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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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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一瞬间,嘴角上露出一种幸福的、睡意矇眬的微笑,带着那微笑,他又慢慢地舒畅地躺下去了。

“谢廖沙!”她轻轻呼唤着,没有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去。

在她和他分别的期间,在最近她对他感到汹涌的爱的时候,她总把他想像成四岁时的小孩,那是一个她最爱他的年龄。现在他甚至和她离开他的时候都不同了;他和四岁的小孩更不相同了,他长得更大了,也更消瘦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脸多么瘦!他的头发多么短啊!多长的胳臂啊!自从她离开他以后,他变得多么厉害啊!但是这仍然是他,他的头的姿势,他的嘴唇,他的柔软的脖颈和宽阔的肩膊。

“谢廖沙!”她凑在小孩耳边又唤着。

他又用臂肘支起身子,把他那乱发蓬松的头从这边转到那边,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他张开了眼睛。默默地询问般地,他对动也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的母亲望了几秒钟,随即突然浮上幸福的微笑,又闭上他的睡意惺讼的眼睛,躺下去,没有往后仰,却倒在她的怀抱里。

“谢廖沙!我的乖孩子!”她说,艰难地呼吸着,用手臂抱住他那丰满的小身体。

“妈妈!”他说,在她的怀抱里扭动着,这样使他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接触到她的手。

还是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地微笑着,他把他的胖胖的小手从床头伸向她的肩膊,依偎着她,用只有儿童才有的那种可爱的睡意的温暖和香气围绕着她,开始把他的脸在她的脖颈和肩膀上摩擦。

“我知道!”他说,张开眼睛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会来。我马上就起来。”

这么说着,他又睡着了。

安娜贪婪地望着他;她看到她不在的时候,他是怎样地长大了,变化了。他那从毛毯下面伸出的、现在这么长的、裸露的两腿,他的消瘦的脸颊,他后脑上的剪短了的鬈发——她常在那上面吻他的——这一切,她好像认得,又好像不认得。她抚摸着这一切,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使她窒息了。

“你为什么哭,妈妈?”他说,完全醒来了。“妈妈,你为什么哭?”他用含泪的声音叫着。

“我不哭;我是欢喜得哭呢。我这么久没有看见你。我不,我不,”她说,咽下眼泪,把脸转过去。“哦,现在你该起来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会,恢复过来之后补充说;于是,没有放开他的手,她在他床边放着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在你怎么穿衣服的?怎么……”她极力想开始简单而又愉快地谈着,但是她做不到,于是她又扭过脸去。

“我不用冷水洗澡了,爸爸吩咐不准这样。你没有看见瓦西里·卢基奇吗?他马上会进来的。啊,你坐在我的衣服上啦!”说着,谢廖沙大笑起来。

她望着他,微笑了。

“妈妈,最最亲爱的!”他叫着,又扑到她身上,紧紧抱住她。好像直到现在,看见了她的微笑,他这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不要你戴这个,”他说,取下她的帽子。看见脱下了帽子的她,好像是新看见她一样,他又吻起她来。

“可是你怎样想我的呢?你没有想我死了吧?”

“我从来不相信。”

“你没有相信过,我的亲爱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复他喜爱的一句话,于是抓住她正在抚摸他的头发的手,他把她的手心贴到嘴唇上,吻它。三十

同时,瓦西里·卢基奇开头不知道这位贵妇人是谁,听了他们的谈话方才明白这就是那位抛弃丈夫的母亲,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因为他到这家来是在她出走以后,他迟疑着不知道进去好呢,还是不进去,要不要去报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考虑到,他的职务只是在一定的时间叫谢廖沙起来,所以在那里的是谁,是母亲呢,还是旁的什么人,都不用他管,但是他得尽他的职责,这样一想,他就穿好衣服,向门那里走去,开开了门。

