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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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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明智?”
“信任神。”
“神?他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
她六神无主,用变得柔和的声音说道,:
“你明白,我不能这样呆着。你没有孩子,但是我有,这很不一样。你不知道的事,你就无法判断。你没有孩子,对吧?”
“对。”泰尔马什回答。
“可我呢,我只有孩子。没有了孩子,我还是活人吗?谁能向我解释为什么我失去孩子。我不明白,只是感觉正在发生什么事。有人打死了我丈夫,有人朝我开枪,可为什么,我不明白。”
“算了吧,”泰尔马什说,“你又发烧了。别再说了。”
她瞧着他,沉默了。
从这天起,她不再开口。
她变得比他希望的更听话,她一连几个小时蹲在老树下发呆。她在幻想,但保持沉默。那些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痛苦的单纯心灵,往往在沉默中寻找庇护。她似乎不再试图去理解。绝望达到某种程度时,连绝望者本人也无法理解。
泰尔马什观察她,内心十分激动。面对如此的痛苦,这位老人像女人一样想道:“呵是的,她的嘴不说话,但她的眼睛在说话。她显然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她曾经是母亲,而现在不再是母亲了!她曾经是奶妈,而现在不再是奶妈了!她不可能听天由命。她一直在想,想,想。的确,让一张粉红小嘴吮吸你,将你的灵魂从肉体中吸出来,用你的生命创造她的生命,这种感觉肯定很美妙!”
他也沉默着,他明白,面对如此的消沉,言语是无能为力的。沉默不语的固执念头是可怕的。怎样才能劝解沉溺于固执念头中的母亲呢?母爱是绝对的,无法和它说理。母亲之所以崇高,因为她是一种动物。母性本能具有神圣的动物性。母亲不再是女人,她是雌性。
孩子是患儿。
因此,在母亲身上既存在低于理智又存在高于理智的东西。母亲嗅觉灵敏。天地万物的巨大而隐晦的意志存在于她身上,而且指引她。她处事轻率盲目,然而又充满了睿智。
泰尔马什现在想让这个不幸的女人开口,但未能成功。有一次他对她说:
“可惜我老了,走不动了。走不多远就精疲力竭。一刻钟以后就迈不开腿,必须停下来。要不然我就陪你去。不过,不陪你也许是好事,因为我对你没有多少用处,反而给你惹麻烦。这里的人对我还能宽容,可是蓝军会怀疑我是农民,农民会怀疑我是巫师。”
他等待她回答。她连眼睛也不抬。
顽念导致疯狂或英勇。_但是一位可怜的农妇能有什么英勇呢?不可能。她只能是母亲,仅此而已。她一天天更沉溺于逻想中。泰尔马什在观察她。
他想方设法让她干点什么,给她拿来针线和顶针。她果然缝制起来,这使可怜的凯门鳄很高兴。她依旧遇想,但她在干活,这是健康的征象。她渐渐恢复体力,她缝补自己的内衣、外衣、鞋子,但目光仍然呆滞无神。她一面缝,一面低声哼唱晦涩难懂的歌。她喃喃地念叨一些名字,可能是孩子的名字,但泰尔马什听不清楚。她停住听鸟叫,仿佛鸟给她带来了信息。她的嘴唇在努动,她低声自言自语。她缝了一个口袋,往里面装满栗子。一天早上,泰尔马什看见她出发了,她的眼睛茫然盯着森林深处。
“你去哪里?”他问道。
“我去找他们。”
他没有挽留她。七真理的两极
在几个星期的拉锯战以后,富热尔地区的人们只谈论两个人,他们截然相反,但从事同一事业,即并肩进行伟大的革命斗争。
