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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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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科兹内舍夫的演说有多么高兴啊!挨饿都值得。妙不可言!多么明了清晰!你们法庭里谁也讲不了这样。除了迈德尔,就是他讲话也远远没有这样的口才哩!”

在栏杆旁找到一个空地方,列文俯在上面,开始观察和谛听。

所有贵族都坐在按着县份划分的栏杆里面。厅堂中间站着一个穿礼服的人,他正用高亢而响亮的声音宣布说:

“现在表决陆军上尉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阿普赫京做省贵族长!”

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听到一个老年人的少气无力的声音说:

“谢绝了!”

“现在投票表决枢密顾问官彼得·彼得罗维奇·博利,”

有个穿礼服的人呼喊。

“谢绝了!”有个青年人的尖声说。

于是又从头开始,又是“谢绝了”。这样继续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列文斜倚在栏杆上,冷眼旁观着和谛听着。最初他觉得不胜惊异,很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断定了他怎么也不会明白的,因此就觉得枯燥无味了。随后,回想起他在所有人的脸上看到的那种激昂慷慨和怒容满面的神情,他觉得悲哀起来,因此决定离开这里到楼下去。当他穿过旁听席的走廊的时候,他碰到一个踱来踱去的垂头丧气两眼通红的中学生。在楼梯上他遇到一对人儿:一个穿着高跟鞋匆匆跑上来的妇人和一个得意扬扬的副检察官。

“我告诉过您晚不了的,”当列文闪在一边给那位妇人让路的时候,副检察官说。

列文已经下楼走到出口的地方。正在掏取衣服的号牌的时候,一个秘书就把他抓住了。“请来吧,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正在选举哩!”

正在投票表决的就是那位一口拒绝应选的涅韦多夫斯基。

列文走进大厅的门口:门已经反锁上了。秘书敲敲门,大门打开了,两个面色通红的地主由列文身边冲出去。

“我忍受不了啦!”脸涨得通红的地主里的一个大喊大叫。

紧跟在地主们的后面,省贵族长的头伸出来。他的面孔由于疲惫和恐惧露出可怕的神情。

“我告诉过你不要放任何人出去!”他对门房申斥道。

“我是放人进来,大人!”

“天啊!”省贵族长长叹了一声,拖着他那穿白裤子的无力的腿,耷拉着脑袋,朝着屋子中央的大桌子走过去。

涅韦多夫斯基,果然不出所料,获得了绝大多数的选票,他现在当上了省贵族长。好多人兴高采烈,好多人满意而快活,好多人欣喜若狂,可是也有好多人不满意,很伤心。前任贵族长处在绝望的心境中,掩饰不住失意之色。当涅韦多夫斯基离开大厅的时候,人群簇拥着他,热情地尾随着他,就像第一天省长致开幕辞人们尾随过他那样,而且也像从前斯涅特科夫当选的时候人们尾随过他一样。三十一

