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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悲剧-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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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还是必须按照贝尔纳普和杰夫森的忠告,坐得笔直,脸上含着微笑,至少也要显得和蔼可亲,大胆地迎接每一个人向他投来的目光。于是,他让脸儿侧转过去,殊不知就在这一刹那,他完全怔呆了。因为,在那边——天哪,多么相象呀!——就在他左边靠墙的一排长凳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或是姑娘,简直活灵活现,跟罗伯达一模一样!那是她的妹妹——艾米莉,罗伯达经常提到她的——可是,哦,真的叫他吓坏了!他的心儿几乎停止了跳动。也许这简直就是罗伯达呀!瞧她的那双多么象幽灵似的但又是活生生的、充满怨愤和控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住了他!在她身旁,还有另一个姑娘,看起来也有点儿象她。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位老人,罗伯达的父亲,这满脸皱纹的老人,正是那天克莱德到他农场门口问路时碰见过的,此刻几乎是怒冲冲地直瞅着他。他老人家那种忧郁、疲倦的眼色,仿佛在说:“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杀人犯!”在他身旁是一个温柔、矮小、患病的女人,年龄约莫五十岁左右,蒙着一块面纱,满脸皱皮疙瘩,眼窝深深地下陷。她一看见克莱德的目光,两眼就耷拉下来,望着别处,好象内心受到极大的痛苦,可并不是憎恨。毫无疑问,这是——她的母亲。啊,好一个骇人的场面!简直无法想象的不幸呀!他的心儿在突突地狂跳。他的双手在瑟瑟发抖。

为了让自己保持镇静,他就目光朝下,直瞅着贝尔纳普和杰夫森搁在他面前桌上的手。他们两人都在摸弄眼前打开的小本本上的铅笔,两眼盯住梅森和依次进入他面前陪审员席上的人(这时正好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大胖子)。瞧杰夫森和贝尔纳普这两人的手,多不一样啊——贝尔纳普的手那么短,那么软,那么白,可是杰夫森的手,却是那么细长、黝黑,骨瘦嶙峋。贝尔纳普在法庭上的举止可谓令人怡然可亲——他说:“依我看,不妨请候补陪审员退席吧。”可是梅森说话的声音,却象砰的一声枪响:“退席!”而杰夫森说话时却是慢条斯理的,调门虽低,可还是那么有劲儿:“让他下去吧,阿尔文。此人对我们毫无用处。”蓦然间,杰夫森冲克莱德说:“挺直腰板坐好!坐好!抬眼望望四周!别这么垂头耷脑。两眼注视众人的眼睛。你想要笑,就要笑得自然些,克莱德。两眼就是要注视众人的眼睛。他们不会伤害你的。他们只不过都是赶来这儿开开眼界的乡巴佬呗。”

但是,克莱德马上注意到有好几个新闻记者和画家正在仔细端详着他,或是在画他的速写,或是在写他的特写,使他心里发慌,脸上热辣辣地涨红。要知道,他们那些尖锐透彻的目光和力透纸背的言词,他都能感觉到,如同他听到他们笔下的沙沙声一样清清楚楚。这些都是要在各报刊上发表的——他一下子脸色煞白,两手抖索——这一切他们都会写下来的——他在丹佛的母亲,以及在莱柯格斯的每一个人,都会读到和看到——他两眼是怎样望着奥尔登一家人,他们又是怎样望着他的,后来,他两眼只好又望着别处。可是——可是——他心里还得保持更加镇静——他还得挺直腰板,抬眼望望四周——要不然杰夫森会瞧不起他。于是,他还得尽量克服内心的恐惧,把目光抬起来,让脸儿稍微偏过来,环顾四周。

但是,就在他举目四望时,克莱德在那高高的窗根边靠墙的地方,发现了特雷西·特朗布尔——此人正是克莱德最最害怕见到的。显然,特雷西由于攻读法律,对此案颇感兴趣,或是纯粹出于好奇心,或是说不上所以然来——当然罗,决不是出于怜悯他或是同情他——反正今天也赶来了。谢天谢地,这时他并不在看克莱德,而是瞅着正在讯问大胖子的梅森。在特雷西身旁的,是埃迪·塞尔斯,一双近视眼戴着一副厚厚的深度眼镜,正朝克莱德这一边看,但好象并不是在看他,因为他根本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啊,这一切让他多难受!

