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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乡-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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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伊斯兰教的规矩郑重地给丈夫办了丧事之后,鹤子给自己带大的外甥娶了媳妇,给侄女找了合适的丈夫嫁了出去。外甥媳妇一个个地生养,鹤子亲自来带孙儿们,她用日本式的方法把孩子背在背上,现在孙儿们也长大成人了。孙儿孙女们和她只是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对于将自己养大的慈爱的祖母是十分感激热爱的。他们每个人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总要拿出一部分送给祖母。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从故乡五岛还时时有信来,其后可能因父母、姐妹的死亡便音信全无了。鹤子便在马来半岛的一角远离祖国日本生活着,比自己的姐妹们长寿得多,一九七三的现在,她被养子夫妇和孙儿孙女们供养着安享晚年。
听了绢子婶翻译过来的野中鹤子的话,我的东南亚之旅的愁闷心情开始有了一抹亮色。“南洋姐”们一般而言都是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暴尸异乡的,但是她们之中有少数人也像鹤子一样得到了幸福,使我像在暗夜之中见到一线光明。这么说另外那三位老婆婆虽然没对我讲什么,但是在生活水平比日本低得多的东南亚她们的生活是很好的,与我在九州天草体验过的阿崎婆的生活比起来,她们简直像在极乐世界生活一样。
是什么因素致使一个日本的“南洋姐”能得到如此特殊的圆满的结局呢?仅从鹤子的身世来谈,她仅仅被卖到花街不到一年工夫便遇到了一位善良的马来人,她青年时代的美貌使她获得如意郎君。还有她的智慧和勇气,当阿卜杜勒告诉她自由废业的出路后,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这条路。最重要的决定因素,我认为是东南亚人解放的思想和从容不迫的生活方式。
从山打根到新加坡,从新加坡到迪克森,后来又去了几个城镇,我深深地感到东南亚各国人民豪爽的性格。比如一次我在他乡遇到本国人时的遭遇便可说明问题。我由于在语言不通的环境下郁闷久了,归国时向在机场遇到的十位日本女性打了招呼,然而她们的表情僵硬,板着面孔,拒人千里之外。而东南亚的人不论是华侨还是马来人对我这个异乡人总是投来微笑,虽语言不通但能通过手势和身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十分自由豁达。
我认为东南亚的居民在处理民族问题上是十分健康的,对本国的人不特别照顾,对其他国家的人也不歧视。他们生活态度豁达,对家族之外的人很能包容、宽大。在尊重他人自由方面也很注意。在西欧殖民主义者人便之后,白人、黑人各色人种都在这里融合,也许使这里的人养成了自由豁达的民族感觉和生活感情也未可知。
鹤子的后半生过得如此幸福与塔来达一族人具有东南亚人共同的民族感情有关。阿卜杜勒·塔来达没有任何偏见,把日本人的鹤子当作自己的爱妻,其外甥、侄女从小把她当作自己的亲母,等他们长大之后结婚生子,又让自己的孩子把她当作祖母对待。这种家庭亲情使鹤子的后半生充满幸福。鹤子之外的三个人种老太、泽本芳野、烟中千代与她大同小异,生活得也都不错,究其原因也是一样的。
绢子婶和我在鹤子家呆了很久,直到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进来,我们的话才告了一个段落。这个女孩像是最小的孙女,她怕累着奶奶才进来的。于是鹤子纤细的身体踉跄地站起来,无言地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无言地伸出手去,微笑着握了她的手,这样,鹤子用日语慢慢地说:“与你谈话我也感到像是回到日本似的,谢谢你,我活不长了,可是日本的山崎女士,你再来这个城市的话,要把我的亲人当成我一样,一定到我家来玩!”