野蛮的旺代战争仍在继续,但旺代人已处于劣势,特别是在伊尔埃维兰。那位年轻的革命派指挥官以一千五百人的兵力居然在多尔大胆地击败了六千名保皇派,消灭了叛乱,至少是大大地遏制住、限制住叛乱。在这以后,革命派又屡次胜利,从而形成了一种新局面。
形势改观,但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复杂情况。
在旺代的这个地区,毫无疑问,共和国处于优势。然而这是哪种共和国呢?因为在逐渐成熟的胜利中,出现了两种形式的共和国,恐怖的共和国和宽大的共和国,前者主张严酷,后者主张仁慈。它们之中谁将占上风呢?宽容和不宽容的这两种形式,分别以两个人为代表,他们都拥有威望和权力,其中一人是军事指挥官,另一人是文职特派代表,他们之中谁将取胜呢?特派代表有令人生畏的后盾,他带来巴黎公社对桑泰尔营的可怕命令:“决不宽恕,毫不留情”。一切都应服从他,因为国民公会的法令明文规定“凡释放被俘的叛乱分子首领并任其逃窜者将被处死”。他拥有救国委员会授予的全权,还有由罗伯斯比尔、丹东、马拉签署的命令:所有人都要服从这位特派代表。另一位是军人,他的后盾是一种力量——仁慈。
他只有手臂,用它打击敌人;他只有心灵,用它宽恕敌人。作为战胜者,他认为自己有权宽容战败者。
因此,这两人中间出现了潜在的,然而是深刻的分歧。他们两人都沉溺于自己的遥想,但两人都在与叛乱分子战斗,而且各有各的杀手铜,一个是胜利,一个是恐怖。
在整个博卡热地区,人们都在谈论他们,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注视他们,目光流露出不安,因为这两个绝对相反的人同时又亲密无间,是对手也是朋友。从来没有更强更深的感情使两颗心如此接近。凶狠者救过宽厚者的命,脸上还留着刀疤。他们之中,一人代表死亡,一人代表生命,一人遵循恐怖原则,一人遵循温和原则,但他们又彼此相爱。我们不妨想像一个宽大为怀的俄瑞斯忒斯和严酷无情的彼拉季斯①。不妨想像阿里穆斯会成为奥尔穆斯的兄弟②。此外,被称作“无情者”的那个人同时又是最和善的人,他包扎伤员,照料病人,日日夜夜守在临时或正式医院里,看见光着脚的孩子就心疼;他本人一无所有,把一切都给穷人。哪里在打仗,他就去哪里,走在队伍前头投入激烈的战斗;他有武器,腰间挂着马刀和枪,但又没有武器,因为他从不抽出马刀,从不碰他的枪。面对打击,他从不还手。人们说他当过教士——
①俄瑞斯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杀母以报父仇。被拉季斯是他的挚友。
②阿里穆斯和奥尔穆斯分别为古波斯人拜火教的恶魔与善神。
这两个人,一个是戈万,一个是西穆尔丹。
在这两人之间是友谊,然而在这两个原则之间是仇恨,就好比一个心灵被一分为二,由两人分享。戈万的确接受了西穆尔丹的一半心灵,那温和的一半,他似乎接受了白色部分,给西穆尔丹留下所谓的黑色部分。深刻的分歧由此产生。这场潜在的战争不可能不爆发。一天上午战斗打响了。
西穆尔丹问戈万:
“战争进行得怎样了?”
戈万回答说:
“您和我一样清楚,朗特纳克的帮伙被我打散了,现在他手下只剩几个人,躲进了富热尔森林。一星期以后,他将被包围。”
“两星期以后呢?”
“他将落在我们手里。”
“然后呢?”
“您看过我的告示吗?”
“看过。怎么样?”
“他将被枪决。”
“你又是宽宏大量。他应该上断头台。”
“可我赞成军法处决。”
“而我,”西穆尔丹反驳说,“我赞成革命性处决。”
他直直地盯着戈万,问道:
“你为什么放走圣马克勒布朗修道院的修女?”
“我不对女人作战。”戈万说。
“可这些女人仇恨人民。就仇恨而言,一个女人抵得上十个男人。你为什么不肯把在卢维涅抓到的那一大批狂热的老教士送交革命法庭?”