新选出来的省贵族长和获得胜利的新派里的许多人当天晚上部在弗龙斯基家聚餐。

弗龙斯基来参加选举,一方面是因为在乡下觉得无聊,而且为了向安娜宣布一下他的自由的权利,也因为要帮助斯维亚日斯基竞选,好报答他在地方自治会选举会上为弗龙斯基所花费的那番苦心,主要是为了严格地履行他所承担的作为贵族和地主的全部义务。但是他丝毫也没有想到选举这件事会引起他那么大的兴趣,会使他这样动心,或者他竟然能做得这样好。在地主贵族圈子里,他完全是个新人,但是他分明很成功;而且他认为他在他们中间已经获得一定的势力,这倒是的确的。而这种势力是由于他的财富、爵位,由于他的老朋友希尔科失——一个在财政部供职而且在卡申省创办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银行的金融家——借给他的城里那幢富丽堂皇的宅邸;由于弗龙斯基从乡间带来的手艺高明的厨师;由于他和省长的交情——他们从前是同窗好友,而且弗龙斯基甚至还庇护过他;而主要是由于他待人接物不分厚薄的那种单纯的风度,很快就使得大多数贵族改变了认为他傲慢无礼的成见。他自己觉得,除了娶了基蒂·谢尔巴茨卡娅的那个狂妄家伙,怀着偏激的恶意àproposdebot-tes①对他讲过一大堆不得要领的蠢话以外,他所结识的每个贵族都变成了他的拥护者。他看得清清楚楚,而其他的人们也都公认,涅韦多夫斯基的成功他曾出了很大的力。如今在自己的宴席上庆祝涅韦多夫斯基当选,弗龙斯基由于他的候选人荣获成功而感到一种得意的快感。选举这件事使他感到那么大的兴趣,以致他开始想在三年后再选举的时候,如果他结了婚,他自己就要参加竞选,就好像赛马师为他赚了一笔赌注,他渴望亲自去赛马一样。

现在他在庆祝他的赛马师的胜利。弗龙斯基坐在首席上,他的右首坐着年轻的省长——侍从将军。对其他的人说来,将军是一省之王,庄严地致过开幕辞,讲过话,而且像弗龙斯基看出来的,在好多出席会议的人身上唤起了肃然起敬和卑躬屈节的心理;但是对弗龙斯基说来,他是小“马斯洛夫·卡特卡”,——这是他在贵胄军官学校里的绰号——在他面前觉得很不自在,而弗龙斯基竭力设法mettreàsonaise②的人。在弗龙斯基的左首坐着的是少年气盛、性子执拗、相貌阴险的涅韦多夫斯基。弗龙斯基对他是坦率而有礼的——

①法语:无缘无故地。

②法语:使他自在。

斯维亚日斯基轻快地忍受了他的失败。对于他说,甚至都不算什么失败,像他举着香槟酒杯亲口对涅韦多夫斯基说的,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担当得起贵族应该遵循的新方针的代表人物了。因此所有正直的人,如他所说的,都站在今天胜利的这方面,为了这种胜利而感到庆幸。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很高兴,因为他快活地消遣了一番,而且人人都心满意足。在佳肴美馔的宴席上,又纷纷提到了选举大会上的插曲。斯维亚日斯基令人发笑地模仿前任贵族长的声泪俱下的讲话,而且转身对温韦多夫斯基评论说:阁下应该采取一种截然不同的、比眼泪复杂的审核基金的方法!另外一个善于说俏皮话的贵族描摹前任贵族长如何为了打算举行的舞会,特地招聘了一批穿长统袜子的仆役,如果新贵族长不举行由穿长袜的仆人侍候的跳舞会的话,现在只好把他们都打发回去了。

在宴会中间,他们不断对涅韦多夫斯说:“我们的省贵族长”,而且称他为:“阁下”。

这话说得很使人高兴,就像新娘被人称为“madame”①和冠上她丈夫的姓一样。涅韦多夫斯基故意装出不仅毫不在乎而且很看不起这种官衔的神情,但是他显然高兴得飘飘然了,而且在克制着自己,以免流露出和他们所处的这种新的自由主义环境很不适合的喜悦神情——

①法语:夫人。

用餐的时候发了好几个电报给那些关心这次选举的结局的人。兴高采烈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拍了一个电报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内容如下:“涅韦多夫斯基以二十票之差当选。祝贺。请转告别人。”他高声口授了一遍,说:“得让他们高兴一下!”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接到这封急电,只叹息一声又浪费了一个卢布,而且明白这又是酒席快结束的时候干的事。她知道斯季瓦有个毛病,每逢酒席快结束的时候就“fairejouerletèlégraphe①”——

