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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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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有睡?奇怪!”她说,脱下头巾,没有停住脚步,一直向梳妆室走去。“该睡觉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走过门口的时候说。
“安娜,我有话要和你谈谈。”
“和我?”她吃惊地说,从梳妆室门里走出来,朝他望着。“哦,什么事?谈什么?”她问,坐了下来。“哦,要是那么必要,我们就谈谈吧。不过还是去睡的好。”
安娜说这话是随口而出的,她自己听了,都非常惊异自己说谎的本领。她的话多么简单而又自然,她多么像只是要睡啊!她感到自己披上了虚伪的难以打穿的铠甲。她感到像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帮助她和支持她。
“安娜,我必须警告你,”他开口了。
“警告我?”她说。“什么事?”
她这么单纯,这么快活地望着他,要是换了一个不像她丈夫那样了解她的人,无论在声调和她这句话的意思上,谁都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了解她,知道每当他比平常迟上床五分钟她就会立刻注意到,而且问他理由;知道她每逢有欢喜、快乐和愁苦就立刻向他诉说;而现在看到她不顾他的心情,也不愿说一句关于她自己的话,这在他看来可非同小可了。他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是向他开放的,现在却对他关闭起来了。不仅这样,他从她的声调听出来她并没有为这事情感到羞愧不安,而只是好像直截了当地在对他说:“是的,它关闭起来了,这不能不这样,而将来也还要这样。”现在他体验到这样一种心情,就像一个人回家,发觉自家的门上了锁的时候所体验的一样。“但是也许还可以找到钥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
“我要警告你,”他低声说,“由于不小心谨慎,你会使自己遭受到社会上的非议。今晚你和弗龙斯基伯爵(他坚决地、从容不迫地说出这个名字)的过分热烈的谈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她那双正以神秘莫测的神色使他惊骇的含笑的眼睛,而且他一面说话,一面感到他的话是白费口舌。
“你老像那样,”她回答,好像完全不了解他,故意装出只听懂了他最后一句话的模样。“有的时候你不喜欢我沉闷,有的时候你又不喜欢我活泼。我不沉闷。这使你生气了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颤抖着,弯曲他的两手使关节哔剥地响着。
“哦,请别弄出响声来,我不喜欢这样。”
“安娜,你这样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镇静地抑制住自己,止住手指的动作。
“但是到底怎么一回事?”她带着那样纯真和戏谑的惊异神情问。“你要我怎样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吟了一会儿,揉了揉前额和眼睛。他看到他并没有照他所想的那样做,就是说,警告他的妻子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过失,却因为牵涉到她的良心的事情而不觉激动起来,正在和他虚构出来的某种障碍斗争。
“这就是我打算对你说的,”他冷淡而又镇静地说,“我求你听一听。你也知道我认为嫉妒是一种屈辱的卑劣的感情,我决不会让自己受它支配;但是有些礼法,谁要是违犯了就一定要受到惩罚。今晚注意到这事的倒不是我,但是从在众人心目中引起的印象来判断,每个人都注意到你的举止行动很不得体。”
“我简直不明白,”安娜说,耸耸肩膀。“他并不在乎,”她想。“但是别人注意到这个,这才使他不安了。”“你身体不舒服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补充说,她站起身来,要向门口走去,但是他向前走了两步,好像要拦住她似的。
他的面孔是丑陋阴沉的,安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模样。她停住脚步,把头仰起来,歪在一边,用敏捷的手开始取下发针。
“哦,我在听,还有些什么,”她平静而讥讽地说。“我甚至在热心地听,我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她说着,她说话的那种确信、平静而又自然的语气和她的措辞用语的得体口吻,使她自己都很惊异。
“我没有权利来追究你的感情,而且我认为那是无益而且甚至有害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开口了。“挖掘自己的心,我们常常挖掘出顶好加以忽视地摆在那里的东西。你的感情是你的良心问题,但是向你指出你的职责所在,却是我对你,对我自己,对上帝的责任。我们的生活,不是凭人,而是凭上帝结合起来的。这种结合只有犯罪才能破坏,而那种性质的犯罪是会受到惩罚的。”
“我一句都不明白。啊呀!我的天,我多么想睡呀!”她说,迅速地用手摸摸头发,摸索着剩下的发针。
“安娜,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像那样说话吧!”他温和地说。“也许我错了,但是相信我,我说这话,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我是你的丈夫,我爱你。”
她的脸马上就沉下来,眼睛里的嘲弄的光芒也消失了;但是“爱”这个字眼却又激起了她的反感。她想:“爱?他能够爱吗?假使他没有听到过有爱这么一回事,他是永远不会用这个字眼吧。爱是什么,他连知都不知道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真不明白,”她说。“请把你感到的明白说出来吧……”