鹤子的母语已几乎变成马来语了,这几句日语是她一句一句想着说的,恐怕在这之前她已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几句话吧!我十分吃惊,也很感激。我回答说:“我才真要谢谢您呢!以后我还会来的,请您多保重吧!”又对旁边的她的小孙女说:“要好好对待你奶奶。”虽然我知道她不懂日语,还是忍不住说了这句话。
鹤子笑嘻嘻地指着我手里拿的茶色的本子和铅笔小声地说想写几个字。我这才明白她想写个字留作纪念,于是把本子和铅笔递过去。她又坐回沙发上去了,想了一会儿,用左手护着拿起笔发颤的右手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我远远窥视了一下,那四个字是野中鹤子。
我点了点头,称赞她记得真清楚,鹤子仿佛想写下自己的马来名字,她用片假名写了两个字便停住了,孙女见状用马来语说了几句话,便从鹤子手中拿下铅笔,流利地写下了横向书写的马来文字。绢子婶看了看,告诉我说她写下的马来名字是艾丽莎·帕蒂·阿卜杜勒。
虽然遗憾,但我们不得不告辞了,鹤子被两名女仆搀扶着站在门前的白色石阶上一直在送我们。当我们穿过院子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上林荫路回头望鹤子的白发还在我们的眼帘之中。
对我这样一个没有预先通知的闯入者她是这么欢迎,按常识讲不该问的隐私我也对她加以追问了,然而鹤子对我竟如此依依不舍。绢子婶每年来看她一次,七十年的漫长岁月,鹤子一直生活在马来人当中,我是去拜访她的唯一的日本人,所以尽管我的礼数不周到,她也因我是日本人对我十分怀恋。
走进停车场再次回头看,在树荫中只能见到鹤子家的屋顶和板壁了。这时,绢子婶自言自语地说:“啊,心里真难受啊!”这句话充满了不可想象的哀愁,真不像豪放快活的绢子口中说出来的。虽然别人介绍说,她是九州人,姑娘时代来到东南亚,她与英国人结过婚后来成了寡妇,实际上,她的生活经历大概与鹤子相同吧!她,只有她才能充分理解鹤子的无法排遣的乡愁。
在加影的养老院
在访问了至今还住在吉隆坡和周边的“南洋姐”之后的那个夜晚,我请绢子婶在街上的饭馆吃了饭,一来是表达我对她引见那些人的谢意,二来是与她惜别。这饭店是华侨经营的,所以店堂陈设与装饰全是中国风格的,饭店前边的绿地很大,上边栽满各种植物。与白天的酷暑截然不同,店头凉风徐徐吹来。
我好久不曾这样安心地吃一顿饭了。我接受太田与绢子婶的劝告,旅行的下一站将是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和棉兰。第二天下午的飞机票业已预定好了,这天晚上只是好好休息就是了,所以才有了舒畅的感觉。在绢子婶那一方,在附近的斯莲巴住着她女儿间。汉文帝时,曾派晁错问学于伏。西汉的《尚书》学者多,吃完晚饭她便要去女儿家,看上去她也很高兴。
我和绢子婶面对面边吃边谈,心中浮现出一种想法,我由于有绢子婶这样一个好向导,所以才见到了四名过去的“南洋姐”,但是这是否真实地反映了当地“南洋姐”的实际情况呢?