①法语:乱打电报。

一切,包括上等的筵席和美酒——都不是从俄国商人那里买的,而是直接击国外输入的舶来品——都是名贵、纯粹而可口的。那一小圈人,大约有二十来个人,是斯维亚日斯基从思想一致的、自由主义的新活动分子里挑选出来的,也都是聪明而体面的人物。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为了新贵族长,为了省长,为了银行家,而且也为了“我们的和蔼可亲的主人”而干杯。

弗龙斯基心满意足。他从来没有想到在省里会这样有趣。

宴会快结束的时候,大家越发欢畅了。省长邀请弗龙斯基去赴为了·弟·兄·们而举行的义演音乐会,那是由他那位想和弗龙斯基结识的夫人一手安排的。

“那里要开舞会,你可以见识见识我们省里的美人!说真的,真是妙极了!”

“Notinmyline,”弗龙斯基回答,他很喜欢这个说法,但是微微一笑,答应要去。

当大家都已经离开餐桌,在抽香烟的时候,弗龙斯基的听差端着摆着书信的托盘走到他跟前。

“是由沃兹德维任斯科耶专差送来的,”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眼色说。

“真奇怪,他多么像副检察官斯文季茨基啊,”有个客人用法语品评那个听差说,同时弗龙斯基皱着眉头,在看信。

信是安娜寄来的。还没有看信,他就知道内容了。原来指望选举大会五天之内会结束,因此他答应了星期五回去。现在是星期六了,他知道信里一定是责怪他没有准时回去。他昨天晚上寄走的信大概还没有到。

信的内容果然不出他所料,但是形式却是出人意外的,使他格外不痛快。“安妮病得很重。医生说可能是肺炎。我一个人心乱如麻。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帮不了忙,却是个障碍。前天和昨天我一直盼望着你回来,现在我派人去看看你在哪里,你怎么啦。我本来想亲自来的,但是知道你会不高兴,因此又变了主意。给我个回信,我好知道怎么办。”

孩子病了,她反倒想亲自来!女儿病了,还有这种敌对的语气!

选举的单纯的欢乐和他必须返回去那种沉闷的、使人觉得成为累赘的爱情,以其鲜明的对照使弗龙斯基感到惊异。但是他非回去不可,于是乘上头一班火车,当天晚上就回家去了。三十二

弗龙斯基动身去参加选举以前,安娜考虑到每次他离开家他们都要大闹一场,这只会使他疏远她,却维系不住他,因此下定决心尽可能克制住自己,以便镇静地忍受这次离别。但是他来向她告别时凝视着她的那种冷酷而严峻的眼光,伤了她的心,他还没有动身,她的宁静的心境就被破坏了。

后来,独自一人又沉思了一阵那表示他有自由行动的权利的眼光,她,像往常一样,结果总是意识到自己的屈辱。

“他有权利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不但可以离开,而且可以遗弃我。他有一切权利,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既然知道这个,他就不应该这么做!不过他究竟做了什么呢?……他带着一副冷酷严峻的神气望着我。当然这是不明确、不可捉摸的,不过跟以前太不相同了,而那种眼光却意味深长得很哩,”她沉思。“这种眼光表示他开始冷淡了。”

虽然她确信他已开始对她冷淡了,但是她仍然是毫无办法,怎么也不能改变她和他的关系。就像以往一样,她只能用爱情和魅力笼络他;而且也像以往一样,她只有白天用事务,夜里用吗啡才能压制住万一他不爱她了、她会落个什么下场的那种恐怖的念头。不错,还有一个方法:不抓牢他,——除了他的爱情她什么都不需要了,——却更接近她,把自己放到他不能遗弃她的境地中。那种方法就是离婚,再和他结婚。她开始渴望办这件事,而且打定主意,只要他和斯季瓦一提,她就同意。

