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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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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特别是交通工具,像铁道,它促使人口集中于城市,助长奢侈风习,因而招致工业、信用贷款和伴随而来的投机业发展起来——这一切都损害农业。在他看来,当一个国家的财富发展很正常的时候,以上这一切现象只有在相当多的劳动力已经用在农业上面,农业已经处于正常的,至少是很稳定的状态的时候,才会发生。在他看来,一个国家的财富应当按一定的比例增长,特别应当做到不致于使农业以外的富源超过农业;在他看来,交通工具应当和农业上的一定状况相适应,在现在土地使用不当的状况下,不是由于经济的需要,而是由于政治上的需要而建筑起来的铁道,来得过早,不但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促进农业,反而和农业竞争,促进工业和信贷的发展,结果倒阻碍了农业的发展;所以,正如动物身体内一个器官片面的早熟发育会妨碍动物的全面发育一样,在俄国财富的全盘发展上讲,信贷、交通工具、工业活动——这些在时机成熟的欧洲无疑是必要的——在俄国却只会造成危害,因为它们把当前最重要的农业整顿问题抛到一旁去了。
当他写他的著作的时候,她却在想着她丈夫多么不自然地注意着那位在他们离开莫斯科的前夜,十分拙劣地向她献殷勤的年轻公爵恰尔斯基。“他嫉妒哩,”她想。“啊呀!他是多么又可爱又傻气呀!他嫉妒我!要是他知道他们在我眼中并不比厨子彼得高明就好了!”她一面想,一面抱着一种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占有心情,望着他的后脑和红脖颈。“虽然妨碍他工作是可惜的(但是他时间还多着呢),我也得看他的脸一眼;他感到我在看他吗?我真希望他回过头来……我真希望他这样!”于是她睁大眼睛,好像要用这种办法来加强目力似的。
“是的,他们吸去一切精髓,造成一种虚假的繁荣,”他喃喃着说,停下笔来,感到她在望他,于是微笑着回过头来。
“什么?”他微笑着站起身来问。
“他回过头来了呢!”她想。
“没有什么;我希望你回过头来哩,”她说,凝视着他,竭力想猜测出他是不是因为她打扰了他而不高兴。
“只有我们两人在一道的时候是多么快乐啊!在我是这样的,”他说,闪烁着幸福的微笑,走上她面前。
“我也一样快乐呢。我什么地方也不去了,特别是莫斯科。”
“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在想……不,不,去写去吧;不要分了你的心,”
她说,噘着嘴。“我现在要挖这些小洞了,你看!”
她拿起剪刀,开始挖着。
“不,告诉我是什么事吧,”他说,在她身旁坐下,注视着小剪刀的循环的动作。
“啊,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莫斯科,想着你的后脑。”
“为什么恰恰我得到这样的幸福呢!这太不自然,太美满了,”他说,吻她的手。
“我觉得正相反;我觉得越是美满,就越是自然。”
“你的小发卷松了呢,”他说,小心地把她的头扭过来。
“小发卷,啊,是的。不,不,我们正忙着工作呢!”
但是工作并没有再进展下去,当库兹马进来通报茶已经摆好的时候,他们才愧疚地跳开了。
“他们从城里回来了吗?”列文问库兹马。
“他们刚回来,正在解开东西。”
“快来,”她走出书房的时候对他说,“要不然,我不等你来就把所有的信都看了。让我们去两人合奏吧。”
只剩下一个人,把原稿放进她买来的新纸夹以后,他在那随着她一同出现的安着精美配件的新洗脸架旁洗了手。列文对自己的想法微笑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种近似懊悔的感情苦恼着他。在他现在的生活中有一些可耻的、脆弱的、他所谓加菩亚①式的地方。“这样子生活下去可不对,”他想——
①加菩亚,意大利古都名。加菩亚式即懒惰的、享乐的意思。
“快三个月了,我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做。今天,差不多是第一次,我开始认真地工作,而结果怎样呢?我刚开了个头,就抛开了。就连我的日常事务,我也差不多都丢开了。我差不多没有步行或是乘车到田庄上视察过。我有时舍不得离开她,有时看她一个人太闷。我曾经想,结婚前的生活没有多大意思;结婚后真正的生活就会开始了。可现在呢,差不多三个月过去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懒散地虚度过时光。不,这是不成的,我一定得开始。自然,这不是她的过错。一点也不能怪她。我自己应当坚强一点,保持我的男子的独立性。要不然,我就会养成这样的习惯,并且使得她也习惯于这样……
当然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语。
