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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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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那回忆太可怕,她不愿去想;另一方面,她丈夫的不幸给了她这么大的幸福,使她不能懊悔。关于她病后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回忆:和丈夫的和解、决裂、弗龙斯基受伤的消息、他的再出现、离婚的准备、离开丈夫的家、和儿子离别,——这一切在她仿佛是一场梦,她和弗龙斯基两人一道来到国外之后,这才从梦中醒来。想起她使她丈夫遭受的不幸,就在她心里唤起了一种近似嫌恶的心情,好像一个要淹死的人甩脱了另一个抓住他的人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样。另外那个人淹死了。自然,这是一种罪恶,但这是唯一的生路,还是不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好。
在她和丈夫决裂以后的最初时刻,在她心里对于自己的行为有过一种聊以自慰的想法,现在当她回想过去的一切的时候,她也记起了那一种想法。“我使那人不幸是出于不得已的,”她想,“但是我并不想利用他的不幸。我也很痛苦,而且今后还会很痛苦;我失去了我最珍爱的东西——我失去了我的名誉和儿子。我做错了事,所以我并不希求幸福,也不想离婚,我将为我的耻辱和离开我的儿子而受苦。”但是不管安娜多么真诚地打算受苦,她却没有受一点苦。耻辱也没有。以他们两人所富有的机智,由于在国外躲避着俄国妇人,他们从来不曾把自己置于会遭受道德上指责的境地,而且无论到哪里,他们遇见的人们总是装得好像完全理解他们互相之间的关系,简直比他们自己理解得还要清楚的样子。就是和她的爱子离开,在最初的日子里,也并没有使她痛苦。小女孩——他的孩子——是这么可爱,而且因为这是留给她的唯一的孩子,所以安娜是那样疼爱她,以致她很少想她的儿子。
由于健康恢复而逐渐增进的生的欲望是这样强烈,而且她的生活环境是这样新鲜和愉快,安娜感到不可饶恕地幸福。她越了解弗龙斯基,就越爱他。她爱他,是因为他本身和他对她的爱。完全占有他,对于她是一种不断的快乐。和他接近,在她总是很愉快的。他性格上的一切特点,她越来越熟悉了,对于她是无可言喻地珍贵。他那因为换上便服而改变的外貌,在她看来是这样富有魅力,就好像她是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在他说的、想的、做的每件事情上,她都看出一些特别高贵优雅的地方。她对他的崇拜实在使她自己都吃惊了;她怎样寻找也寻找不出他有什么不优美的地方。她不敢把她的自卑感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她觉得,如果他知道了,他也许会更快地不爱她,而她现在再也没有比失去他的爱情更害怕的了,虽然她没有理由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感谢他对她的态度,而且不能不表示她多么珍视这个。他,照她的意见看来,在政治活动方面是具有显著的才能的,在政治方面应该扮演一个重要角色——而他竟为了她而牺牲了功名心,并且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懊悔。他对她比以前更加敬爱,他处处留意使她不感到她的处境的尴尬。他,那么一个堂堂的男子,不但从来没有反对过她,实际上,凡涉及到她的地方,他就没有了自己的意志,只注意揣测她的愿望。这使她不能不感激,纵然他对她这样用心周到,他对她的那种关怀备至的气氛,有时却反而叫她痛苦。
