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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悲剧-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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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依法作出的决定。我心里也巴不得自己能向您作出另一种决定来,说真的,我就是巴不得能这样——
①引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13节。
我心里将为您和您儿子祈祷。”
他摁了一下电铃。他的秘书走了进来。显然,会见就到此为止了。格里菲思太太简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正当这次谈话的关键时刻,州长向麦克米伦提出了有关她儿子是否有罪这个绝顶重要的问题时,他却很古怪地先是保持缄默,继而模棱两可,支吾搪塞,这使她不由得深为震惊和沮丧。不过,现在该怎么办呢?该往哪儿去?求谁呢?上帝,而且只有上帝,为了克莱德饱受的苦难和面临的死亡,她和他必须向他们的创世主寻求安慰。当她正这样暗自寻思,还在悄悄地哭泣的时候,麦克米伦牧师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搀扶她走出了州长办公室。
等她走后,州长终于扭过头去,对他的秘书说:
“我一辈子从没有碰到过比这更惨的事了。叫我永远忘不了。”说罢,他掉过头去,凝望着窗外二月里的雪景。
在这以后,克莱德的生命就只剩下两个星期时间了。在这期间,麦克米伦首先把这最后的终审判决告诉了他,不过,当时是由他母亲陪着一起来的。麦克米伦还没有开口,克莱德一见母亲的脸色,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后来,他又听麦克米伦说他应该向上帝——他的救世主寻求庇护,寻求灵魂安宁。于是,他就在牢房里老是踱来踱去,简直一刻都安静不下来。由于最后确悉他没有多久就要命归西天,他觉得自己即便在此时此刻,还有必要回顾一下个人不幸的一生。他的少年时代。堪萨斯城。芝加哥。莱柯格斯。罗伯达和桑德拉。这些,连同与这些有关的一切,都在他记忆里一一闪过。那些绝无仅有的、短暂而欢快的紧张的时刻啊。他那不知餍足——不知餍足——的欲望啊,他在莱柯格斯跟桑德拉邂逅以后所激起的那种热切的欲望啊。而紧接着就是这个、这个现在!殊不知就连这个现在也快到尽头了——这个——这个——可恨他至今压根儿还没有体面地生活过呢——而且,最近这两年又是关在令人窒息的监狱里,多惨啊。他这飘忽不定、如今惶惶不可终日的一生,在这里只剩下十四天、十三天、十二天、十一天、十天、九天、八天了。而且眼看着一天天正在逝去——正在逝去啊。可是,生命——生命——人怎能没有生命呢——白昼——太阳、细雨——工作、爱情、活力、愿望,该有多美呀。啊,说真的,他可不愿意死啊。他可不愿意。既然现在最重要,现在就是一切,那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为什么老是对他念叨着说,他应该心心念念企盼神的仁慈,只要想念上帝就得了?而麦克米伦牧师还坚持认为,只有在基督那儿,在阴曹冥府才有真正的安宁。啊,是的——不过,不管怎么说,难道在州长面前他不该说话吗——难道他不能说克莱德无罪吗——或是至少说他不完全是有罪的——当时只要他有这么个看法——在那时——那末——那末——啊,那时,州长也许会把他的死刑改成无期徒刑呢——不是他说不定就会那么办吗?因为,他问过他母亲,当时麦克米伦对州长说过些什么——(但并没有告诉她,说自己一切都向他忏悔过了),她回答说,他告诉州长,说克莱德在主的面前是十分虔诚——不过并没有说他没有罪。克莱德觉得:麦克米伦牧师竟然不肯为他更多出力,该有多奇怪。多伤心。多绝望!难道说人们就永远不了解——或是不承认他的那些合乎人性——如果说是太合乎人性甚至也许是邪恶的、如饥似渴的欲望吗?不过,有许许多多人不也跟他一样被这些欲望折磨着吗?