但是任何一个感到不满的人,要他不归咎于别人,特别是和他最亲近的人,是很难的。而列文模糊地感觉到,虽然不怪她本人(什么事都不能怪她),但是要怪她所受的那种太浅薄无聊的教育。(“那傻瓜恰尔斯基!我知道她想阻止他,却不知道怎样阻止。”)“是的,除了对家务事有兴趣(那种兴趣她是有的),除了对装饰和broderieanglaise有兴趣以外,她没有别的真正的兴趣了。无论对我的工作,对田庄,对农民也好,无论对她相当擅长的音乐也好,对读书也好,她都不感兴趣。她什么也不做,就十分满足了。”列文在心里责备她,却不了解她正在准备进入那快要到来的活动时期,到那时,她又要做丈夫的妻子,做一家的主妇,还要生产、抚养和教育小孩。他不知道,她本能地感到了这点,正在准备迎接这种沉重的劳动,并不为她现在尽情享受无忧无虑和爱情幸福的时刻而责备自己,同时她正在快乐地筑着她的未来的巢。十六
当列文走上楼去的时候,他的妻子正坐在新的茶具后面的新的银茶炊旁,她让老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坐在一张小桌旁边,给她倒了一满杯茶,正在读多莉的来信。她经常不断地和他们通信。
“您看,您的好太太让我陪她坐一会儿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向基蒂亲切地微笑着。
在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这句话中,列文觉察出来最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之间的不快已经结束了。他看到虽然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因为新主妇夺去了她的权柄而觉得伤心,但是基蒂还是征服了她,使她爱上她了。
“你瞧,我看了你的信,”基蒂说,把一封文理不通的信交给他。“这大概是那个女人写来的。你哥哥的……”她说。
“我没有看完。这两封是我家里和多莉写来的。真想不到啊!多莉带着塔尼娅和格里沙去参加了萨尔马茨基家的儿童舞会哩!塔尼娅扮了侯爵夫人。”
但是列文没有听她的话。他红着脸接过他哥哥从前的情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信,开始读起来。这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写来的第二封信了。在第一封信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他哥哥无缘无故地把她赶走了,并且,以动人的、单纯的口吻补充说,虽然她又陷于贫穷,但她却什么也不要求,也不希望,只是想到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身体这样坏,没有她在身边,也许会死去,就觉得十分难受,因此请他弟弟照顾他。这一回她写的完全不同了。她找着了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又在莫斯科和他同居了,并且同他一道搬到一个省城里,他在那里谋得了一个职位。但是他和长官吵了架,又回到莫斯科来,不料在路上病了,病得这么重,恐怕要一病不起了,她这样写着。“他老惦念着您,而且,他一个钱都没有了。”
“看这封信吧;多莉在信上提到你哩,”基蒂带着微笑开口说;但是注意到她丈夫变了脸色,她就突然住了口。
“什么事?怎么回事呀?”
“她来信说我哥哥尼古拉快要死了。我要去看他。”
基蒂的脸色立刻变了。关于扮侯爵夫人的塔尼娅,关于多莉的念头,全都消失了。
“你什么时候去?”
“明天。”
“我和你一道去,好吗?”她说。
“基蒂!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责备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反问,因为他听了她的提议很恼火,不愿意接受而生气了。“为什么我不能去?我不会妨碍你的。我……”
“我去是因为我哥哥快要死了,”列文说。“可是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为了和你一样的原因。”
“在对于我来说是这样重要的时刻,她却只想着她一个人在家无聊,”列文想。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还用这种借口,这就使他生气了。
“这是不行的,”他严厉地说。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眼看着一场争吵快要发生,轻轻地放下茶杯,出去了。基蒂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她。她丈夫说最后一句话的口吻刺伤了她,特别是因为他显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我对你说,假如你要去,我也要跟你去;我一定要去!”
她急促而愤怒地说。“为什么不行?你为什么说不行?”