抱着这种想法,她孤独地过了五天,就是他去参加选举大会的那五天。

散步,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聊天,参观医院,主要的是阅读,看了一本又一本,就这样消磨了时光。但是第六天,马车夫没接到他空车回来的时候,她感觉到她再也压抑不住想念他和要知道他在做什么的念头了。刚巧那时她的小女儿病了。安娜照顾她,但是就是这事也分散不了她的心,特别是因为病情并不严重。无论她怎么努力,她也不爱这小女孩,而且不能装出爱她的样子。将近黄昏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安娜为了想他而胆战心惊,因此打定主意要到城里去,但是又好好想了一想,就写了弗龙斯基已经收到的那封自相矛盾的信,没有再看一遍就派专差送走了。第二天她接到他的信,因为自己写了那封信而后悔莫及。她深恐又看到临别时他投给她的那种冷酷眼光,特别是当他知道了小女孩的病情并不怎么严重的时候。但是她还是高兴给他写了那封信。安娜现在已经承认他厌倦她了,而且怀着惋惜的心情抛弃自由回家来;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高兴他要回来了。随他厌倦好了,但是一定要让他跟她在一起,好让她看见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她坐在客厅里,在灯光下阅读泰纳①的一部新著,倾听着外面的风声,随时随刻盼望着马车的来临。好几次她都以为听到了车轮声,但是每次都错了;终于她不但听到车轮声,而且还有车夫的吆喝声和门廊里沉闷的轰隆声。就连独自玩牌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证实了这一点,于是安娜,脸泛红晕,立起身来,但是并没有下楼去,像她前两次那样,却站住不动了。她突然因为欺骗了他而感到羞愧,但是更害怕的是他要如何对待她。受了伤害的心情已经消逝了,她现在只害怕他的不悦的神色。她想起小女孩昨天就完全康复了。为了她刚一发出信她就痊愈了,她很生她孩子的气。随后她又想到他来了。想到整个的他、他的手、他的眼睛都来了。她听到他的声音。忘记了一切,她快活地跑去迎接他——

①泰纳(1828—1893),法国历史学家,批评家及作家。一八七○年泰纳发表了《论理性》一书。

“哦,安妮怎么样?”当安娜跑下来的时候,他仰望着她,怯生生地问。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一个听差正替他脱暖和的长统靴。

“噢,没有什么!她好些了。”

“你呢?”他说,身子抖动了一下。

她用两只手提住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嗯,我非常高兴哩,”他说,冷冷地打量着她,打量她的发式、她的服装,他知道这都是为了他而装扮起来的。

这一切都使他神魂颠倒,但是已经使他神魂颠倒了那么多次了!她怕得要命的那种冷酷无情的神色又留在他的脸上。

“哦,我很高兴哩!你身体好吗?”他说,用手帕揩揩他的潮湿的髭须,吻吻她的手。

“没有关系,”她想。“只要他在这里就好了,他在这里,他就不能,也不敢不爱我哩。”

当着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的面,傍晚欢畅而愉快地度过了,公爵小姐抱怨说他不在的时候安娜吃过吗啡。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睡不着……千思万虑害得我睡不着。他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吃过,几乎没有吃过哩。”

他对她讲述选举的事,而安娜善于运用种种问题引他谈到最使他心花怒放的问题——就是他的成功——上面去。她对他说他感兴趣的一切家务事;而她所说的消息却是令人愉快的。

但是深夜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安娜看见她又完全掌握住他了,于是想要消除他为了那封信而投给她的眼色中那种令人难过的印象,便开口说:

“老实说,你接到我的信是不是很生气,而且不相信我呢?”

她一说了这话,她就明白,不论他心里多么热爱她,这件事他可没有饶恕她。

“是的,”他回答。“那封信真怪。一会儿说安妮病了,一会儿又说你想亲自去。”

“这都是实情。”

“我并没有怀疑。”

“不,你的确怀疑过!我看出你很不满意。”

“一会儿也没有。我不满意的只是,这是实话,你好像不愿意承认人总有一些不得不尽的义务……”

“去赴音乐会的义务……”

“我们不谈这个,”他说。

“为什么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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