另一头离开他们五排座位的地方——是吉尔平夫妇,当然是梅森找来的。现在他们打算作证些什么呢?是证明克莱德到过罗伯达房间去吗?这一点过去一直瞒得多牢啊!这当然是很见不得人的!还有,乔治·牛顿夫妇竟然也到了!干吗偏要把他们请上候补陪审员席?也许要扯一扯罗伯达在遇见克莱德以前是怎么打发日子的吧?还有,那个格雷斯·玛尔也来了——过去克莱德时常碰到她,但实际上只有一次在克拉姆湖上跟她说过话,那时罗伯达已经不喜欢她了。她还要扯些什么呢?当然罗,她可以扯扯他怎样跟罗伯达认识的,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好扯的呢?啊,还有——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这倒也是——千真万确的——那当然啊——还有那个奥特·肖林,就是克莱德向他打听过格伦医生呀。唉!也许他要扯到这件事了!——那是毫无疑问的。怎么人家好象把事情全都记得的——远不是他过去所想象的那样呀。

从前头数过去第三个窗根边,离开令人敬畏的奥尔登一家人再远些,还有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看起来好象是昔日教友会信徒,后来却落草为盗——此人的名字叫海特。克莱德在三英里湾碰见过他,后来被迫被人带到大比腾去的那天,克莱德又见过他一次。啊,是的,他就是验尸官。在他身旁的,是那天要克莱德在旅客登记簿上登记的那个旅社掌柜。紧挨着掌柜的,是那个租船给克莱德的船老板。在船老板身边的,则是从冈洛奇开车送他和罗伯达的那个身材瘦长的导游——一个皮肤黝黑、筋骨壮实、粗野无礼的小伙子。他的那一双象野兽般深陷的小眼睛,这时好象要把克莱德戳穿似的。此人当然会扯到那天从冈洛奇开往大比腾一路上所见所闻的一切。那天克莱德心慌意乱和傻头傻脑的神态,人家会不会象现在克莱德还记得那么一清二楚呢?要是记得的话,他那回心转意的说法将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呢?他是不是最好跟杰夫森再谈一谈呢?

可是梅森这个人啊!他是多么能干!多么难对付!他把以上这些人全都找来作证,指控克莱德,想必是费了老大的劲啊!而现在,克莱德间或看他一眼,只见他正如过去至少已有十多次(但因效果并不特别显著,所以陪审员的座位依然空缺)那样在大声嚷嚷,说:“人民认为可以接受!”不过,每当他这么大声嚷嚷的时候,杰夫森照例把脸儿稍微侧转过去,连一眼也不看他,说:“此人对我们毫无用处,阿尔文。顽固得象一根硬骨头。”随后,彬彬有礼、态度和蔼的贝尔纳普便向陪审团提出异议,而且几乎总是获得成功的。

不料,到了最后——啊,该是松一口气啊——法庭那个录事用一种清亮、单薄、刺耳、衰老的嗓音宣布暂时退庭,下午两点钟再开庭。于是,杰夫森掉过头来,冲克莱德微微一笑,说:“嗯,克莱德,这是头一个回合——没有什么了不起,是吧?而且,也并不是那么可怕,可不是吗?现在不妨先回去,痛痛快快饱吃一顿,好吗。今天下午,时间还会拖得很长,够沉闷的。”这时,克劳特、西塞尔,连同临时增派的警卫,都挤拢来围在他身边。接着,就是观众如堵,大喊大叫:“他在那儿!他在那儿!瞧他过来了!在这儿!在这儿!”还有一个肥乎乎的大体型的娘们,一个劲儿挤进来,两眼直瞪着他的脸,大声嚷道:“让我看看他呀!我就是要把你上上下下看个仔细,年轻小伙子。我自己也有两个闺女呀。”不过,他从旁听席上认出来的那些莱柯格斯和第十二号湖上的熟人,谁都没有向他走拢来。当然罗,哪儿都见不到桑德拉的影子。因为,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一再向他保证过,她是不会出庭的。甚至连她的芳名,也尽可能不让提到。格里菲思一家人,还有芬奇利一家人,全都反对哩