但是母子的拥抱、他们的声音、以及他们所说的话,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把门关上。“我再等十分钟吧,”他自言自语,一边咳嗽着,一边揩着眼泪。

同时在仆人们中间起了剧烈的骚动。大家都听到他们的女主人来了,卡皮托内奇让她进来了,她现在正在育儿室。但是主人照例九点钟要亲自到育儿室去的,大家都十分明白夫妻两人不能会面,他们应当防止这个才行。侍仆科尔涅伊走到门房去,问是谁以及怎样让她进来的,查问清楚了是卡皮托内奇让她进来,引她上去的,他就把那老头训斥了一顿。门房顽强地沉默着,但是当科尔涅伊对他说他应当被革职的时候,卡皮托内奇就跳到他面前去,对着科尔涅伊的脸挥动两手,开始大声说:

“是的,你自然不会让她进来啰!我在这里侍候了十年,除了仁慈什么都没有受过,你倒要跑上去说:‘走吧,你滚吧!’啊,是的,你是一个狡猾的家伙,我敢说!你自己知道怎样去抢劫主人,怎样去偷窃皮大衣!”

“老兵!”科尔涅伊轻蔑地说,他随即转向走进来的保姆,“哦,你来评判一下吧,玛丽亚·叶菲莫夫娜:他不对任何人说一声就让她进来了,”科尔涅伊对她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马上就要下来——到育儿室去!”

“糟糕!糟糕!”保姆说。“你,科尔涅伊·瓦西里耶维奇,你最好想办法把他拦住一下,我说的是主人,我就跑去设法叫她走,真糟糕!”

当保姆走进育儿室的时候,谢廖沙正在告诉他母亲他和娜坚卡怎样坐着雪橇滑下山坡的时候摔了一交,翻了三个筋斗。她听着他的声音,注视着他的脸和脸上表情的变化,抚摸着他的手,但是她却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她非走不可,她非离开他不可,——这就是她唯一想到和感觉到的事。她听到走到门边咳嗽着的瓦西里·卢基奇的脚步声,她也听到保姆走近的脚步声;但是她好像成了石头人一样地坐着,没有力量开口说话,也没有力量站起身来。

“太太,亲爱的!”保姆说,走到安娜跟前去,吻她的手和肩膀。“上帝可真给我们孩子的生日带来了欢喜呢!您一点也没有变啊。”

“啊,亲爱的保姆,我不知道你在这房子里,”安娜说,暂时恢复了镇静。

“我不住在这里,我跟我的女儿住在一起,我是来祝贺他的生日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亲爱的!”

保姆突然哭出来,又开始吻她的手。

谢廖沙两眼闪光,满脸带笑,一只手抓着他母亲,另一只手抓着保姆,用他那胖胖的赤着的小脚在绒毯上践踏着。他喜爱的保姆对他母亲所表示的亲热使他欢喜透了。

“妈妈!她常来看我,她来的时候……”他开始说,但是他停住了,注意到保姆正在低声对他母亲说什么,他母亲脸上显出惊惶和一种同她那么不相称的近似羞愧的神色。

她走到他面前去。

“我的亲爱的!”她说。

她不能够说·再·会,但是她面孔上的表情说了这话,而他也明白了。“亲爱的,亲爱的库迪克!”她唤着在他小时候她叫他的名字。“你不会忘记我吧?你……”但是她说不下去了。

以后她想起了多少票对他说的话啊!但是现在她却不知道怎样说好,而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是谢廖沙明白了她要对他说的一切。他明白她不幸,而且爱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低声说的话。他听见了“照例在九点钟”这句话,他明白这是说他父亲,他父亲和母亲是不能够见面的。这个他了解,但是有一件事他却不能了解——为什么她脸上会有一种惊惶和羞愧的神色呢?……她没有过错,但是她害怕他,为了什么事羞愧。他真想问一个可以解除他的疑惑的问题,但是他又不敢;他看出来她很痛苦,他为她难过。他默默地紧偎着她,低声说:

