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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悲剧-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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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样心里如释重负似的,最后又去探望了克莱德两次,让他尽管放心,说她决心尽快赶回来的——只要阿萨体力一恢复,而且,回程费用,她也有了着落——于是,她就动身了。不料,她一回到丹佛,就发现倘要丈夫马上恢复健康,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时,克莱德独自一人留在那里沉思默想,让自己尽量适应这里的生活——他努力往最好处争取,这里至多也只是一座精神地狱——在这地狱的门上,不妨可以写上但丁在《神曲》地狱篇里的这句话——“你们进这儿来的人啊——请把希望放在门外。”

这里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气氛。一种慢性的、但能撕裂心灵的力量!这种一望可知的恐怖和沮丧——是怎么也甩脱不了地经常主宰着所有的犯人们——不管他们勇敢也好,害怕也好,喜好虚张声势也好,说真的无所谓也好(这种人确实有的是),他们都得被迫在这里揣摸和等待。这时,由于处在这种特别冷酷、辛酸的监狱生活环境里,克莱德就经常在心理上——如果说不是在肉体上——跟二十来个国籍不同、气质殊异的同监犯人接触;而这拨人里头每一个人,正如他自己一样,都对自己天性里某种狂热、好色,或是他生活际遇里的某种悲惨情况作出反应。而随着最后的结局,或称最后的插曲,就是作为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总爆发——谋杀——被人识破,于是,为了要在道德上和法律上自我卫护,先是斗争,继而失败,使自己饱受恐怖而又困顿不堪(对此克莱德已是相当熟悉的了)——如今他们发现自己都被关押在二十二个铁笼子里头的这一个或那一个里——仿佛在孤岛上——等待着——可是,他们等待着的是什么呢?

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而他心里也很清楚。有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狂怒和绝望猝然迸发,或是被祈祷弄得神魂颠倒,也有的时候——咒骂该死——净说一些粗鲁肮脏、不堪入耳的笑话——或是大声讲故事,让大伙儿都听得见——或是发出下流猥亵的狂笑——或是在深更半夜,正当疲惫的心灵好不容易才入了岑寂之境,肉体和灵魂似乎也应当休息的时候,却传来了一声声呻吟叹息。

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个专供放风的院子。每天(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之间)——两次,每次几分钟,将犯人分成五个一拨或六个一拨——都被押出来——吸吸空气,溜溜腿,做做柔软体操——或是跑跑步,蹦蹦跳跳,全随他们自己高兴。不过,总有相当多的狱警在旁监视,以防他们进行任何形式的反抗。克莱德从入狱后的第二天开始,也被押到院子里去,有时跟这拨人在一起,也有时候跟另一拨人在一起。开头,他坚决认为自己可不愿随大溜参加这类活动;不过,眼看着别的一些同监犯人——不管自己的末日已在临近了——好象还是挺乐意玩个痛痛快快。

有两个黑眼睛、阴险的意大利人:一个是因为某个姑娘不肯嫁给他,就把她杀了;另一个先是抢了丈人的钱财,后来又把丈人杀了,并且还企图焚尸灭迹,为的是给自己和老婆捞钱发财!还有那大个儿拉里·多纳休——方头、方肩,大手、大脚,当过大兵,还派往海外去过,原在布鲁克林某厂担任值夜警卫,后来被工头开除了,于是,他就伺机要干掉那个工头。有一天夜里,他在某某地方果然把那工头杀了,但不小心把一枚战时服役的奖章失落在地上,经过追查,终于确认是他所干的。所有这些,克莱德都是从狱警那儿听说的。那些狱警对待犯人简直出奇地无动于衷,但总的看来似乎还算友好,他们分日夜两班看管这些牢房,每班两人轮值,每八小时换一班。还有罗切斯特的警官赖尔登,因为妻子坚决要离弃他,他就把她杀了——而现下他本人就得自己来偿命了。还有那个托马斯·莫勒,是个年轻的“农场主”,其实,他充其量仅仅是个雇农罢了。克莱德入狱的头一个晚上,就听见他呻吟哭泣过——他用干草杈把他的雇主给戳死了——现在眼看着就得自己来偿命了,克莱德是听人这么说的。此人一个劲儿在牢房里踱来踱去,紧贴着墙根,耷拉着脑袋,两手撂在背后——是一个粗鲁无礼、身强力壮的乡巴佬,年纪大约三十岁光景。瞧他那副德行,仿佛挨过揍、被人家撵了出来似的,很难想象他竟然是个折磨人、杀害人的凶手。克莱德瞅着他暗自纳闷——他真的有罪吗?