但是,如果一定要说还有比这更糟的事,那就是格里菲思太太得知:麦克米伦牧师在回答沃尔瑟姆州长提出那个具有决定性的问题时,只说了几句话——确切地说,他压根儿没有说别的话——后来他在回答她提问时,也只不过是把自己那几句话又重复念叨了一遍。这样,她转念一想,不由得大吃一惊:归根到底,克莱德也许是有罪的,如同她一开头所担惊受怕的一样。因此,她有一次就这样问他:
“克莱德,如果说你还有哪些事情没有忏悔过,那末,你在大限来到以前非得忏悔不可。”
“我什么都向上帝和麦克米伦先生忏悔过了,妈妈。难道说这还不够吗?”
“不,克莱德。你跟人们说过你是无辜的。但是,如果说你并不是无辜的,那你就应该说真话嘛。”
“不过,要是我的良心告诉我,我是对的,这难道说还不够吗?”
“不,克莱德,如果上帝说的是另一个说法,那就不够了,”
格里菲思太太惴惴不安地说——她在内心深处感到极端痛苦。不过,这时他再也不愿说下去了。他怎么能跟他母亲或是芸芸众生一起讨论那些稀奇古怪、模糊不清的问题呢。就是他在向麦克米伦牧师忏悔时和随后几次谈话时,也都一直解决不了。这已是无法可想的了。
因为儿子已经不信任她了,格里菲思太太不仅作为一名神职人员,而且作为一个母亲,都对这一打击感到非常痛苦。她的亲生儿子——在临近死亡的时刻,还不愿把他看来早就对麦克米伦先生说过的话告诉她。难道说上帝永远要这样考验她吗?反正麦克米伦是说过那些话的,就是说——不管克莱德过去罪孽有多大——他认为,现在克莱德已在主的面前忏悔过了,变得洁净了——而且,说真的,这个年轻人已准备去见创世主了——她一想起麦克米伦那些话,心里也就感到有些宽慰了。主是伟大的!他是仁慈的。在他的怀抱里,你可以得到安宁。在一个全心全意皈依上帝的人看来,死算得上什么——而生又算得上什么呢?什么也都不是。过不了几年(不会多久的),她跟阿萨,而且在他们以后,还有克莱德的弟弟、姐妹们,也都会跟着他去的——他在人世间的全部苦难也都被人们遗忘了。不过,要是得不到主的谅解——那末也就不能充分透彻体会到他的永在、他的爱、他的关怀、他的仁慈啊……!这时,她由于宗教狂的神魂颠倒,曾有好几次浑身上下颤栗——显得很不正常——连克莱德也看到和感觉到了。不过,再从她为他心灵上的幸福不断祈祷和心焦如焚来说,他也看得出:实际上,她对儿子真正的心愿从来都是了解得很少的。过去在堪萨斯城的时候,他心里梦想过那么多的东西,可他能享有的却是那么少。那些东西——就是那些东西呗——在他看来该有多么重要——他觉得最痛苦的是小时候自己常被带到街头,站在那里让许许多多男孩子、女孩子看。而他心中多么渴望得到的那些东西,很多孩子却全都有了。那时候,他觉得,哪怕是天涯海角,反正只要不去那里——站街头,该有多么开心啊!这种传教士生涯,在他母亲看来可真了不起,但在他看来却是太乏味了!他有这么一种想法,难道说是错了吗?一贯错了吗?主现在会对他恼火吗?也许母亲对他的种种想法都是正确的吧。毫无疑问,他要是听从了她的劝告,恐怕现在也就会幸福得多了。可是,多么奇怪,眼看着母亲那么疼爱他,同情他,并以不折不挠和自我牺牲精神全力以赴去营救他——但是现下,在他一生的最后时刻,正当他最最渴望得到人们同情——而且还要得到比同情更多的——人们真正深切的理解——即便是在眼前这么一个时刻,他依然不相信他亲生的母亲,不肯把当时真相告诉他亲生的母亲。