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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悲剧-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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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他走进了起坐间,母亲照例马上领他坐到传道馆里的一条长条凳上——近来这个屋子总是让人感到那样灰溜溜、冷清清。

“我本想不跟你谈这件事,克莱德,可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别人好指靠,因为现在你长大成人了。不过,你务必答应我决不告诉别人——不管是弗兰克、朱丽娅,还是你父亲。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爱思达已经回到堪萨斯城了,而且处于困境,我简直不知道对她怎么办。我只有那么一点儿钱,你父亲又压根儿帮不了我什么忙。”

她那疲乏而又忧心忡忡的手一掠过额角,克莱德就知道紧接着是怎么回事了。他先想假装自己并不知道爱思达在城里,反正他这样假装已经很久了。不过,此刻他母亲既然照实说了出来,他倘要继续佯装不知,那就非得装做大吃一惊不可。因此他说:“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了吗?”母亲大吃一惊地问道。

“是的,我知道了,”克莱德又说了一遍。“那天早上,我正从博德里街走过,恰好看见您走进那幢房子,”他说话时心情平静极了。“后来,我又看见爱思达探出头来往窗外张望。因此,等您走了以后,我就走了进去。”

“这事有多少日子了,”她这样问,不外乎多争取一点让自己考虑的时间。

“哦,我想,大约在五六个星期以前。以后,我去看过她两次,不过,爱思达不让我再提那件事了。”

“Tst!Tst!Tst!”格里菲思太太一个劲儿发出砸嘴声。

“那你知道她那倒楣的事吧。”

“是的,”克莱德回答说。

“哦,这可是在劫难逃啊,”她有点儿听天由命地说。“那你没有跟弗兰克或是朱丽娅说起过吧?”

“没有,”克莱德若有所思地回答说,他心里想他母亲竭力想要保守秘密,到头来还是归于失败。不论她也好,还是他父亲也好,压根儿都不会哄骗人的。他认为自己比双亲可要精明得多。

“哦,你万万不要给他们说呀,”母亲一本正经地关照他。“依我看,最好还是不让他们知道。现在不说也已经够糟了,”她嘴一撇,找补着说;这时,克莱德心里却只想着自己与霍丹斯。

“只要想一想,”不一会儿,她又接下去说,眼里好象弥漫着一片灰蒙蒙的愁雾,“是她使她自己和我们吃这样的苦头。难道说那是我们造的孽吗?说到底,她还受过教育与培养。

‘罪人的道路——’”

她摇摇头,使劲地搓着自己两只大手;克莱德两眼直瞪着,心里琢磨着目前因境有可能连累他。

她坐在那里,对自己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觉得相当泄气、尴尬。说真的,她的骗人伎俩与常人如出一辙。眼前的克莱德对她弄虚作假这一套策略早就一清二楚;她不免显得虚伪和愚蠢。不过,她至今还一直在设法不让他——不让他和家里其他人——卷进去,可不是吗?现在克莱德长大了,该懂得这一层意思了。现在她就进一步解释说,为什么她要这么办,又说她觉得这一切该有多么可怕。同时,她又解释了,此刻为什么这事她非得向他求助不可。

“爱思达的月子也很近了,”突然间,她生拉硬拽地说道。她说这话时,既不能看,至少似乎是不愿看着克莱德,不过,她还是决意尽可能开门见山地说了。“她马上就得请一个医生,还要雇一个人,我不在时可以照料她。我这就得上哪儿寻摸钱去——至少五十块美元。你能不能设法弄到这笔钱,向你那些年轻朋友移借,暂借几个星期,行不行?反正你知道,你很快就能归还的。在你还清以前,你住房的钱就不用给我了。”

她两眼直望着克莱德,神色显得那样焦急、紧迫,所以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已被这一请求的令人信服的威力所震撼了。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来加重在她脸上反映出来的内心忧伤,她又找补着说:“上次的钱也是为了她,你知道,就是让她回来,当时她的——她的——”她迟疑了一会儿,想要挑选一个恰当的词儿,不过最后还是接下去说,“丈夫已在匹茨堡把她离弃了。我想那事她已经告诉过你了。”