“不要走。他还不会来呢。”

母亲推开他,看他想过他所说的话没有;在他的惊惶的脸上,她看出来他不但是说他父亲,而且好像在问她他对父亲该怎样看法。

“谢廖沙,我的亲爱的!”她说,“爱他;他比我好,比我仁慈,我对不起他。你大了的时候就会明白的。”

“再也没有比你好的人了!……”他含着泪绝望地叫着,于是,抓住她肩膀,他用全力把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紧张得发抖了。

“我的亲爱的,我的小宝贝!”安娜说,她像他一样无力地孩子般地哭泣起来。

正在这时,门开了,瓦西里·卢基奇走进来。

在另一扇门那里也传来脚步声,保姆用惊慌的小声说:

“他来了,”于是把帽子递给安娜。

谢廖沙倒在床上,呜咽起来,双手掩着脸。安娜拉开他的手,又吻了吻他那濡湿的脸,就迈着迅速的步子向门口走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迎着她走过来。一看见她,他突然停住脚步,垂下头来。

虽然她刚才还说过他比她好,比她仁慈,但是在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之后——那一眼把他整个的身姿连所有细微之点都看清楚了——对他的嫌恶和憎恨和为她儿子而起的嫉妒心情就占据了她的心。她迅速地放下面纱,加快步子,差不多跑一般地走出了房间。

她昨天怀着那样的爱和忧愁在玩具店选购来的一包玩具,她都没有来得及解开,就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三十一

虽然安娜热烈希望看见儿子,虽然她早就想到和准备这次会面,但是她却丝毫没有料到看见他会这样强烈地打动了她。回到旅馆的寂寞的房间,她好久都不能够明白地为什么在那里。“是的,一切都完了,我又孤单单一个人了,”她自言自语,没有脱下帽子,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坐下。眼睛紧盯着摆在窗前桌上的青铜时钟,她开始思想着。

从国外带来的法国使女走进来问她要不要换衣服。她惊讶地望着她,说:

“等一等。”

一个仆人给她端来了咖啡。

“等一等,”她说。

意大利乳母给小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抱了她走进来,把她交给安娜。这胖胖的、健康的小孩,一见她母亲,照例伸出她的小手——那手是这么胖,看上去好像手腕给线紧紧缠住了一样——手心向下,她那没有牙齿的嘴角上浮着微笑,她像鱼牵动浮子一样,开始把她的手在那绣花裙子的浆硬褶襞上动来动去,使那褶襞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笑,不去吻这婴儿,是不可能的;不伸出一只手指去让她抓住,让她欢叫和全身跳跃是不可能的;不把嘴唇凑过去让她用接吻的样子吮进她的小嘴里去是不可能的。这一切安娜都做了,抱住她,逗她跳跃,吻她那娇嫩的小脸颊和裸露的小手肘;但是一看到这个小孩,她就更加清楚地看到,她对她的感情和她对谢廖沙的感情比较起来,是说不上爱的。这小孩身上的一切都是可爱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切都没有擒住她的心。在第一个虽然是她不爱的男子的孩子身上,却倾注了她从未得到满足的全部的爱;小女孩是在一个最痛苦的境况中诞生的,她对她的关心却还不及倾注在她第一个小孩身上的关心的百分之一。加以,在小女孩身上,一切还有待将来,而谢廖沙现在已经俨然是一个人,一个可以被疼爱的人了;在他心里有着思想和情感的冲突;他了解她,他爱她,他判断她,她回忆起他的话语和眼色这样想。现在她要永远——不仅是在肉体上而且是在精神上——和他分离,再也不能挽回了。