同时,弗龙斯基,虽然他渴望了那么久的事情已经如愿以偿了,却并不十分幸福。他不久就感觉到他的愿望的实现所给予他的,不过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之山上的一颗小砂粒罢了。这种实现使他看到了人们把幸福想像成欲望实现的那种永恒的错误。在他和她结合在一起,换上便服的初期,他感到了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自由的滋味,以及恋爱自由的滋味,——他很满足,但是并不长久。他很快就觉察出有一种追求愿望的愿望——一种苦闷的心情正在他心里滋长。不由自主地,他开始抓住每个瞬息即逝的幻想,把它误认做愿望和目的。一天十六个钟头总得设法度过,因为他们正在国外过着完全自由的生活,离开了在彼得堡时占据了他的时间的那种社交生活的环境。至于以前游历外国时弗龙斯基曾享受过的独身生活的乐趣,现在是想都不能想了,因为仅仅一次那样的尝试就曾在安娜心里惹起了意想不到的忧郁,那也只是为了同几个独身朋友一道晚餐回来迟了。与当地的人或是俄国人交际吧,也由于他们两人的关系不明确而同样不可能。游览名胜吧,姑且不说一切名胜都已游览遍了,这对于弗龙斯基这样一个聪明的俄国人也没有像英国人所认为的那样不可言喻的意义。
正如饿慌了的动物遇到什么就抓什么,希望从中觅得食物一样,弗龙斯基也完全无意识地时而抓住政治,时而抓住新书,时而抓住绘画。
他从小就赋有绘画的才能,而且不知道钱如何花才好,他就开始搜集版画,所以他现在潜心去绘画,专心从事这件事,把要求满足的过剩的愿望通通集中在它上面。
他赋有鉴赏艺术品、并且惟妙惟肖地、很有风格地摹仿艺术品的才能,他觉得自己具有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为了不知道选择哪一类绘画好:宗教画呢,历史画呢,写实画呢,还是风俗画,踌躇了一些时日之后,他就开始画起来。他理解各个不同的种类,而且能够从任何一类里获得灵感,但是他想像不到,也有可能对于绘画的种类一无所知,而直接从自己的内心得到灵感,不管画出来的东西是属于哪一流派。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因为他不是直接从生活本身,而是间接地从体现在艺术品中的生活中得到灵感,所以他的灵感来得非常快,非常容易,而他画出来的东西也同样快,同样容易地达到了和他所要摹仿的流派极其相似的境地。
在一切流派中,他最爱优美动人的法国派,摹仿这一派,他开始画穿着意大利服装的安娜的肖像,这幅肖像,他和所有看到它的人都认为非常成功。九
这古老荒芜的“帕拉佐”,它那有塑造装饰的、高高的天花板和壁画,它那镶花地板,它那挂在大窗户上的厚重的黄色窗帷,摆在托架和壁炉架上的花瓶,雕花的门和挂着图画的阴暗的客厅——这个“帕拉佐”,当他们搬进来以后,就以它那外观在弗龙斯基心中保持着一种愉快的幻想,仿佛他与其说是一个俄国的地主,一个退伍的武官,毋宁说是一个开明的艺术爱好者和保护者,而且本人就是一个谦虚的艺术家,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而把世界、亲戚、功名心一齐抛弃。
弗龙斯基搬进这幢“帕拉佐”所选的角色是完全成功的,而且,通过戈列尼谢夫的介绍,交结了几个有趣的人,他一时间静下心来。他在一个意大利绘画教授指导之下习作写生画,并且研究中世纪意大利的生活。当时中世纪意大利的生活是这样迷住了弗龙斯基,他甚至照中世纪的凤格戴起帽子,把斗篷搭在肩膊上,那风格倒也和他十分相称。
“我们住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早晨弗龙斯基对来看他的戈列尼谢夫说。“你看过米哈伊洛夫的画吗?”他说,把他早晨收到的一份俄国报纸递给他,指着上面一篇有关一个俄国画家的文章,那位画家恰巧也住在这个市镇里,刚绘完一幅早就交口称誉、而且有人预先定购了去的绘画。那篇文章指责政府和美术学院,不该把这样一个卓越的画家丢在那里而不予奖励和补助。
“我看到了,”戈列尼谢夫回答。“当然,他不能说没有才能,但是方向完全不对头。他对于基督,对于宗教画完全抱着伊万诺夫—斯特劳斯—芮农①那样的态度。”——
①斯特劳斯(1808—1874),德国神学家,唯心主义的哲学家,德国资产阶级急进主义的思想家,著有《耶稣传》。一八七二年抛弃了基督教的信仰。
芮农(1823—1892),法国宗教史家,著有《基督教起源史》。戈列尼谢夫把俄国著名画家阿·伊万诺夫(1806—1858)也列入这一流派。
“那幅画是什么主题呢?”安娜问。
“在彼拉多①面前的基督。用彻头彻尾新派的写实主义把基督描画成一个犹太人。”