“是的,她告诉过我了,”克莱德心情沉重而又忧郁地回答说。当然罗,爱思达的境况显然是严重的,只不过从前他就是不愿好好思考罢了。

“怎么啦,妈,”他大声说道。他一想到口袋里的五十块美元和它预定的用途,心里就非常烦恼——这数目恰好是他母亲急需的数目。“我可不知道我办得到还是办不到。我对酒店里伙计们还不怎么了解,从没开口借过钱。再说,他们挣的钱也并不比我多。也许我能借到一点钱,只不过很不好看。”他说到这儿哽住了,就咽下一口唾沫,因为,向自己母亲撒谎,可也是不易啊。事实上,过去他对这么棘手的事从来没有撒过谎——而且又是如此卑鄙撤谎。此刻他口袋里正有五十块美元,一面是霍丹斯,另一面则是他母亲和姐姐,而这一笔钱就能解决他母亲的问题,就象解决霍丹斯的问题一样绰绰有余,而且更加用在刀刃上。要是不帮助母亲呢,这太可怕了。说真的,他怎能一口拒绝她呢?他心神不安地舔着嘴唇,一只手捋着额角,因为他由于内心不安,脸上早已汗涔涔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觉得自己尴尬,卑鄙,不中用。

“眼下你自个儿能给我一点儿钱,好吗?”他母亲几乎在恳求说。因为爱思达处在那样的情况下,少不了要准备许多东西,急需现钱,可她的钱又是那么少。

“没有,我没有,妈,”他说,满面羞惭地看了一眼母亲,接着眼光马上望着别处;要不是他母亲自己精神恍惚,也许会从他脸上识破他的虚伪来。其实,由于他替母亲难过,这时自己也感到一阵自怜、自卑搀杂在一起的痛苦。丢掉霍丹斯,这是他怎么也不能考虑的。她非得属于他不可。可他母亲却显得那么孤单,那么一无依靠。这太可耻了。他真的太低下,太卑鄙。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他会为这事受到惩罚吧?

他竭力在想能不能有别的办法——即在五十块美元以外另敛一些钱周济她。要是他时间更充裕一点——宽放他一两个星期,该有多好!要是霍丹斯不是正好在现在提出要买外套这件事,该又多好!

“我照实对你说我这算是尽了力,”他继续说,显得十分可笑,而又灰不溜丢的样子;而这时,他母亲正发出一连串“Tst!Tst!Tst!”失望的声音。“难道说五块美元能帮您什么大忙呀?”

“嘿,反正总有点儿用处呗,”她回答说。“我说毕竟是聊胜于无。”

“得了,这几块钱反正我可以给你,”他说,心里琢磨这点钱可用下星期的小费补上,但愿这一周内交上好运气。“让我再看看下星期有什么办法。也许下星期我能给你十块美元。可我现在还说不准。上次给你的钱,部分是我万不得已借来的,至今还没有归还人家,要是我这会儿再去借,人家心里会想——得了,你一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她不得不样样都靠自己这个儿子,怪可怜的。而且正当他刚刚见世面的时候。往后他对这一切会有怎么个想法?对她……对爱思达……对整个家庭,又会有什么想法?因为,尽管克莱德有他自己的抱负、勇气与渴望,谋求自立,可她觉得他这个人体质不怎么太结实,道德上或心智上也不是完全靠得住。他是那么神经过敏,而又富于感情,有时看来与其说象他母亲,还不如说更象父亲。而且,他动不动就非常激动——使他流露出紧张和痛苦的样子——好象不论哪一种情绪,他都招架不住似的。而且正是她,不论过去或现在,一直把爱思达和她丈夫以及他们共同不幸的生活所造成的痛苦绝大部分都让他来忍受。