正如上一章仔细描写的野中鹤子的例子中反映出来的,我见到的四名过去的“南洋姐”虽身在异国思故乡之外,经济上还都有一定保障,她们的生活有开朗热情的东南亚人的照顾,生活得还不错。可是能不能代表在当地老去的所有“南洋姐”的生活呢?迄今为止我庆幸在吉隆坡遇上了我应该找的人,所以十分安心。但我又确信还有不幸的“南洋姐”存在,她们的境遇与那四个人完全不同,她们不知生活在哪个角落,这种想法势必引起我的不安。
上餐后甜食时,我把这个想法与绢子婶说了,绢子婶的表情似乎在说“那是当然的”。她说:“我认识的只有这四个人,你都见过了。至于贫穷的过苦日子的老太太过去也是有的,都死光了。”表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人了。
于是我说出已经快淡忘的一件事以使她参考,那是从前听爪哇岛归来的某人谈起的一位老“南洋姐”的故事——那位老“南洋姐”的姓名是山屋竹,十四岁的时候由于轻信别人说给人看孩子会有很高的月工资被卖到新加坡来,其后从马来半岛辗转到苏门答腊。二次大战后她已老了,在苏门答腊岛的最北端沙磺成为马来人的一员苟且偷生着。但由于生活条件差,营养失调,眼睛就此瞎掉了,找着一点儿关系到了棉兰,好不容易进了养老院,这样才放下心来不用愁衣食了,不久也就故去了。
于是绢子婶说出来:“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不知谁对我说的,加影的养老院里有一个日本老太太呢。”我欠身过去想再详细打听一下,谁知她所了解的信息仅此而已,再没有更可靠的线索了。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在瘴疡之气蔓延的南国孤独地度过老年的日本人,在马来西亚的养老院度过余生的老女人——她不是“南洋姐”会是什么呢?如果绢子婶的记忆力不好,此事是她刚听说的话,那么不知姓名的老妪是否健在令人担心。而绢子婶讲明因为与女儿有约在先,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陪我前往了,我明天下午又要去印尼,无论怎么看条件都不具备,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去养老院访问。
那天晚上我住进旅馆,第二天早晨准备了小小的礼品,叫了辆出租车奔向吉隆坡与迪克森港中间的加影。离开吉隆坡市区,汽车飞驶在白色的道路上,两边是椰子树和橡胶树,风景单调但说它大方也很大方。时时出现叫作“干蓬”的小村落,村头有几家商店,加影是不是这种小村落呢?连出租汽车司机也不知道。
于是我每逢见到小村落出现便到处找有没有在村头写着加影的字样,但这种努力也是枉然,车还是开过了加影,幸亏有辆车的司机告诉我们。我们终于回头找到了加影,但还是不知道养老院的所在。
司机在一排房屋前停了车,这里有几家商店,最顶头的是加油站,管理人像是华侨,他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懂,我不得已拿出笔记本写了“养老院”三个汉字,他立即懂了好像是在说我给你们带路吧,与司机打了声招呼坐进了出租车,但他的话我依然不懂,正在这时,邻家的美容院前站立着的、刚才一直在看我们的一位女子突然对我说起英语来——
那女子问我说:“你是日本人吗?”她穿着深绿色的裙子,橙色无袖上衣,小个儿,看上去三十五岁左右。我回答她说“是”,她亲切地微笑着,然后说自己的祖母也是日本人。
由于太突然了,我感到手足无措。她解释说:“我想你一定是日本人,因我感到亲切所以才跟你搭话的。”据她讲她祖父是到南洋谋生的中国人,从体力劳动干起,后来也攒了些钱生活好了。讨了吉隆坡叫秋子的日本女人做妾,秋子只生了一个女孩,那女孩长大也和中国人结了婚生下她。当她还很小的时候日本战败了。秋子被英国人带走,从此便失踪了。
穿深绿裙子的女人最后补充了一句,“我不知秋子奶奶是不是在战争的混乱中死去了,或者因日本战败英国舰艇强制地把她送回日本去了,不论怎么着她都不可能在人世了。但我想到在我的血管里流着日本人的血,所以见到像你这样来旅行的日本人我都觉得亲。”
她的祖母无疑是日本的“南洋姐”,但我不知道她是否了解她祖母的真实身份。可是,无论如何,看上去平凡的东南亚人的日常生活里,仔细挖掘也可以发现“南洋姐”的痕踪,这使我十分茫然。
