的第三个集团是道地的社交界——跳舞、宴会和华丽服装的集团,这个集团一只手抓牢宫廷,以免堕落到娼妓的地位,这个集团中的人自以为是鄙视娼妓的,虽然她们的趣味不仅相似,而且实际上是一样的。她和这个集团的联系是通过她的表嫂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而保持着的,这位公爵夫人每年有十二万卢布收入,在安娜最初出现于社交界的时候她就格外喜欢她,给了她许多的照顾,把她拉进她的集团里来,嘲笑着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那一群。

“当我又老又丑了的时候,我也会那样的,”贝特西常说,“但是像你这样一位美貌的年轻女子,进那种养老院还未免太早。”

安娜起初尽可能地避开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集团,因为这里需要的花费超过她的进项,而且她心里也的确比较爱第一个集团;但是自从她去莫斯科回来以后,情形就变得完全不同了。她避开她的道义的朋友而涉足于大交际场所。她在那些地方遇见了弗龙斯基,每次相逢都体验到一种激动的喜悦。她在贝特西家里遇见他的次数特别多,原来贝特西是弗龙斯基一族的,是他的堂姐。凡是可以遇见安娜的地方,弗龙斯基都去,而且在可能的时候就向她倾诉爱情。她并没有给他鼓励,但是每次遇见他的时候,她心里就涌起她在火车中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所产生的那同样生气勃勃的感觉。她自己意识到了,只要一看到他,她的欢喜就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的嘴唇挂上了微笑,她抑制不住这种欢喜的表情。

开头安娜老老实实地以为她是不满意他那么大胆追求她的;可是从莫斯科回来以后不久,她赴一个她原来以为可以遇见他的晚会,而他却没有来的时候,她由于失望的袭击这才清楚地理解到她一直在欺骗自己,这种追求她不但不讨厌,而且成为她生活中的全部乐趣了。

名歌星①在举行第二场演出,所有社交界的人都到剧场来了。弗龙斯基从正厅前排的座位上看见了他堂姐,没有等到幕间休息时间,就走到她的包厢那里——

①名歌星指克里斯丁·尼尔松(1842—1921),是有名的瑞典首席歌星。一八七二——一八七五年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演唱,获得极大成功。

“您为什么没有来吃饭?”她对他说。“我真诧异情人们的千里眼,”她微笑着补充说,只让他听到;“·她·没·有·在。等歌剧演完了的时候来吧。”

弗龙斯基询问般地望了她一眼。她点了点头。他以微笑向她表示感谢,就在她身旁坐下。

“可是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您的嘲笑啊!”贝特西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特别感兴趣地注视着这种热情的发展。“这一切都哪里去了呢?您被抓住了吧,我的亲爱的。”

“我但愿被抓住,”弗龙斯基浮着沉静的善良微笑回答。

“老实说,如果我有什么怨言的话,那就是我给人抓得还不够牢哩。我开始失去希望了。”

“哦,您能抱着什么样的希望呢。”贝特西说,为她的朋友生气了。“entendonsnous①……”但是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光辉,表示她跟他一样清楚地明白他抱着什么样的希望——

①法语:大家开诚布公吧。

“没有什么样的希望哩,”弗龙斯基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对不起,”他补充说,从她手里拿过望远镜,开始越过她的赤裸的肩膊望着他们对面的一排包厢。“恐怕我变得很可笑了吧。”

他十分明白他在贝特西或任何其他社交界人们的眼里并没有成为笑柄的危险。他十分明白在他们心目中做一个少女或任何未婚女性的单恋者的角色也许是可笑的;但是一个男子追求一个已婚的妇人,而且,不顾一切,冒着生命危险要把她勾引到手,这个男子的角色就颇有几分优美和伟大的气概,而决不会是可笑的;因此他的胡髭下面隐隐藏着一种夸耀的快乐的微笑,他放下望远镜,望着他的堂姐。

“可是您为什么没有来吃饭呢?”她说,一面赞赏着他。

“我得告诉您呢。我忙不过来,您猜我在做什么呢?我让你猜一百次,一千次……您也猜不中。我在替一个丈夫和一个侮辱了他妻子的男人调解哩。是的,当真!”

“哦,您调解成功了吗?”