在他们母子俩中间,仿佛隔着不可逾越的一堵墙,或是怎么也穿不过的一道屏障,全是缺乏相互理解所造成的——原因就在这里。她怎么都不会了解他是何等渴求舒适、奢华、美和爱情——而且还有他心驰神往的、跟爱摆谱儿、寻欢作乐、金钱地位联系在一起的那种爱情——以及他热切追求、怎么也改变不了的那些渴望和欲念。这些东西她都是无法理解的。也许她会把这一切全都看作罪孽——邪恶、自私。说不定还会把他跟罗伯达和桑德拉有关的极其不幸的一言一行,通通视为通奸行为——下流淫荡——甚至是谋杀勾当,而且,她还真的指望他会有深切悲痛,彻底忏悔的表现,殊不知即使在此时此刻,尽管他对麦克米伦牧师和她都说过那些话,他的思想感情并不见得就是那样——压根儿不是那样,虽然,现在他何等热切希望在上帝那里得到庇护,不过要是可能的话,能在母亲的了解和同情心里得到庇护,岂不是更好吗?但愿能这样就好了。
老天哪,这一切该有多可怕!他是那样孤苦伶仃,即使在瞬息即逝的最后几个钟头里(日子正在飞也似的逝去啊),尽管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都在他身边,可是他们两人都不了解他。
不过,先撇开这一切不谈,还有更糟的事:他已被关押在这里,不会被允许离开,这里有一套制度——一套令人可怕的、成为例行公事的制度——他早就知道了。这是铁面无情的制度。它能自动运转,象一台机器一样,用不着人们的帮助或是人们的同情心。这些狱警!他们这些人,忠于法律的字面意义,有时也会审问人,说些言不由衷的讨好话,跑跑腿做点好事,或者把犯人先是押到院子里放风,过后再押回牢房去,或是押着犯人去洗澡——他们还是铁面无情的——仅仅是一些机器,一些机器人,一个劲儿推啊推的,管啊管的——把犯人管押在这些监狱围墙里,他们时刻准备着,只要一出现反抗,就会随时效劳,随时杀人——一个劲儿推啊,推啊,不停地推啊——永远把人推向——那一头那个小门,从那里休想逃命——休想逃命——只能往前走。往前走呀走——一直到最后,把他推进那个小门,永远一去不复返!永远一去不复返!他一想到这里,就站起来,在牢房里踱来踱去。后来,他往往又想到了自己是不是有罪这个谜。他竭尽全力去想罗伯达和他对她造的孽,还让自己去念《圣经》——甚至让自己脸儿朝下,伏在铁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念道:“主啊。给我安宁。主啊,给我光。主啊,给我力量,让我能抵抗我不应该有的一切邪念。我知道我的良心并不是完全洁白的。啊,不。我知道我策划过坏事。是的,是的,这我知道。我承认。不过,难道说我真的非死不可吗?难道说就不能指望人们帮助吗?主啊,难道你不能帮助我吗?难道你不能象妈妈所说的那样给我显示一下你的神威吗?你就不能下令,让州长在那最后时刻来临以前把死刑改为无期徒刑吗?你就不能吩咐麦克米伦牧师改变他的观点,到州长那儿去说说情吗?(说不定我母亲也会一起去的)我要把所有罪恶的念头从脑海里通通撵出去。我会变成另一个人。啊,是的,我是会的,只要你拯救了我。别让我现在就死——那么早就死了。千万别这样啊。我是愿意祈祷的。是的,我是愿意的。给我力量,好让我去理解、信仰——并且祈祷。主啊,给我吧!”
