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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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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所想的,好弟弟。”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用手触碰他的肩。

“是的,当然啦。但是那又有什么呢!我并不固执己见哩,”

列文回答,露出惭愧的、稚气的微笑。“我争论的是什么事呢?”他想,“当然,我是对的,他也是对的,都不错呢。只是我得到账房去料理一下。”他立起来,伸了伸懒腰,微笑着。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微微一笑。

“你要出去的话,我们一道走吧。”他说,不想离开他那容光焕发、生气蓬勃的弟弟了。“哦,我们一同到账房去吧,假如你一定要去的话。”

“啊哟!”列文叫喊了一声,这么大声,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吃了一惊。

“什么,什么事呀?”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胳臂怎样了?”列文说,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我把她都忘了呢。”

“好多了。”

“哦,我还是要跑去看看她。你还没有来得及戴上帽子,我就回来了。”

他跑下楼去,靴跟噼啪地响着,就像木屐一样。七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为了完成一件最自然的重要公务到彼得堡去了,那种公务局外人虽然不了解,但是每个官场中人都很熟悉,那就是使部里注意自己,因为非此不能在官场供职。他为了举行这种仪式,携带了家里所有的钱,逍遥自在地在赛马场和别墅过日子。同时为了尽量节省开支,多莉和孩子们一道搬到乡下去。她到了叶尔古绍沃,这块地产原是她的嫁奁,今年春天卖出的树林就在这个地产上。这里离列文住的波克罗夫斯科耶有五十里光景。

叶尔古绍沃的宏伟古老的宅邸早已拆毁了,老公爵曾把一所厢房修理好,加以扩建。二十年前,当多莉还是小孩的时候,那厢房还算是宽敞舒适的,虽然同普通厢房一样位于马车道侧面,而且不朝南。但是现在这个厢房已经破旧颓败了。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春天为了卖树林的事到那里去的时候,多莉曾请他去察看那幢房子,吩咐把必须修理的地方修理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像所有问心有愧的丈夫一样,非常关心他妻子的舒适,他亲自去察看了那房子,并且吩咐了把他认为必要的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他认为必要的事是把印花棉布重新铺在一切家具上,挂起窗帷,扫除庭园,在小池上搭一座桥,种植一些花草;但是他忘掉了许多其他必要的事情,这种疏忽后来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大大地吃了苦头。

虽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努力想要做个关怀备至的父亲和丈夫,但他怎么也记不住他是有妻室儿女的。他有独身者的嗜好,他只想按照这种方式过活。回到莫斯科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妻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房子简直是一座小乐园,劝她一定去。妻子住到乡下去,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来说,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非常惬意的:于小孩健康有益,可以节省费用,他可以更自由。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也认为到乡下去避暑,对于小孩,尤其是对于那害过猩红热后还没有完全复原的小女孩是必要的,而当作逃避卑微的屈辱,逃避那使她痛苦不堪的欠木柴商、鱼贩、鞋匠的小笔债务的一种手段也是必要的。除此以外,她所以高兴到乡下去是因为她梦想要她妹妹基蒂住到她那里来,基蒂将在仲夏回国,医生曾嘱咐她用水浴治疗。基蒂从温泉写信来说,再没有比和多莉一道在叶尔古绍沃过夏天那么令她高兴的了,叶尔古绍沃在她们姊妹两人心里充满了童年的回忆。

乡间生活的头几天在多莉是极其困难的。她小时候曾在乡间住过,她保留下的印象就是乡间是逃避城市一切烦恼的避难所,乡下生活虽不豪华——多莉对此倒是容易迁就的——却是便宜的,舒适的:一切都充裕,一切都便宜,一切都弄得到,对孩子们也是好的。但是现在以一家的主妇来到乡下,她觉察出一切和她所想像的完全两样。

她们到达的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夜里雨漏进了走廊和儿童室,以致不能不把床搬到客厅里。找不到厨娘;九头母牛,照养牛的女人说,有的快要生小牛了,有的刚刚生过头胎,其余的不是太老了,就是乳汁很少;乳酪和牛乳给小孩们吃都不够。蛋也没有。他们找不到母鸡;他们煎和煮的尽是些褐紫色的咬不动的老公鸡。找不到擦洗地板的妇人——大家都去刨马铃薯了。坐车出游也不可能,因为有一匹马很难驾驭,在车辕间暴跳着。没有洗浴的地方;整个河岸都被家畜践踏坏了,而且从大路上可以一览无遗!连散步也不可能,因为家畜从栅栏裂缝里侵入了庭园,并且有一头可怕的公牛,它吼叫着,有牴伤人的架势。没有合适的衣柜;原有的衣柜不是完全关不拢,就是人一走过就自动开开来。没有壶罐和铁锅;洗衣房没有蒸汽锅,使女房间里连熨板都没有一块。

没有得到安静和休息,倒遭遇到这一切在她看来非常可怕的困难,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开头很失望。她尽力忙碌,仍然感到境况毫无希望,时时强忍着不让涌进眼里的泪水落下来。管家是一个退伍的骑兵司务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很喜欢他,因为他仪容俊秀而又恭顺服从,特地把他从看门人的地位提拔上来的,他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愁苦没有表示一点同情。他恭敬地说:“没有法子呢,农民都是那么可恶,”却没有帮她一点忙。