第20章

挑选陪审团成员,梅森和贝尔纳普花了整整五天时间。不过,到最后,负责审问克莱德的那十二个人,终于宣誓开始履行他们的职责了。而且都是这么一些人:一些古里古怪、头发花白,或是肌肤晒黑、满脸皱纹的庄稼汉,和乡下杂货铺掌柜,他们里头还有一个推销福特汽车的经纪人、一个托姆·狄克逊湖上的旅店老板、一个汉堡绸布店在布里奇伯格的推销员,以及一个常驻在草湖以北珀丹、专跑码头的保险公司推销员。而且,他们除了一人以外,全都结过婚。再说,他们除了一人以外,即使不是很讲道德,至少也是全都笃信宗教。而且,他们在履职以前早就深信不疑:克莱德犯了杀人罪。但因为他们几乎一致认为自己为人正直,不偏不倚,又都乐于在这么一个轰动的案子中出任陪审员,所以,他们深信自己对提请他们注意的事实都能公正地作出处置。

于是,他们就全体起立,宣了誓。

梅森马上站了起来,开口说:“陪审团的先生们。”

克莱德和贝尔纳普、杰夫森都是两眼直瞅着他们,暗自纳闷,真不知道梅森开头这一指控会给他们造成什么印象。因为,在这样特殊情况之下,恐怕怎么也找不到比他更有能耐、更富有魅力的检察官了。这对他来说是绝好机会了。整个美国公民的眼睛不是都在注视着他吗?他相信确是这样的。这好比某个导演突然大声喊道:“打开灯光!开拍!”

“毫无疑问,在过去这个星期里,你们很多人有时就弄得精疲力竭、困惑不解,”梅森开始说。“因为,本案的各位律师对选出你们十二个人的那张陪审员名单持特别审慎的态度。要找出十二个人来,把这个骇人听闻的案子里所有搜集到的事实递交给他们,让他们根据法律所要求的公正立场和高明的见解来加以衡量,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我来说,我之所以采取审慎的态度,先生们,只是出于一个动机:要伸张正义。无论恶意也好,还是任何事前偏见也好,都是绝对没有的。直到今年七月九日,我本人甚至还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被告,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位被害人,更不知道现在他被指控的罪行。可是,先生们,当我一开头听到,一个象被告这样的年龄,受过这样的教养,还有这样的亲友关系的人,竟然会被人指控犯下了这类性质的罪行,说真的,我不由得又是震惊,又是难于置信。可是,后来,我却不能不逐步改变了我的看法。随后,我不得不把我心里最初那些疑虑永远给打消了,并从我逐字逐句地看到的大量罪证中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有责任代表人民提起公诉。

“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让我们先从事实说起吧。本案牵涉到两个女人。一个女人已经死了。另一个女人,”(这时,他朝克莱德坐的地方转过身来,用手指着跟克莱德坐在一起的贝尔纳普和杰夫森那边)“由于征得原告及其律师和被告一方及其辩护律师同意,在这里就不提她的尊姓大名了。因为,让她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事实上,原告及其律师准备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项事实,其唯一的目的,现在我向你们声明,就是:根据我们州里的法律以及被告受到指控的罪行,使真正的正义得到伸张。真正的正义,先生们,真正的,而且又是公正的。不过,要是你们并不是根据本案证据公正地办事,作出正确的判决,那末,纽约州的人民以及卡塔拉基县的人民将会呼冤喊屈,而且还是严重的呼冤喊屈。因为,正是他们寄厚望于你们,期待你们正确说明你们对本案的论证和最终判决。”