“哦,你要是没有办法,那就说没有办法,得了,”她说。“让我再去想想别的法子呗。”不过,眼前反正她看不到还有什么出路

第17章

有关汽车出游的事,原是赫格伦通过他的一个当汽车司机的朋友提出来的,约定在下个星期日,可后来又宣布计划改变了。那辆车子——一辆豪华的大帕卡德,不是随便什么一辆车子——约定那天弄不到手,那末,要使用它就只能到本星期四或星期五,或者根本就不用它。这事当初向大家解释过了的,只不过部分符合实情;原来这辆汽车车主是一个名叫金巴克的先生,此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富翁,这时正在亚洲旅游。有一点不符合事实的,就是:这个年轻人压根儿不是金巴克先生的司机,只不过是金巴克先生某牧场里一个管理人斯帕塞的那个放荡不羁、游手好闲的儿子。这个儿子一心想把自己说成比牧场管理人儿子来头更大。有时他担任牧场的守卫,所以有机会进入汽车间,就决定挑选一辆最漂亮车子,开出去兜兜风。

是赫格伦出的主意,让他和他酒店里一些朋友一块参加这一次有趣的旅行。不过,邀请刚向大家发出,就传来了一个消息,说:金巴克先生一两周内可能要回来了。因此,威拉德·斯帕塞立即决定,最好还是不要再用这辆车子。金巴克先生突然回来,也许使他措手不及了。他把这困难告诉了急急乎筹划这次旅行的赫格伦,后者完全否定了他的这个想法。为什么不再使用一次这辆汽车呢?他早已把他所有朋友对这次出游的兴致鼓了起来,如今当然不愿叫他们扫兴。于是出游定在下星期五,从午休起一直玩到下午六点。如今霍丹斯既然有自己的盘算,所以就决定陪同(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的)克莱德一块去了。

不过,正如赫格伦向拉特勒和希格比关照过:既然使用这辆车未经主人同意,所以务必在远一点的地方集合——男的在第十七街与西望处附近一条僻静的街上会合,再从那里走到便于姑娘们集合的地方,亦即第二十街和华盛顿街的交岔路口。从那里起,他们可以开足马力,经过西花园道、汉尼拔桥,往东北方向奔哈莱姆、北堪萨斯城、米纳维尔,然后经过利伯蒂、莫斯比到至善泉。他们的主要目的地,是那里的一家小旅馆——威格沃姆——位于至善泉这边一两英里处,全年开业的;实际上,它既是一家餐厅,同时也是舞厅和旅馆。有一架维克多牌手摇留声机,一架沃利来牌自动钢琴,可供跳舞时伴奏。那里时常见到类似这样的青年旅游团,来过多次的赫格伦和希格比都把它说成呱呱叫的好地方。不但吃得好,去那里的公路也棒极了。附近有一条小河,至少夏天可以划船和钓鱼。到了冬天,小河一封冻,就有人溜冰了。眼下正是一月份,自然,路上铺满了雪,不过车子不算难开,而且四周风景美极了。离至善泉不远,有一个小湖泊,每年一到这个时节,就完全结冰了,但据想象力一向太丰富、脾性暴烈的赫格伦说,他们还不妨可以上那儿溜冰去。

“是谁说的,白白浪费宝贵时间去溜冰?你们同意这个主意?”拉特勒相当挖苦地指摘说,因为按照他的观点来看,去的目的并不在于体育娱乐,而纯粹是谈情说爱罢了。

“真混蛋,这主意就算是挺可笑的,也犯不着马上挖苦嘛!”出这个主意的人反驳说。

这一拨人里除了斯帕塞以外,只有克莱德一人对这件事表示疑惧不安。因为,他觉得,要使用的这辆汽车并不是斯帕塞的,而是他东家的,首先就令人不安,几乎引起很大反感。他反对随意使用别人的东西,哪怕暂时借用也不行。说不定会出什么岔子。他们很可能一下子就被揭出来了。