“对不起,让我通通说完吧。我爱你。但是我不是在说我自己;关于这件事,最重要的人是我们的儿子和你自己。我再说一遍,我的话在你看来也许是完全不必要的而且不适宜的;也许这只是出于我的误会。如果是那样,那就请你饶恕我。不过假使你自己意识到还有丝毫的根据,那么我就请你想一想,而且假如你的良心驱使你的话,就把一切都告诉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自觉地说了和他原来准备好的完全两样的话。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她匆忙地说,好容易忍住没有笑出来,“实在该睡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就走进寝室去了。
当她走进寝室的时候,他已经上床了。他的嘴唇严厉地紧闭着,他的眼睛避开她。安娜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刻等待着他再开口和她说话。她害怕他说话,同时却又希望他说话。但是他却沉默着。她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了好久,而终于忘掉他了。她想到了另一个;她看见他,而且感觉到她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洋溢着感情和有罪的喜悦。突然她听到了安谧的、平稳的鼾声。最初一瞬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被自己的鼾声吓醒了,停止了;但是在两次呼吸之后,鼾声又响起来了,带着一种新的平静的节奏。
“迟了,已经迟了,”她微笑着低声说。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她几乎感觉到她可以在黑暗中看见她自己眼睛的光芒。十
从此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的妻子开始了新的生活。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安娜照常出入社交界,到贝特西公爵夫人那里去的次数格外频繁了,而且到处都遇得见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这种情况,但是没有办法。他想要和她开诚相见的一切努力,都被她用一道他不能穿透的、愉悦的迷惑的壁垒抵挡住了。表面上一切都如旧,但是他们内在的关系完全变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位在政界那么有力的人物,在这方面却感到自己束手无策了。像一条公牛一样垂着头,他服服帖帖地等待着他已感到举在他头上的利斧。每次他一想到这事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他应当再试一次,还有希望用亲切、温情和劝说来挽救她,使她醒悟,因此他天天准备和她谈话。但是每次他开始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支配着她的那种恶意和虚伪也支配了他,他和她所说的话完全不是他所想要说的,语调也不是他所想要用的。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用了他素常的那种语调,那是嘲笑任何说他现在这种话的人的。用那种语调,要说出他必须对她说的话是不可能的了。····················································十一
有一个欲望几乎整整一年是弗龙斯基生活中唯一无二的欲望,代替了他以前的一切欲望;那个欲望在安娜是一个不可能的、可怕的、因而也更加迷人的幸福的梦想;那欲望终于如愿以偿了。他脸色苍白,下颚发抖地站在她面前,恳求她镇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是怎样才能使她镇静。
“安娜!安娜!”他用战栗的声音说,“安娜,发发慈悲吧……”
但是他越大声说,她就越低下她那曾经是非常自负的、快乐的、现在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头,她弯下腰,从她坐着的沙发上缩下去,缩到了地板上他的脚边;要不是他拉住的话,她一定扑跌在地毯上了。
“天呀!饶恕我吧!”她抽抽噎噎地说,拉住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口。
她感觉到这样罪孽深重,这样难辞其咎,除了俯首求饶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而现在她在生活中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所以她恳求饶恕也只好向他恳求。望着他,她肉体上感到她的屈辱,她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呢,却觉得如同一个谋杀犯看见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时的感觉一样。那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就是他们的恋爱,他们的恋爱的初期。一想起为此而付出的羞耻这种可怕的代价,就有些可怖和可憎的地方。由于自己精神上的赤裸裸状态而痛切感到的羞耻之情,也感染了他。但是不管谋杀者对于遭他毒手的尸体感到如何恐怖,他还是不能不把那尸体砍成碎块,藏匿起来,还是不能不享受通过谋杀得来之物。
于是好像谋杀犯狂暴地、又似热情地扑到尸体上去:拖着它,把它砍断一样,他在她的脸上和肩膊上印满了亲吻。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动一动。是的,这些接吻——这就是用那羞耻换来的东西。是的,还有一只手,那将永远属于我了……我的同谋者的手。她举起那只手,吻着它。他跪下去,竭力想看她的脸;但是她把脸遮掩起来,没有说一句话。终于,好像拚命在控制住自己,她站起来,推开他。她的脸还是那样美丽,只是显得更加逗人怜爱了。