此外还有米勒·尼科尔森,是布法罗的一位律师,年龄约莫在四十岁左右,细高个儿,论外貌显然卓尔超群——属于有教养的知识分子类型。乍一看,谁都一定会说他不是杀人犯,就象克莱德一样——但他还是被定了罪,说他毒死某巨富老翁后,企图将其财产占为己有。不过,依克莱德看,至少从他的模样或是态度上,一点儿看不出此人竟是如此十恶不赦——其实,他倒是个谦逊有礼的人。克莱德入狱后头一个早晨,尼科尔森一见他,就走过去说:“害怕了吧?”不过,此人说话的语气非常温柔而又体贴,这克莱德一听也感觉得到,尽管他站在那里面色煞白,浑身冰冷——骇怕得几乎不敢动一动——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一想。可是,克莱德一是心里诚惶诚恐——二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确实完蛋了,就回答说:“是的,我想好象自己是害怕的。”殊不知这话一说出口,他就暗自忖度,他干吗偏要这么说(如此低三下四地直言不讳),后来,尼科尔森身上的某种东西给他鼓了气,所以,他就对自己刚才的答话感到后悔了。

“你叫格里菲思,是吧?”

“是的。”

“哦,我叫尼科尔森。别害怕。很快你就会习惯的。”他尽管脸上毫无血色,还是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不过,他眼里似乎压根儿不含笑意。

“我想,我也并不是挺害怕的,”克莱德回答说,竭力想修正一下刚才他无意之中脱口而出的真心话。

“哦,那敢情好。散散心吧。我们在这儿都得这么轻松轻松——要不然差不多人人都要疯了。最好尽量多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撒腿快步走一会儿。这样对你有好处。”

他就迈开腿往外走了几步,让自己胳膊活动活动。这时,克莱德伫立在那儿,自言自语——声音简直很响——尽管他还是那么发颤:“我们在这儿都得这么轻松轻松,要不然差不多人人都要疯了。”这话倒是千真万确的。他在狱中过了头一夜以后,就看见了,感受到了。真的——你简直快疯了。也许把你折磨死了。因为你被迫亲眼目睹了这些骇人的、心肝俱裂的——而且对每个人来说——日益逼近的悲剧。不过,这一切他还得忍受多久呀?他又能忍受多久呢?

一两天后,他又觉得这座死牢也并不象他开头想象的那样——至少表面上说——不全是一片恐怖。实际上——即使每一个同监犯人死期已是迫在眉睫,这里仍然是嬉笑、嘲讽,乃至于游戏之地——并对所有能想到的题目,从死亡到女人、运动、舞台进行抬杠——通过人类各种不同形式的俏皮话(或则正好缺少这种俏皮话)相互竟争,而这一切照例又是跟他们知识层次普通低下相适应的。

如今,早饭一开过,没有被叫出去参加头一拨放风的人,往往就下棋或玩纸牌——那是这里绝无仅有的两种消遣——这并不是说让他们从牢房里放出来,按组发给一副棋子、棋盘,或是一副纸牌;而是由一刻儿也不离岗的狱警把棋盘发给两名对弈(如果是下棋的话)的犯人,每人一块,但是棋子不发给。他们对弈时是不需要棋子的。于是,由一个人先开局说,“我从G2跳到E1”——每一格都标出号码——每一边也都有字母。每走一步棋,都用铅笔记下来。