“我不对老人作战。”
“可老教士比年轻教士更坏。白发人宣扬叛乱就更危险,因为皱纹起作用。别再假慈悲了,戈万,弑君者同时也是解放者。眼睛要给终盯着唐普勒塔。”
“唐普勒塔!我会让太子从里面出来的。我不对孩子作战。”
西穆尔丹的眼神严厉起来:
“戈万,你要明白,如果那女人叫玛丽·安托万内特,你就该和女人作战;如果那老人是教皇庇护六世,你就该和老人作战;如果那孩子叫路易·卡佩,你就该和孩子作战。”
“可我不是政治家,老师。”
“你可别成为危险人物。攻打科塞哨所时,叛乱分子让·特雷通走投无路,挥着马刀独自向你的部队打过来,你为什么喊‘闪开,让他过去?’”
“总不能让一千五百人去杀一个人吧。”
“在阿斯蒂耶的卡伊特里,你看见士兵们正要杀死受伤后匍匐在地的旺代人约瑟夫·贝齐埃时,就喊‘你们往前走,我来对付他’,并且朝天放空枪。这是为什么?”
“因为不能杀死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你错了。如今这两人都成了帮伙的首领,约瑟夫·贝齐埃就是小胡子,让·特雳通就是银腿。你救了这两个人,却给共和国添了两个敌人。”
“我当然是想为共和国争取朋友,而不是敌人。”
“在朗代昂那场胜仗以后,你为什么不下令枪毙那三百名农民俘虏?”
“因为邦尚赦免了共和派俘虏,我希望人们知道共和国也赦免保皇派俘虏。”
“那么,如果你抓住朗特纳克,你也会赦免他吗?”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你不是赦免了三百名农民吗?”
“农民无知,而朗特纳克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但朗特纳克是你的亲戚。”
“法兰西是我最亲的亲戚。”
“朗特纳克是老人。”
“朗特纳克是外国人。朗特纳克没有年龄。朗特纳克招引英国人。朗特纳克就是侵略。他与我之间的决斗只能以死亡告终,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戈万,你可要记住这句话。”
“一言既出,决不反悔。”
沉默片刻,两人对现。
戈万又说:
“眼前的九三年将是血腥的日子。”
西穆尔丹惊呼起来:
“你可要当心。有些责任是可怕的。不要指责那些不该受指责的事。难道疾病是医生的过错吗?是的,九三年是艰巨的一年,它决不能手软。为什么?它是伟大的革命年。它象征革命。革命有敌人,就是旧世界,革命决不能怜悯它,就像医生的敌人是坏疽,医生决不能怜悯坏疽一样。革命通过国王根除君主制,通过贵族根除贵族阶级,通过军队根除专制主义,通过教士根除迷信,通过法官根除野蛮,一句话,通过所有的暴君根除所有的暴虐。这个手术令人恐惧,但革命做这个手术是万元一失的。至于手术中会损坏多少好肉,你去看着跑埃哈夫①是怎样说的。切除肿瘤哪能不流血呢?扑灭大火哪能不牺牲一部分呢?正是这些可怕的必要条件保证了成功。外科医生像是屠夫,治病的人像是刽子手。革命忠诚于自己的天赋使命,它毁伤肢体,但拯救生命。怎么!你要求它对病毒实行赦免,对毒汁宽大为怀?革命不会听你的。它抓住过去,结果它。革命在给文明作深切口,从那里将涌出人类的健康。你大概很疼吧?这得持续多久?一次大手术的时间。然后,你就得救了。革命在给世界切肢,所以有九三年的大出血。”
“外科医生心平气和,”戈万说,“而我见到的这些人都很粗暴。”——
①荷兰医生(一六六八…一七三八),留下大量医学著作。
“革命要求为它工作的人是激进分子。它拒绝颤抖的手。它只相信严酷无情的人。丹东是可怕的,罗伯斯比尔从不手软,圣茹斯特铁石心肠,马拉毫不留情。你可要当心。这几个名字可重要得很,它们的威风不下于几支大军,整个欧洲将为之颤抖。”
“也许未来也为之颤抖。”戈万说。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您错了,老师,我不谴责任何人。我认为真正的革命观点是不指控任何人。谁都不是无辜者,谁也都没有罪。路易十六只是一只抛到狮群中的羊。它想逃走,想逃命,想自卫,可能的话它也要咬几口,然而不是谁想成为狮子就能成为狮子。所以这只羊的愿望被视作罪恶。愤怒的羊居然露出牙齿!叛徒!狮群把它吃掉了,然后又自相残杀起来。”
“羊是动物。”
“那狮子呢,它是什么?”