由于询问画的主题把他引到一个他所爱好的论题上,戈列尼谢夫就大发起议论来。
“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犯这样大的错误,基督在大师们的作品中已经有了一定的表现方法。所以,假若他们所描画的不是上帝,而是革命家或圣人,那么他们尽可以从历史中去选取苏格拉底、佛兰克林、夏洛特·科尔黛②,可不能选取基督。他们所选取的正是不能用来作为美术题材的人物,这样……”——
①彼拉多,《圣经·新约全书》中审判耶稣的罗马总督。
②夏洛特·科尔黛(1768—1793),暗杀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著名活动家马拉的法国女子。
“这个米哈伊洛夫真是这样穷吗?”弗龙斯基问,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俄国的艺术保护者,应该帮助这个画家,不管他的画是好是坏。
“我看也不见得。他是一个卓越的肖像画家。你看见过他画的瓦西里奇科夫夫人的肖像吗?但是他好像不高兴再画肖像画了,因此大概生活很困难。我敢说……”
“难道我们不能请他给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画像吗?”
弗龙斯基说。
“为什么画我?”安娜说。“有了你画的那幅以后,我不再要别的画像了。倒不如给安妮(她这样叫她的小女孩)画一幅吧。她来了,”她加上说,眺望窗外正抱着小孩走进花园来的漂亮的意大利奶妈,随即又回头望了弗龙斯基一眼。这漂亮的奶妈,她的头部被弗龙斯基描进了他的画里,是安娜生活中唯一的隐忧。他一边画她,一边叹赏她的美丽和中世纪式的风姿,安娜简直不敢向自己承认她害怕自己会嫉妒起这个奶妈来,因为这缘故,她对这女人和她的小男孩就格外地亲切和宠爱。
弗龙斯基也望望窗外,又望望安娜的眼睛,立刻又转向戈列尼谢夫说:
“你认识这个米哈伊洛夫吗?”
“我见过他。可是他是一个怪物,一点教养都没有。你知道,他就是如今常常遇见的那些野蛮的现代人中的一个;你知道,就是那些dAémblée①就在无信仰、否定一切、唯物主义的见解中培养出来的自由思想家中的一个。从前,”戈列尼谢夫说,他没有注意到,或是不愿意注意,安娜和弗龙斯基都想再说话。“从前,自由思想家是用宗教、法律和道德观念培养起来,经过斗争和努力,才达到自由思想的领域的人;可是现在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天生的自由思想家,对于世界上存在着道德和宗教法则,还存在着权威,甚至连听都没有听到过,而是完全在否定一切的那种观念中长成的,就是说,僚野蛮人一样长成的。他就是那种人。他仿佛是莫斯科一个宫廷仆役长的儿子,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当他入了美术学院,有了名声的时候,他,原来也不是蠢人,就竭力想多受一点教育。于是他趋向于在他看来是教育的源泉的东西——杂志。从前,你知道,一个想受教育的人,比方说,法国人吧,就得着手研究一切古典的东西:神学家的、悲剧作家的、历史家的、哲学家的东西,摆在他面前的一切智慧的产品。但是现在,他径直地就钻到否定主义的书籍里,很快就精通了否定主义那门学问的精华,这样他就行了。而且不仅如此——在二十年前他在这种书籍中还会找出和权威相冲突,和多少世纪来的观念相冲突的痕迹;他还会由这种冲突推论出来另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但是现在他立刻钻到这样一种书籍里,在那里,对于旧观念甚至不屑于讨论,却爽爽快快地说:除了évolution②、自然淘汰、生存竞争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如此而已。我在我的论文里……”——
①法语:一下了。
②法语:进化。
“我告诉你,”早就在偷偷地和弗龙斯基交换着眼色的安娜说,她知道他对于画家的教养丝毫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有心帮助他,请他画一幅画像罢了。“我告诉您,”她说,坚决地打断了正谈得滔滔不绝的戈列尼谢夫。“我们去看看他吧!”