接着,对手先在自己的棋盘上把这一着棋记下来,琢磨一下这对自己全局影响如何,然后大声说:“我从F7跳到F5。”如果在场还有别人乐意加入,不管他们加入的是哪一方,狱警就会另外发给他们一人一块棋盘、一支铅笔。那时,只听见乐意帮助跟他隔开三间牢房的“荷兰佬”斯威戈特的小矮子布里斯托尔大声说:“我才不同意这么走,荷兰佬。且慢,且慢,好棋还在后头哩。”棋就这么继续对弈下去,并且根据这盘棋变化莫测的胜败得失,时而嬉笑,时而怒骂,时而赌咒,时而抬杠。玩纸牌也是这样。每个人照例都关在自己牢房里玩,居然还玩兴不减哩。

不过,克莱德不喜欢玩纸牌——也不喜欢整天价净是粗鲁嘲笑乱扯淡。他觉得——除尼科尔森一人外——周围人们说的净是下流猥亵,甚至粗野的脏话,他听了简直刺耳。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自己却被尼科尔森深深吸引住了。过了一些时候——一两天光景——他开始揣想,放风时有他在场,只要他们碰巧在同一拨里有这个律师,跟他作伴聊聊天,就可以帮他顶住这一切。在同监犯人里头就数尼科尔森最有真知灼见、最受人们尊敬。其他的犯人都跟他大不一样——有时一声不吭——更多时间是那么阴险、粗鄙,或是那么冷漠无情。

他入狱才过去了一星期,他对尼科尔森刚刚感兴趣,开始觉得自己至少稍微坚定些,这时却突然得知布鲁克林的巴斯夸尔·卡特龙尼就要行刑了。原来此人把自己兄弟杀死了(因为后者企图诱奸他的妻子),结果被判处死刑。巴斯夸尔住的那间牢房,离横穿而过的走廊最近,克莱德入狱后才知道,由于担惊受怕,此人已经有些神经错乱了。每当别人(六个人一拨)提出来放风时,他却照例被留在自己牢房里。可是,克莱德走过那里,偶尔往里头张望一下,见他那张瘦削的脸看起来怪可怕的,从眼睛到嘴角边,被两道深沟,亦即狱中苦难的皱纹,一分为龇牙咧嘴的三大块。

克莱德后来知道,从他入狱的那一天起,巴斯夸尔就已经开始日夜祈祷了。因为在这以前早已把下周以内行刑的大致日期通知了他。打这以后,他就开始让自己两手、两膝匍伏在地,在牢房里爬来爬去,老是吻地板,舔基督背十字架的铜像的脚。他有一对兄妹刚从意大利来,一连好几次看望他,所以在一定的时间里他就被带到老死牢去跟兄妹晤面。不过,正如大伙儿现下窃窃私语所说,巴斯夸尔早已神经错乱,兄妹他们也无能为力了。

整天整夜,只要不跟兄妹们晤面,他就是那样在牢房里爬来爬去,嘴里咕哝着祷告。那些夜不成寐,原想看书消磨时间的同监犯人,硬着头皮不得不听他含糊不清地一面祈祷、一面拨动念珠的声响。与此同时,他还一遍又一遍,不知其数地呼唤圣父和万福马利亚。

虽然偶尔有些人会说:“啊,谢天谢地,哪怕是他能睡上一会儿也好。”可他还是照样不断地念。还有他在祈祷时让额角磕响地板的声音——就这样一直到行刑的前一天,巴斯夸尔这才从自己牢房移押到老死牢里另一间牢房去。克莱德后来知道,在转天清早以前,如果说有人来看他,那就去老死牢那里跟他最后诀别。此外,还给了他一两个钟头时间,让他的灵魂做好准备去见创世主。

可是这一天,整整一个通宵,关在这座致命的监狱里的所有犯人,都给吓懵了。晚餐很少有人吃得下,从收走的餐盘就可以说明。牢房里一片沉寂——在这以后,有好几个人在含糊不清地祈祷——他们知道自己也不会多久就得到跟巴斯夸尔同样的命运了。有一个意大利人,因为杀过银行里的一个门卫被判处死刑,现在歇斯底里大发作,一个劲儿大声尖叫,把自己牢房里桌子椅子往钉上铁条的牢门上猛摔,并把铁床上被单撕得稀碎,甚至还想把自己掐死。后来,他终于被制服了,移押到另一个牢房去,因为他神志不清,需要特别监护。