“我们把这辆车子开出城去,难道说你不觉得有危险吗?”出发前一两天,当他闹明白这辆车子的来龙去脉后,就这么问拉特勒。

“哦,我可不知道,”拉特勒回答说。对于类似这样的点子和把戏,他早就习已为常了,所以也并不感到什么不安。“反正寻摸这辆车子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你,是吧?如果说斯帕塞要寻摸这辆车子,那是他的事,是吧?如果说他要我去,那我就去。我干吗不去呢?我觉得最最要紧的,就是要准时把我捎回来。我最担心的,就是仅仅这一件事。”

这时走过来的希格比,也说出了完全相同的看法。不过,克莱德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许他仅仅因为类似这样的小事,就把自己的差使给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想到自己同霍丹斯和其他少男少女一起乘坐漂亮的汽车出游,他就给迷住了:他毕竟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

本星期五正午刚过,参加郊游的人已在约定的几个地点集合了。赫格伦、拉特勒、希格比和克莱德,在铁路调车场附近第十八街与西望处拐角处集合。赫格伦的女友梅达·阿克塞尔罗德,拉特勒的朋友露西尔·尼古拉斯,希格比的朋友蒂娜·科格尔,还有蒂娜·科格尔带来、准备介绍给斯帕塞的另一位女郎劳拉·赛普,在第二十街与华盛顿街拐角处集合。只有霍丹斯临时捎话给克莱德,说她要回家去取东西,请他们劳驾把车子开到第四十九街与詹尼西街交岔口她的住地,他们虽然照办了,但也不是一点儿怨言都没有。

时值一月底的一天,烟雾迷漫,云霭低垂,特别是在堪萨斯城的四郊。有时甚至象要下雪了——对久居市廛的这些人来说,这可是最耐人寻味的美景了。他们都很喜欢欣赏这种雪景。

“哦,我才巴不得下雪呢,”蒂娜·科格尔听到有人说可能下雪的时候大声嚷嚷说。露西尔·尼古拉斯找补着说:“哦,有时候,我可真喜欢看雪景。”他们沿着西布卢夫街、华盛顿街、第二街,经过汉尼拔桥,到哈莱姆,再从那儿顺着迂回曲折、两旁层峦叠嶂的沿河公路,到达伦道夫高地和米纳维尔。再往前去,就经过莫斯比和利伯蒂,沿途路面比较好,还可以瞥见一些小小的农家宅地和一月里白雪皑皑的荒凉山冈,真是有趣极了。

克莱德虽然居住在堪萨斯城已有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到过离堪萨斯城更远的堪萨斯州以西的地方;也没有到过斯沃普公园原始森林以东的地方;沿着堪萨斯河或是密苏里河,一头到阿根廷,另一头到伦道夫高地。因此,这次外出旅游——长途旅行——简直使他为之心醉神迷。它同他平日里刻板的生活该有多么不同啊。而且霍丹斯这一回对他简直情深似海。她坐在他身旁,紧偎着他。克莱德看到别人都把各自的女友拽到身边,亲昵地拥抱着,他就一手搂住她的腰肢,把她拉到身边,她倒也并没有特别表示什么不以为然的样子。与此相反,她抬起头来,说:“我看我还是把帽子摘下来吧。”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她那机灵的活泼劲儿,有时真是惹人喜爱。此外,她头上那个新颖的发型,肯定使她显得更美了,因此,她也急急乎要大伙儿看看。

“我们去那儿有地方跳舞吗?”她大声问别人,却并不向四处张望。

“当然有罗,”希格比说。这时他已说服蒂娜·科格尔把帽子摘了,正紧紧地搂着她。“那儿有一架自动钢琴,一架维克多牌手摇留声机。真可惜,我没想到把自己的短号也捎来。我能吹狄克西①。”——

①此处指美国南北战争时南部联邦流行的军歌。

汽车正以令人头昏目眩的高速在白雪覆盖的公路和白茫茫的田野里飞也似的驶过。斯帕塞自诩为开车的能手,眼下又是这辆车子的真正主人,正在大显身手,要看看自己在这种路面上到底能开多快。

景色如画的黑苍苍的树林子,从车子左右两侧掠过。田野一片又接一片,两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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