戈列尼谢夫定了定神,欣然同意了。但是因为这个画家住在郊外,他们就决定雇马车。
一个钟头后,安娜,她的旁边坐着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坐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驶到郊外一所漂亮的新房子面前。由走出来迎接他们的门房的妻子口中知道米哈伊洛夫是让人参观他的画室的,但是此刻他正在距离几步远的寓所里,他们就叫她把名片递给他,请求允许他们参观他的绘画。十
当弗龙斯基伯爵和戈列尼谢夫的名片递上来的时候,画家米哈伊洛夫正在照常工作。早上他在画室里画一幅巨幅画。回到家里,他对妻子发脾气,因为她没有设法把来讨账的房东太太应付过去。
“我对你说了二十次了,叫你不要同人家多噜苏。你本来就蠢,你用意大利话噜苏的时候,你就显得三倍地蠢了!”争论了一大场之后他说。
“那你就不要拖欠这么久,这不怪我。假使我有钱……”
“让我安静点吧,看在上帝面上!”米哈伊洛夫尖叫着,声音里含着眼泪,于是,捂住耳朵,他走进板壁那边他的工作室去了,随手把门锁上。“蠢女人!”他自言自语,在桌旁坐下,于是,打开纸夹,立刻特别热心地画起他已经动笔的一幅画。
他从来没有像在景况不佳的时候,尤其是和妻子吵了架的时候那么热心地而且顺利地工作过。“唉,要是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就好了!”他一边想,一边工作。他在画一个盛怒的人的面容。以前画过一幅,但是他不满意。“不,那幅还好些……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回到妻子那里去,皱着眉头,不望着她,却问他的大女儿,他给她们的那张纸放到哪里去了。他抛弃了的那张绘着画的纸找着了,但是弄得很脏,沾上了蜡烛油渍。可是,他还是拿了那张画,放在自己的桌上,于是,退后两三步,眯着眼睛,他开始打量着它。突然他微笑了,快活地挥了挥胳臂。
“对啦!对啦!”他说,立刻拿起铅笔,开始迅速地描绘起来。
油脂的污点给予了画中人新的风姿。
他摹绘了这种新的风姿,突然回忆起一个他曾向他买过雪茄烟的店主的面孔,一副下颚突出、精力旺盛的面孔,他就把这面孔,这下颚绘在画中人身上。他欢喜得大笑起来。那人像突然从没有生命的虚构的东西变成了活生生的,这样就不能再改动了。那人像具有了生命,轮廓分明了,显然已定型了。那画像可以按照需要略加修改,两腿可以而且必须叉开一些,左臂的位置也该改变一下;头发也不妨掠到后面去。但是在做这些修改的时候,他并没有改变整个姿势,而只是除去了遮掩住它的性格的东西。他好像是剥去了使它不能清楚地显现出来的遮布。每一新的笔触只是使得整个人像显得更矫健有力,就像油脂的污点突然向他显示出来的那样。当名片递来的时候他正在细心地绘完那幅画。
“就来!就来!”
他走到他妻子那里。
“啊,萨莎,别生气了吧!”他说,畏怯而温柔地对她微笑着。“你有错,我也有错。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这样和他妻子和解以后,他就穿上缀着天鹅绒领子的橄榄绿色外套,戴上帽子,向画室走去。那幅成功的画像他已经忘记了。现在他正为这些高贵的俄国人坐着马车来访问而感到欢喜和兴奋。
关于他那幅现在正放在画架上的画,他内心里抱着一个信念——就是,像这样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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