总而言之与绿裙子女人谈了约十分钟之久,由加油站的老人带路,我终于来到雪兰莪州立加影养老院。整个建筑物给人以明亮的感觉,周围被草地和鲜花环绕。办公室是现代建筑,白墙瓦顶。老人居住的是木结构房屋,涂成白色,每栋房屋之间有遮阳的水泥顶走廊,医护人员、服务人员的表情十分有生气地充满微笑。我不知不觉地拿它与日本同类设施比较,不禁十分羡慕。
进了办公室我对负责人谈了访问的目的,如果有神明的话,我真该祈祷一番了。我的根据只是绢子婶的一句话,我一边担心是否能赶上飞机一边特地到此访问的,如果人家说没有日本人住在这里又会怎样?或者结果是确实有日本的老女人住过这所养老院,但老人几年前死去了,又怎么样?想着想着,我的心情便激动起来。
多么值得庆幸啊,接待我的年轻的马来人女职员告诉我,养老院里的确住着一名日本老妪,她的名字叫川本春。我告诉女职员我不是她亲属,是旅行者,想探访一下本国的这位老妪。女职员笑眯眯地把我带到川本春的房间里。
川本春的住室在长廊的尽头,许多老人和她一起住在一间明亮的大屋子里。这房间有学校的小礼堂那么大,墙壁两边开着大窗户。室内放着两排床,老人们的头都靠窗,有十几位老妪穿着沙丽,有坐有卧的在休息。左侧中间放着川本春的床。
川本春穿着浅蓝色上衣,裹着淡黄色的沙丽,一只旧的茶色小皮箱当作枕头靠在她身后。女职员大概在告诉她我的来意吧,用马来语说了几句话。她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边从床上立起身来。春的头发按从前日本人梳头的方式全部绕到脑后,已经全白了。黑框眼镜后边是一双大眼睛,年龄约七十岁左右,给人一种温和柔顺的感觉。如果由这样一位老奶奶看护小孙子的话该多么合适,对孩子对老人都是一种幸福。
“您好!您是川本春吗?我是从日本来的,听说养老院有日本人,特意到这里来看您。”我把准备好的小礼物送到她手里。川本春凝视着我,慌慌张张地劝我落座,然后用地道的日语对我说:“你是从日本来的吗?真少有啊!我真高兴,您还送我这样的礼物。”
我看到春与野中鹤子不同、还完全记得日语,就大大地放心了。为了使她的心理放松下来,我也需缓一口气,就先拉拉杂杂地聊闲天儿。后来我对她说:“老奶奶,能把你过去的事讲给我听听吗?”得到她的允许,话题就转向她的成长历史和“南洋姐”的生活了。
对同种的采访,过去我尽量避免使用录音机,我只把要点记录在笔记本上。可这次旅行我带了小型录音机,因为我不能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旅行日程安排得很紧,光用日语速记不起作用所以我带了这台录音机以备不测。这台录音机放在我喜爱的黑包里,皮包的形状像一只随便躺卧的狗,我把拉链打开,悄悄地按了录音键,为此川本春的话原封不动地录了下来。
下面我就把我和她的对话按当时的录音全文抄录如下。我没有加任何润色将它发表。读者也可以通过它了解我平时采访时提问题的路数。
山崎:您是哪儿生人啊?是岛原还是天草?
川本:天草一町田的。
山崎:啊,一町田,那您知道那里有个XX旅馆吧?
川本:一町田XX旅馆……那是我远亲开的。
山崎:啊,您是XX旅馆主人的亲戚呀!我前些时候去一町田还在那里住过一夜呢!
川本:我呀,血都涌上头了,什么都听不见啦!
山崎:您是高血压吧?您多大岁数啦?
川本:高血压?我不是高血压,一听说您住过XX旅馆,我的头都要炸开了。我今年八十六啦!
山崎:都那么大岁数啦?
川本:不是八十六就是八十七啦。
山崎:您是明治多少年生的?
川本:我没上过学,不知道。
山崎: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川本:二十岁的时候。
山崎:是到新加坡吗?
川本:只在新加坡住了三个月。
山崎:那么立刻到这边来了吗?到吉隆坡……
川本:什么?
山崎:老奶奶,躺下说吧,能成吗?您在一町田是农民吗?
川本:我们老家全是农民。
山崎:是啊,在一町田一一二兄弟姐妹还在吗?
川本:兄弟姐姐全死了,只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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