“因为天知道这是到什么地方去,要走什么样的路,要住什么样的旅店。你会妨碍我的,”列文说,极力想冷静下来。
“决不会的。我什么也不需要。你能够去的地方,我也能够……”
“哦,那么,不说别的,单说那个女人在那里,你怎好跟她接近。”
“我不知道,也不要知道,什么人什么东西在那里。我只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要死了,我丈夫要去看他,我也要跟我丈夫一同去,为的是……”
“基蒂!别生气吧。可是你稍微想一想:这是一件这么重要的事,想到你会夹杂一种软弱的感情,一种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感情,我很难受。哦,你如果一个人闷气的话,那么就到莫斯科去吧。”
“你看,你总是把卑鄙龌龊的动机加在我身上,”她含着屈辱和愤怒的眼泪说。“我没有什么,既不是软弱,也不是……我只觉得我丈夫受苦的时候,跟他在一起是我的义务,但是你安心要伤害我,你安心不了解我……”
“不,这是可怕的!做这样的奴隶!”列文叫着,立起身来,再也抑制不住他的愤怒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得好像是在自己打自己一样。
“那么你为什么要结婚?你本来可以很自由的。你为什么要结婚,假如你后悔的话?”她说,跳起来,跑到客厅去了。
当他追上她去的时候,她正在呜咽。
他开始说话,竭力找话来与其说是说服她,不如说是安慰她。但是她不听他,随便他说什么也不理睬。他弯下腰,拉住她那只在抗拒他的手。他吻她的手,吻她的头发,又吻她的手——她却始终沉默着。但是当他用两手捧着她的脸,叫了声“基蒂!”的时候,她突然恢复了镇静,哭了一会,于是他们就和好了。
决定了明天一同去。列文对妻子说,他相信她要去只是为了帮忙,同意有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在他哥哥身边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但是他在动身的时候心里对她和对自己都很不满意。他不满意她,是因为在必要的时候她不能够下决心让他一个人去;(不久前他还不敢相信他有被她爱上的幸福,现在却因为她太爱他了反而感到不幸,这在他想来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他不满意自己,是因为自己没有坚持下去。在他内心深处,他更不同意的,是她认为和他哥哥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不算一回事,他怀着恐怖想到她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冲突。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基蒂,会和一个娼妇待在一个房间里,单只这个念头,就使他恐怖和嫌恶得战栗起来。十七
尼古拉·列文卧病的那个省城的旅馆是那些依照新式改良的模型建造起来的省城旅馆之一,那些旅馆在建筑的当时原是力求清洁、舒适、甚至雅致的,但是由于住客们的缘故,迅速得惊人地变成了妄想具有现代化改良门面的肮脏旅店,这种妄想使它们比旧式的、干脆很肮脏的旅馆更坏了。这个旅馆已到了那种地步:穿着脏制服、在门口抽着烟、担任看门职务的兵士,生铁制的、光滑的、阴暗而又讨厌的梯子,穿着肮脏的燕尾服的放肆的侍者,桌上摆着布满灰尘的蜡制花束的公共餐室,到处都是污浊、尘埃、零乱,同时还带着那种现代化的、自满的、由铁路带来的忙乱气氛,这一切在刚度过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妇心中唤起了一种十分难受的感觉,特别是因为这旅馆所给予人的那种徒有其表的浮华印象和等待着他们的事是那么不调和。
照例,在问了他们要住什么价钱的房间以后,才知道上等房间一间空的也没有了:一间上等房间由铁路视察员住着,另一间是莫斯科来的律师,第三间是从乡下来的阿斯塔菲耶夫公爵夫人。只剩下一间肮脏的房间,但是答应他们傍晚隔壁有一间房间会空出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到达的时候,在他因为想到他哥哥的病情心里十分激动的时候,他却不能立刻跑到他哥哥那里去,而不得不照顾她,他为此而生起妻子的气来,列文领着她走进派给他们的房间。
“去吧,去吧!”她说,用畏怯的愧疚的眼光望着他。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出房间,就在门口碰见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听见他到了,却不敢进来看他。她还是和他在莫斯科看见她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件毛料衣服,露着手臂和脖颈,还是那善良的呆板的麻脸,只是略微胖了一些。
“哦,他怎样了?他怎样了?”
“病很重哩。他不能起床了。他老在盼望着您。他……您……同您太太一道来的吗?”
列文在最初一瞬间不明白什么事情使她惶惑,但是她立刻就对他说明了。
“我要走了。我要到厨房去,”她说出来了。“他会很高兴哩。他听到了,他认识她,记得在国外看见过她哩。”
列文明白她指的是他妻子,却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去吧,去吧,”他说。
但是他刚一移动,他的房门就开了,基蒂探头向外一望。列文因为他妻子把她自己和他置于这种尴尬的境地,又是羞愧,又是气恼,而满腔通红了;但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却脸红得更厉害。她缩成一团,脸红得快要哭出来了,两手抓住披肩的尾梢,用红红的手指搓弄着,不知道怎样说、怎样做才好。
在最初一瞬间,列文看出基蒂望着这个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急切的好奇的神色;但是这只持续了一刹那。
“哦!他怎样了?他怎样了?”她先向她丈夫,随后又向她说。
“可是不能在走廊里尽谈下去呀!”列文说,愤怒地望着一个正在这时好像有事轻快地走过走廊的绅士。
“哦,那么,就进来吧,”基蒂说,对恢复了常态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但是看到她大夫的惊惶的脸色她就补充说:“要么你们就去吧,回头来叫我好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列文就到他哥哥的房间去了。
他在他哥哥的房间里所看到和感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预料会发现他还处在那种自己欺骗自己的状态里,他听说肺病患者是常那样的,在秋天他哥哥来看他的时候那种状态曾经那样使他吃惊。他预料会在肉体上看到更明显的死亡临近的征候——更衰弱,更憔悴,但大体上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状态。他预料自己会感到同样的失去亲爱的兄长的悲痛和同样的怕死心情,那种心情他以前曾经体验过,现在不过是程度加深罢了。对于这一切他心里都有了准备;但是他发现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在一间污秽的小房间里,四壁的嵌板上满是痰渍,透过薄薄的板壁,可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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