这种境况看来似乎毫无希望了。但是在奥布隆斯基家,也像在一般家庭里一样,有一位不惹人注目、但是最重要最有用的人物,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她安慰女主人,向她担保说一切·自·会·好·起·来·的(这是她的用语,马特维就是从她那儿学来的),于是一个人不慌不忙地动手操作。

她立刻和管家的妻子有了交情,就在头一天,她和她同管家三人一道在洋槐树下喝茶,讨论着一切的事务。不久,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就在洋槐树下成立了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由管家的妻子、村里的长老和管账组成的,这么一来,生活上的困难就逐渐消除了,一个礼拜内一切就真的·好·起·来·了。屋顶修葺好了,厨娘找到了——是村里长老的亲戚,母鸡也买来了,母牛开始有奶了,庭园用栅栏围好了,木匠做了个轧光机,衣柜装上了钩子,不再自动地敞开了,蒙着粗布的熨板搭在椅背和有抽屉的衣柜上,在使女房间里发出了熨斗的气味。

“现在你看!您先前还那么失望呢,”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指着熨板说。

他们甚至造了一个围着干草编成的篱笆的浴场。莉莉开始洗浴,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开始实现了她那纵然不算安宁、但至少很舒适的田园生活的愿望,虽则这种愿望还只实现了一部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六个孩子是不能够安宁的。不是一个病了,就是另一个快要生病的模样,要么就是第三个缺少什么营养,第四个露出坏癖性的征候,等等问题。短暂的安宁时刻真是少而又少。但是这些操劳和牵挂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来说,却是她可能得到的唯一的幸福。要没有这些,她会剩下一个人孤单单地想念着她那不爱她了的丈夫。而且,担心孩子生病,疾病本身,看着小孩出现恶癖征候时的愁苦,对母亲虽然是难受的——但是现在孩子们自身已经在用微小的欢乐补偿她的痛苦。这些欢乐是这样微小,就像砂里的金子一样不惹人注目,在心绪不佳的时候她只看见痛苦,只看见砂石;但是也有兴致好的时候,那时她眼睛里看见的就尽是欢乐,尽是金子。

现在,在乡间的寂静生活里,她开始愈益频繁地感到这些欢乐了。常常,望着他们的时候,她竭力使自己相信她错了,她作为母亲,对于孩子们是有偏爱的;虽然这样,她还是不能不对自己说她的孩子通通是逗人喜爱的,六个小孩各不相同,但都是不可多得的小孩,她为他们感到幸福,以他们而自豪了。八

在五月末,当一切事情都布置得差强人意的时候,她接到了丈夫给她的回信,她曾写信给他,向他抱怨乡间的紊乱状况。他回信说,他事先考虑不周,请她原谅,并且答应一有机会,就到她这里来。这种机会没有来到,直到六月初,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一个人住在乡下。

在圣彼得节前的星期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所有的小孩坐车去领圣餐。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和她妹妹、她母亲和友人亲密地谈论哲学性问题中,屡屡以她论述宗教的自由见解使她们惊异,她有她的独特奇异的轮回说的宗教,她笃信这种宗教,对于教会的教义很少关怀。但是在她的家庭里,她却严格地执行教会的一切要求——不单是为了做榜样,而且也是出于诚意,孩子们将近一年没有领圣餐,这件事使她非常担忧,于是得到了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完全赞许,她决心就在夏天此刻举行这个仪式。

好几天以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在忙着考虑孩子们出去穿什么衣服。连衣裙做好了,或是改好了,洗了,衣缝和皱边都放开了,钮扣钉上了,丝带也预备好了。为了英国家庭女教师担任缝改的塔尼娅的一件衣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生了很大的气。英国家庭女教师改这件衣服时把衣缝弄错了地方,袖子剪去太多了,以致完全糟蹋了这件衣服。这衣服穿在塔尼娅的肩膀上显得那么窄,看上去难受极了。亏得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想出一个妙法:嵌进一块尖角布,再加上一条小披肩。衣服总算弄好了,可是差一点和英国家庭女教师吵了一场。虽然这样,但是早晨一切事情都布置妥帖,到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她们要求牧师等到她们九点钟才做礼拜——孩子们就穿了新衣服,喜笑颜开地站在台阶旁马车面前,等候他们的母亲。

没有用烈性的乌黑马套车,靠着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情面,套上了管家的棕色马,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因为焦虑自己的服装而耽搁了一会儿,她穿着纯白的棉纱连衣裙走出来,上了马车。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细心而又兴奋地梳好头发,打扮起来。过去,她把自己装扮得妩媚动人;后来,当她年纪渐渐大起来,她就对服装渐渐不感兴趣了;她知道她姿色日衰。但是现在她又开始对于服装感到愉快和有兴趣了。现在她打扮可并不是为了自己,并不是为了自己显得俏丽,而只是作为这些漂亮小孩的母亲,她不愿损坏整个的印象。最后又照了一次镜子的时候,她对自己感到满足了。她很美丽。不是她从前赴舞会时想望的那种美丽,而是合乎她眼前所抱着的目的的一种美丽。