“差不多。”

“您一定要讲给我听听,”她站起身来说,“下一次休息时间来我这里吧。”

“我不能够;我要到法兰西剧场去了。”

“不听尼尔松唱吗?”贝特西惊愕地问,虽然她自己也辨别不出尼尔松的嗓子和任何别的歌星有什么两样。

“没有办法。我和人约好在那里会面,都是为我那调解的使命。”

“‘和事佬是有福的,他们可以进天国,’”贝特西说,隐约地记起了她听见什么人说过类似的话。“那么好,请坐下,把一切都讲给我听吧。”

于是她又坐下来。五

“这事有点荒唐,但是有趣极了,我忍不住要把这故事讲给您听呢,”弗龙斯基说,用他的含笑的眼睛望着她。“我不讲名字。”

“但是我来猜,更好。”

“哦,听吧:两个快乐的青年坐着车——”

“自然是你们联队的士官啰。”

“我并没有说他们是士官,——只不过是两个在一道吃过早饭的青年。”

“换句话说,就是一道喝过酒吧。”

“也许。他们兴致勃勃地坐车到一个朋友家里去吃饭。他们遇见一个坐在出租马车里的美丽的女人超过了他们,回过头来瞟了他们一眼,向他们点了点头,而且笑了,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觉得的。他们自然跟踪着她。他们纵马全速奔跑。使他们吃惊的,就是这美人儿也在他们去的那家人家的门口下了车。美人儿飞跑到顶上一层楼去了。他们瞥见了短面纱下的红唇和一双秀丽小巧的脚。”

“您描写得那么有声有色,我想您一定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吧。”

“您刚才对我说了什么呀!哦,两个青年走进他们同僚的房间,他是在请饯行酒。在那里他们自然多喝了一杯,这在饯行宴席上也是常有的事情。在席上他们问起住在这房子楼上的是个什么人。谁也不知道;只有主人的仆人听见有没有姑娘们①住在楼上这个问题,就回答说那里的确住着不少。吃过饭,两个青年就走进主人的书房,写了封信给那位不相识的美人。他们写了一封热情的信,简直是一封表示爱情的信,而且他们亲自把这信送上楼去,以便当面说明信中容或还有不甚明瞭的地方。”——

①指浪荡女人。

“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丑事呢?哦?”

“他们按了铃。一个使女开开门,他们就把信递给了她,并且对那使女一再保证,说他们两人是这样狂恋着,他们马上就会死在门口。那使女怔住了,把他们的话传进去。突然一位生着腊肠般的络腮胡子、红得像龙虾一般的绅士走出来,声明在那一层楼上除了他的妻子没有别人,于是把他们两个赶了出去。”

“您怎么知道他长着腊肠般的络腮胡子,像您所说的?”

“噢,您听吧。我刚给他们调解过。”

“哦,以后呢?”

“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原来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一个九品官和他的太太。那位九品官提出控诉,我做了调解人,而且是多么高明的一位调解人啊!……我敢对你说,就是塔力蓝①也不能和我媲美哩。”——

①塔力蓝(1754—1838),法国一个不重国际间道德而善于玩弄手段的外交家。

“有什么困难呢?”

“噢,您听吧……我们依照正当的方式赔了罪:‘我们非常抱歉,发生了这次不幸的误会我们请求您原谅。’那位腊肠络腮胡子的九品官开始软化下来,但是他也想要表白他的情感,他一开始表白,就冒火了,说了好些粗野的话,弄得我不能不施展我所有的外交手腕。‘我承认他们的行为不对,但是我劝您姑念他们年少轻浮;而且他们刚在一道吃过早餐。您知道他们深为后悔,请求您宽恕他们的过失。’那九品官又软化下来了。‘我答应,伯爵,而且愿意宽恕这个;但是您要明白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个可尊敬的女人——居然遭受了恶少痞徒们的迫害,侮辱和无理……’您要知道那恶少一直在场,我于是不得不从中调解。我又施展出我的外交手腕,事情刚有点结果,我那位九品官又冒了火,脸涨得通红,他的腊肠络腮胡子因为愤怒而竖了起来,我就又使用了外交的机谋。”

“哦,您一定要他告诉您这故事!”贝特西笑着对一个走进她的包厢的妇人说。“他叫我笑死了呢。”

“哦,bonne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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