“一切都完了,”她说。“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请记住这个吧。”
“我不会不记住那像我的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为了一刹那这样的幸福……”
“什么样的幸福啊!”她带着恐怖和厌恶说,她的恐怖不知不觉地感染了他。“发发慈悲,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吧。”
她迅速地立起身来,避开了他。
“不要再说了吧,”她重复说,带着他所不能理解的冷冰冰的绝望表情,她离开了他。她感觉得此时此刻她不能把她踏进新生活时所感到的羞耻、欢喜和恐怖用言语表达出来,而且她也不愿意说这个,不愿意用不适当的言语把这种感情庸俗化。但是往后,到第二天和第三天,她不仅找不出言语来表达她那千头万绪的心情,而且她甚至也找不出可以明确地反映出她心中所想的一切的思路。
她对自己说:“不,现在我不能够考虑,等到以后,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可是这种平静的心情永远没有到来;每当她想到她做了什么,她会遭遇到什么,以及她应当做什么的时候,一种恐怖感就袭上心头,于是她就把这些思想驱除掉。
“以后,以后,”她说,“当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再说吧。”
但是在梦里,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她的处境就十分丑恶地、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眼前。一个同样的梦几乎每夜都缠着她。她梦见两人同时都是她的丈夫,两人都对她滥施爱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哭泣着,吻着她的手说:“现在多么好呀!”而阿列克谢·弗龙斯基也在那里,他也是她的丈夫。她非常诧异她以前怎么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而且笑着向他们说明这样真是简单得多了,现在他们两人都快乐和满足。但是这个梦像噩梦似地使她难受,她吓醒了。十二
从莫斯科回来的头几天,每当列文想起他遭到拒绝的耻辱而浑身战栗,满脸通红的时候,他就对自己说:“我从前因为物理考试不及格而留级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完了,也是这样发抖和红脸的;我办错了姐姐托我办的事情以后,我照样也以为自己完全不中用了。可是怎样了呢?现在过了几年之后,我回想起这些来,就奇怪当时怎么会使我那样痛苦。这场苦恼结果也会如此的。过些时候,我对于这个也就会释然于心了。”
但是三个月已经过去,他对于这事还是不能释然于心,他想起这事来还是和前些日子一样痛苦。他不能平静,因为他梦想了那么久家庭生活,而且感觉到自己早就到了可以成家的年龄,他却依旧没有娶亲,而且离结婚更加遥远了。他自己痛苦地感觉得,就像他周围所有的人感觉的一样,他这样年龄的男子是不宜于独身的。他记起了他去莫斯科之前有一次怎样对他的牧人尼古拉,一个他乐意和他攀谈的心地单纯的农民说:“哦,尼古拉!我打算讨亲哩,”而尼古拉又怎样像谈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一样迅速地回答:“也是时候了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但是现在结婚越发遥遥无期了。位子本来已经有人占据了,现在当他在想像中试着把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摆在那个位子上的时候,他总感觉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一回想起他遭到的拒绝和他在这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就羞愧得痛苦不堪。尽管他常常对自己说这并不能归咎于他,但是那种回忆,就像旁的类似的屈辱的往事一样,使他心痛和脸红。他的过去,就像每个人的过去一样,有他自认很不好的行为,他应当受良心的谴责;但是回想起那些恶劣行为并没有像回忆起这些虽然琐细但是屈辱的往事这么使他痛苦。这些创伤从没有平复。除了这些往事,现在还有他遭到拒绝和他那晚在众人眼中呈现的可怜相。但是时间和工作起了作用。悲痛的记忆渐渐地被田园生活中的小事——那在他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但实际上是重要的——掩盖住了。他想念基蒂的时候一星期少似一星期了。他在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她已经结婚或行将结婚的消息,希望这样的消息会像拔掉一颗病牙一样完全治好他的隐痛。
这其间,春天到来了,明媚而又温和,不像春天素常那样拖延时日和变幻莫测,是一个草木、动物和人类皆大欢喜的少有的春天。这明媚的春天更鼓舞了列文,加强了他抛弃过去的一切,坚定而独立地安顿他独身生活的决心。虽然他回到乡下时所抱的许多计划都没有实行,但是他的最重要的决心——力求纯洁的决心——他已遵守了。他没有感到每次失败之后照例使他苦恼的那种羞耻之念,他能够正视所有的人。二月间,他接到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封信,说他哥哥尼古拉的健康越来越坏了,但是他不愿医治,由于这封信的缘故,列文到莫斯科去看望他哥哥,总算说服了他去看医生,并且到国外海水浴场去转地疗养。他这样成功地说服了他的哥哥,还借了路费给他,而没有惹得他生气,他自己对这件事情感觉到非常得意。除了春天需要特别注意的农事以外,除了读书以外,列文在那个冬天还着手写了一部论述农业的著作,企图阐明在农业中劳动者的性质与气候和土壤一样,同为绝对的因素,因而农业学的一切原理不单应当根据土壤和气候这两个因素,而且要根据土壤、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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