至于别的一些犯人,在这慌乱的时刻,人们可以听见他们一直在牢房里踱来踱去,含糊不清地祈祷,或是招呼狱警给他们做点什么事。至于克莱德,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或是想象过会有这种场面,简直惊恐得浑身上下瑟瑟发颤。巴斯夸尔一生中这个最后一夜,克莱德就躺在自己小床上,彻夜通宵驱散骇人的恶梦。唉,在这里,死——原来就是这样的:人们号叫,祈祷,他们都疯狂了,尽管他们还是惊恐万状,死这个骇人的进程决没有停止不前。十点钟,为了让还活着的犯人安静下来,送来了一顿冷餐——不过除了克莱德对面那个中国人以外,谁都没有动过。

转天凌晨四点钟,监狱里专管这一骇人任务的人,一声不响沿着那条宽敞走廊过来,把各个牢门口深绿色厚门帘一一放下来,莫让有人看见这一死亡的行列从老死牢出来,顺着横穿而过的走廊向行刑室走去。殊不知克莱德和所有其他犯人一听见声音就全都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

该是行刑的时候啦!死亡的时辰已敲响了。这是一个信号。各个牢房里很多犯人,或是骇怕,或是后悔,或是与生俱有的宗教感情,又一次想到从信仰中给自己寻求庇护和安慰,就两膝下跪,开始祈祷起来。另有一些犯人,只是在牢房里踱来踱去,或是给自己咕哝着些什么。还有一些犯人,由于一阵抑制不住的恐惧,不时大声尖叫着。

至于克莱德,他已经僵化,一气不吭,几乎失去了知觉。就在此刻,行刑室那儿,他们要把那个人杀死了。那张电椅——许久以来简直让他吓破了胆的那张电椅,就在那儿——如今日益逼近了。不过,据他母亲和杰夫森告诉他,都说他的时间还很长、很长呢——如果——如果要到的话——如果——如果——

这时却又传来别的一些声音了。是谁在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不知是在敲哪儿的一道牢门。接着,显然是从老死牢通往这里的那道门打开了——因为现在听得见有一个声音——还有几个声音,只是不太清晰罢了。随后是另一个声音,比较清晰些,仿佛有人在祈祷。这队行列经过那走廊时,传来了脚步在地上拖曳的声音,仿佛是在警告在押犯人似的:“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基督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马利亚,慈悲的圣母,马利亚,仁慈的圣母,圣·米迦勒,为我祈祷吧;我的好天使,为我祈祷吧。”

“圣母马利亚,为我祈祷吧;圣·约瑟,为我祈祷吧。圣·安布罗斯,为我祈祷吧;所有的圣徒和天使,为我祈祷吧。”

“圣·米迦勒,为我祈祷,我的好天使,为我祈祷吧。”

这是来自即将被处决的犯人身边那位牧师的声音,是在朗诵启应祷文。据说,此人早已方寸大乱了。可他不是也在喃喃自语吗?是的,是他的声音。克莱德听得出来。这个声音近来他听得太多了。此刻,那另一道门就要开了。他要从门口往里头张望——这个犯人——马上就要死了——他会看见——这一切——他会看见——那顶盔帽——那些带子。啊,所有这些东西是什么样儿的,现在他全知道了,虽说这些东西也许永远不会戴到他身上。

“再见了,卡特龙尼!”这是来自附近牢房里一个粗鄙发颤的声音——克莱德不能断定是哪一间的。“到极乐世界去吧。”随后是另外一些声音,说:“再见了,卡特龙尼。上帝保佑你——哪怕是你不会说英语。”

这一行列走过去了。那道门关上了。他已关在那里头了。毫无疑问,此刻正在给他拴上带子了。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其实,他早已不省人事了。现在,想必带子都已拴紧了。那顶盔帽也给拉下来了。只要一眨眼,一眨眼,当然罗——

当时克莱德虽然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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