这句话使西穆尔丹沉思片刻,随后他抬起头说道:
“这些狮子是觉悟,这些狮子是思想,这些狮子是原则。”
“它们实行恐怖。”
“有朝一日,革命将证明恐怖是必要的。”
“恐怖会玷污革命。”
戈万又继续说:
“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是安宁与和谐的原则。为什么使它们显得恐怖可怕呢?我们要的是什么?争取人民组成大同共和国。那好,别吓倒人民。恫吓有什么用?人民和小鸟一样,不会被稻草人吸引过来的。不应该为了行善而作恶。我们推翻王位不是为了永久竖起断头台。处死国王,但要救活民族。打翻王冠,但要保护头脑。革命是和谐而不是恐怖。不宽容的人是无法执行温和原则的。对我来说,‘赦免’是人类语言中最美的字眼。我不愿流血,除非我自己也可能流血。再说,我只会打仗,我只是士兵。然而,如果我们不能宽恕,那么打胜仗就没有意义了。在战斗中我们是敌人的敌人,胜利后我们就是他们的兄弟了。”
“你可要当心,”西穆尔丹第三次说,“戈万,对我来说,你比儿子还亲,你可要当心!”
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说:
“在我们这个时代,仁慈可以成为一种叛逆。”
谁听见他们这番对话,会以为这是军刀与断头台的谈话。八DOLOROSA①
与此同时,那位母亲在寻找孩子——
①拉丁文,意为痛苦,取自基督教圣歌“痛苦的母亲站在(十字架)前”——原编者注
她盲目地朝前走。她怎样生活呢?无法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走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她乞讨,吃野草,席地而卧,她露宿在荆棘中和星光下,有时还冒着风雨。
她从一个村庄转到另一个村庄,从一个田在转到另一个田庄,到处打听。她停在人家门口,衣衫褴接。有时她被人接待,有时她被人驱赶。她走不进人家时,就走进树林。
她不熟悉这个地方,除了西斯夸尼亚和阿泽教区以外,她一无所知。她没有确定的路线,有时又转到已经走过的路上,白走了一圈。她有时顺铺路石走,有时顺车辙走,有时顺矮林中的小道走。在这种飘泊不定的生活中,她那破旧的衣服更加磨损。最初她穿着鞋,后来她光着脚,最后两脚流着血。
她穿过战争,穿过枪林弹雨,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回避,她在寻找孩子。由于全面叛乱,她找不到警察,找不到镇长,找不到权力机关,只好向过路人打听。
她向他们问道:
“你见过三个小小孩吗?”
过路人抬起头来。
“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她说。
她又接着说:
“勒内…让、胖阿兰和若尔热持。你没有看见?”
她又说:
“老大四岁半,小女孩一岁半。”
她又说: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有人把他们抢走了。”
过路人瞧着她,仅此而已。
她看到人们不理解,又说:
“孩子是我的。所以我打听。”
过路人继续走他们的路。于是她站住,一言不发,用指甲抓破胸部。
然而有一天,一位农民听她讲,并且思索起来,说道:
“等等,你是说三个孩子?”
“是的。”
“两个男孩?”
“还有一个女孩。”
“你找的就是他们?”
“对”
“我听说有位老爷抓了三个小孩子而且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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