说到这里,梅森顿住了一会儿,接着就引人注目地转过身来,冲着克莱德,不时用右手的食指指指戳戳说:“纽约州人民的控告,”(说话时他特别加重了这个字眼,仿佛让这个字眼儿如同雷霆万钧一般发出巨响)“这个囚犯——克莱德·格里菲思犯了杀人罪。人民控告克莱德蓄谋已久,并以恶毒、残忍、欺骗的手法,杀害了罗伯达·奥尔登,然后企图让世人永远不知道罗伯达·奥尔登的尸体下落,从而逍遥法外。这个罗伯达·奥尔登,是多年来住在米米科县比尔茨村的一个农民的女儿。人民控告,”(这时,听了杰夫森交头接耳的悄悄话,克莱德尽可能舒坦地靠在椅背上,泰然自若地望着那个两眼正盯住他的梅森的脸)“这个克莱德·格里菲思,甚至在他犯下这一罪行以前,就阴谋策划了好几个星期,然后按照事先拟定的恶毒而又残忍的方案付诸行动。

“纽约州的人民在告发这些事实时,将准备向你们递交每一件事实的证明。你们将了解到许许多多事实,这些事实唯一的审判人,将是你们,而不是我。”

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一会儿,换了一下站立的姿势。急不可待的听众也都俯身向前簇拥着,如饥似渴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眼。这时,他举起一只手,富于戏剧性地把他鬈曲的头发往后一捋,继续说道:

“先生们,我并不需要很长时间就能说清楚——而你们在听审本案时,也不需要花多少时间都能了解到:惨死在大比腾湖底下的姑娘,究竟是哪一种人。她的整个一生总共只活了二十年,”(其实,梅森心里也很清楚她今年是二十三岁,比克莱德大两岁)“凡是认识她的人,谁都没有对她的人品说过一句坏话。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在本法庭上也决不会有人对她提出什么不好的证据来。大约在一年前——七月十九日她来到莱柯格斯市,想靠她自己的双手来赡养她的家庭。”(这时,整个法庭大厅都听得到罗伯达的父母、弟妹的啜泣声)“先生们,……”梅森接着详细介绍了罗伯达的一生:从她最初离开老家,跟格雷斯·玛尔住在一起,到后来,她在克拉姆湖上同克莱德相遇。由于他的缘故,她跟她的女友、还有自己的保护人牛顿夫妇都闹翻了,并且听从了克莱德要她一人单独住开的意见,就跟陌生人住在一起。梅森还讲到罗伯达怎么向她的父母隐瞒了这一令人怀疑的迁居真相,最后终于受了克莱德的骗——她从比尔茨写给他的那些信,把这件事的整个发展过程都说得很详细。这时,梅森又同样巨细不遗地讲到克莱德,和他一心向往莱柯格斯上流社会,以及对那个又有钱、又美丽的某某小姐发生了兴趣。由于这位小姐纯属天真和善良(虽说对他有些着了迷)的表示,便使他觉得自己可望高攀跟她结婚。因此,尽管这位小姐本无此意,却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种情欲;而他对罗伯达的态度和感情之所以突然改变,原因也就在这里。其结果,(这事据梅森说,他一定会加以揭示)

就是谋害罗伯达致死。

“可是,”说到这里,他突然惹人注目地大声嚷道。“我揭发了此人所有问题,那末,此人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现在他就坐在你们面前!也许,他的父母都是窝囊废,他本人就是贫民窟里的产物吧?——这样的人对于一种正当、体面的生活该有哪些价值和责任,从来都不可能会有正确的认识。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吗?不,恰好相反。他的父亲,和莱柯格斯最著名的大型企业之一——格里菲思领子衬衫公司老板都是本家。他本人穷——是的——这是没有疑问的。不过,他并不比罗伯达更穷——可她后来穷并没有使她的人品受到什么影响。他的父母在堪萨斯城,在丹佛,而在这以前,还在芝加哥,在密执安州的大瀑布,看来都是充当虽然没有得到圣职但自愿传道、劝人信教的传教士。据我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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