她把婴儿交给乳母,让她走了出去,于是打开里面藏着谢廖沙和这小女孩差不多年龄时的像片的项链上的小金盒。她站起身来,脱下帽子,从一张小桌上拿起一本照相簿,那里面夹着她儿子在不同年龄时拍摄的照片。她要比较一下,于是开始把它们从照相簿上抽下来。她把它们通通抽了出来,只有一张除外,那是最近的,也是最好的一张。在那张照片里,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骑在一把椅子上,皱着眉头,嘴角浮着微笑。这是他的最好的、最有特色的表情。她用灵巧的小手,用今天特别紧张地动着的、又白又细的手指,抽照片的一角,抽了好几次,但是照片挂住了,她抽不出来。桌子上没有裁纸刀,于是她抽出和她儿子照片并排的一张照片(那是弗龙斯基在罗马拍摄的照片,戴着圆帽,蓄着长发),用它推出她儿子的照片。“啊,是他呢!”她说,瞥着弗龙斯基的照片,于是她突然记起了他就是她现在不幸的原因。整个早晨她竟连一次也没有想到他。但是现在,当她看到这在她是那么熟悉和亲爱的、堂堂仪表的脸,她对他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汹涌的爱情。

“但是他在哪里呢?他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抛在痛苦中呢?”她想,突然带着一种谴责心情这样想着,竟忘了凡是牵涉到她儿子的事情是她自己要隐瞒住他的。她差人请他立刻来她这里;怀着一颗颤动的心,她等待着他,想着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的那些话语、和他安慰她的那种爱的表情。仆人带回来的回音是说他正和一位客人在一起,但是他马上会来的,而且他还问她允不允许他带了刚到彼得堡的亚什温公爵一同来。“他不一个人来,而且自从昨天午饭后他就没有见到我,”她想,“他不是一个人,使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却是同亚什温一道来,”于是突然她的心上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他不再爱她了怎么办呢?

回想着最近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情,她感到好像在一切事情上她都看到了证实这可怕的念头的凭据:他昨天没有在家吃饭,他坚持在彼得堡要分房居住,甚至现在他不单独一个人来她这里,好像他是避免和她单独见面似的。

“但是他应该告诉我。我应该知道。要是我知道了的话,那我就知道我该怎样办了,”她自言自语,简直不能想像要是他的冷淡得到证实的话她将会陷入的处境。她想像着他已不再爱她,她感觉得濒于绝望,因而她感到格外激动。她按铃叫了她的使女,然后走进化妆室去。当她梳妆的时候,她比过去所有的日子更注意她的装饰,好像要是他不再爱她,也许会因为她的服装和她的发式都恰到好处又爱上她。

她还没有准备停当就听到了铃声。

当她走进客厅的时候,同她的目光相遇的不是他却是亚什温。弗龙斯基在看她遗忘在桌上的她儿子的照片,而且他并不急急地回过头来看她。

“我们认识的,”她说,把她的小手放在不好意思的亚什温的巨大的手里,他的羞涩和他那魁梧的身躯以及粗鲁的面孔是那么地不相称。“我们在去年赛马的时候认识的。给我吧,”她说,用敏捷的动作把弗龙斯基正在看的她儿子的照片从他手里抢了过来,用她那闪烁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今年赛马好吗?我倒在罗马的科尔苏看过赛马。但是您是不喜欢国外生活的,”她带着亲切的微笑说。“我知道您和您的一切趣味,虽然我和您很少见面。”

“这叫我惭愧极了,因为我的趣味多半是不好的。”亚什温说,咬着他左边的髭须。

谈了一会之后,注意到弗龙斯基看了看表,亚什温问了她是不是在彼得堡还要住些时候,就伸直他那魁伟的身体去取他的帽子。

“不会很久吧,我想,”她踌躇地说,瞥了瞥弗龙斯基。

“那么我们也许不能再见了?”亚什温立起身来说;随即转向弗龙斯基,他问,“你在什么地方吃饭?”

“常来和我们一同吃饭吧,”安娜决断地说,好像为了自己的狼狈而生自己的气似的,但是正像她每次在生人面前表明自己地位的时候所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涨红了脸。“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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