自从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跟州长进行具有决定性的晤面回来以后,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这些短暂而可怕的日子里,克莱德心里琢磨过的和祈祷过的,就是象以上这些——可是,到最后,他心里对日益逼近的大限、自己必死无疑,以及阴曹冥府都感到极端恐惧,而这种恐惧心理,再加上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的信念和情感(这位麦克米伦牧师啊,每天都来到克莱德身边,向他劝说神是满怀仁慈的,因此他必须虔心笃信上帝),使他自己也终于相信:不但他必须具有信仰,而且他已经有了信仰——心中还得到了安宁——一种完全可靠的安宁。在这么一种心态之下,克莱德应麦克米伦牧师和他母亲的请求,终于向芸芸众生、特别是向他同龄的年轻人写了一份书面声明(这是在麦克米伦亲自帮助和监督之下写成的,麦克米伦牧师还当着他的面,并征得他的同意以后,把其中几句话修改过了),全文如下:
在死亡谷的阴影之下,我将竭尽全力,摒除任何疑虑说:我已经皈依耶稣基督,我的救星和忠贞不渝的朋友。
现在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生前虽有机会为他效劳,但我并没有把自己的一生全都奉献给他。
如果我只说一句话就使年轻人靠近他,那末,我认为这就是给我的最大的天惠神赐了。不过,现在我能说的只有这句话:“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谁,也深信他能保全我所交付给他的,直到那日。”①[这句引文是因为麦克米伦经常给他念叨的,所以他也记熟了。]——
①引自《圣经·新约·提摩太后书》第1章第12节。
我知道,我国的年轻人只要能意识到基督徒生活真正的乐趣,他们就会竭尽全力,成为真正积极的基督徒,并且努力遵循基督的吩咐去生活。
没有一件会阻止我面对上帝的事我没有完成。我知道,我的罪孽已经得到了宽恕,因为我跟我的精神顾问谈话时,都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而且上帝知道我站在怎样的位置。
我的任务已完成,得胜了。
克莱德·格里菲思
这篇东西写好后他就把它交给了麦克米伦。这个书面声明,跟他以往特有的那种一贯反抗的情绪很不一样,因此,对于这前后差异,即使在此时此刻,也不免让克莱德自己大吃一惊。麦克米伦满心高兴地嚷道:“真的,是得胜了,克莱德。‘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①他已经向你作了这样的保证。你的灵魂,你的躯体,都已经归了他的了。永远赞美他的名。”——
①引自《圣经·新约·路加福音》集23章第43节。
他对自己这次旗开得胜非常激动,握住克莱德的双手,一一亲吻过以后,便把他搂在自己怀里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对你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上帝果真在你身上显示了他的真理和他的拯救力量。这我已看到了。这个我感觉到了。你写给芸芸众生的书面声明,说真的,听得出就是上帝自己的声音。”随后,他把那个纸条掖进口袋里,暗自寻思一定要等到克莱德死后,切莫提前发表。殊不知克莱德写好这篇东西以后,有时心里还是疑团未消。是不是他真的得救了呢?期限那么短?刚才他说过他可以绝对可靠地坚信上帝,行不行呢?他真的能行吗?人生真是够奇怪呀。展望未来——是那么一团漆黑。死后真的还有生命吗?真的还有一个上帝,会象麦克米伦牧师和他母亲一再说过的那样,前来欢迎他吗?说真的,有还是没有呀?
于是,格里菲思太太就在儿子临死前两天,突然惊恐万状,给尊敬的戴维·沃尔瑟姆发了一个电报:“您能在上帝面前说您对克莱德有罪一事丝毫也不怀疑?请电复。否则他的死应由您负责。他的母亲。”州长的秘书罗伯特·费斯勒复电说:“沃尔瑟姆州长并不认为他有正当理由去干预上诉法院的判决。”
到最后,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克莱德被押往老死牢的一间牢房。在那里,刮脸、洗澡以后,他得到一条黑裤子、一件无领白衬衫(事后将从脖子根撕开)、一双新毡拖鞋和一双灰色短袜。穿好以后,他得到许可,跟他母亲和麦克米伦再见一面。麦克米伦也已经获准,可以从他处决的前一天傍晚六点钟到次日凌晨四点,一直待在他身边,把上帝的爱和仁慈讲给他听。到四点钟的时候,典狱长过来说,格里菲思太太该走了,克莱德留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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