在教堂里除了农民、佣人和他们的家眷以外再没有人了。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来,或者自以为看出来,她的孩子们和她自己在他们身上引起的惊叹神情。孩子们穿了华丽的小衣裳看上去不仅非常美丽,而且他们的举止行动也是魅人的。不错,阿廖沙还站不大好,他尽在回过头来,竭力想望望他那件小短衫的背部;但他仍是非常可爱的。塔尼娅像大人一样照顾着小的孩子们。最小的莉莉看到一切事物都露出天真的惊异,那样子怪魅惑人的,当她领过圣餐之后,用英语说:“Please,somemore。”①的时候,令人禁不住微笑——

①英语:请再给一点点。

在回家的路上,孩子们感到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庄严的事情,大家都非常地沉静了。

在家里,一切事情也都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在用早餐时格里沙吹起口哨来,而更加恶劣的,是公然不听英国家庭女教师的话,因此被罚不准吃甜馅饼。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要是在场的话,在这样的节日是不会让事情弄到这种地步的;但是她不得不支持英国家庭女教师的权威,因此她赞成了不准格里沙吃甜馅饼的决定。这事多少有点使大家扫兴。

格里沙哭着,诉说尼古连卡也吹了口哨,他却没有受罚,他哭并不是为了馅饼,——他不在乎那个——而是为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这也的确是太可怜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下了决心去说服英国家庭女教师,要她饶了格里沙,于是她就走去找她。但是在她走过客厅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动人的场面,使她的心这样充满了快乐,泪水涌进她的眼睛里,她自己已经饶恕犯罪者了。

受罚的人坐在客厅窗台的角上;塔尼娅手里端着一只碟子站在他旁边。她借口拿点心给洋娃娃吃,请求家庭女教师允许她把她的一份馅饼拿到育儿室去,而实际上她却拿到她弟弟这里来了。他一面还在哭诉着他受的处罚不公平,一面吃馅饼,而且尽在抽抽噎噎地说:“你自己吃吧,我们一道吃吧……一道。”

塔尼娅开始因为怜悯格里沙,随后又因为意识到自己行为高尚而感动,泪水也盈溢在她的眼睛里了;但是她没有拒绝,吃了她的一份。

看见母亲,他们都吓慌了,但是看到她的脸色,他们看出来他们没有做错事,他们嘴里塞满了馅饼,突然笑起来,他们开始用手揩着带笑的嘴唇,在他们快活的脸上涂满了眼泪和果酱。

“啊哟!你的雪白的新连衣裙!塔尼娅!格里沙!”母亲说,竭力想保全那件连衣裙,但是她眼睛里含着泪水,脸上露出幸福的、欢喜的微笑。

新衣服脱下来了,她吩咐给女孩们穿上短衫,男孩们穿上短上衣,并且驾好小马车去采鲜蘑和水浴,使管家懊恼的是又套上他的棕色马。欢乐的叫声在育儿室里喧腾起来,一直到他们出发到浴场的时候才停止。

他们采了满满一篮鲜蘑;连莉莉都拾到了一只白桦菌。以前一向是古里小姐找到一个就指给她看;但是这一回她亲手拾到一个大的,因此大家都欢呼起来:“莉莉采到一个鲜蘑呢!”

随后他们坐车到了河边,把马留在白桦树下,走向小浴场去。马车夫捷连季把那尽在摇拂着尾巴驱逐苍蝇的马系在树上,就在白桦树荫下躺下来,把青草压倒了,抽着劣等烟草,同时,小孩们不停的欢乐的叫声从浴场传到他的耳边来。

虽然要照管所有这些小孩,不让他们淘气,是一件麻烦事,虽然要记住这么多不同的脚的长袜、短裤和靴子而不弄乱,要解开又系上所有的带子和钮扣,也是很困难的,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再没有比和所有这些小孩一道水浴更快乐的了,她自己原是喜欢水浴,而且相信这对于小孩是极其有益的。检视所有这些胖胖的小腿,给他们穿上长袜,抱住这些赤裸的小身体在水里浸一浸,以及听着他们的又惊又喜的嚷叫,看着她的这些溅着水的小天使圆睁着惊奇而又快乐的眼睛,喘着气的那副神情,在她是极大的快乐。

当一半小孩穿起了衣服的时候,几个打扮得很漂亮出来采药草的农妇走近水浴小屋,怯生生地停下脚步。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唤她们中间的一个来,请她把掉到水里的一块浴巾和一件衬衣拿去晒干,而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和那些农妇攀谈起来。开头,她们用手捂着嘴笑,没有听懂她问什么,但是不一会她们就胆大了,开始谈起话来,立刻以她们对于小孩们所表示出来的纯真的叹赏而博得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欢心。

“嗳呀,看看这个小美人,白得像糖一样哩!”一个说,一边叹赏着塔涅奇卡,一边摇着头。“只是瘦……”

“是的,她生过病呢。”

“他们也给你洗了澡吗?”另一个望着婴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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