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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悲剧-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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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国籍不同,类型殊异——有美国人、波兰人、匈牙利人、法国人,以及英国人。如果说不是指全体——至少大都分人都有一种特征——愚昧无知,或是心灵上、就是形体上的粗鲁作风,或是缺少某一种风雅、机警或胆量,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他当天下午在地下室所见到的那个社会底层里的人物标志。不过,在某些大街上,某些商店里,特别是靠近威克吉大街的地方,他看到另外一类青年男女,衣着整洁,举止活泼——他们也许是,而且毫无疑问,一定是河对岸各大公司里的职员。

克莱德就这样在莱柯格斯城里来回徜徉,从八点钟一直到十点钟。仿佛事先约定似的,那些人群杂沓的大街上,这时突然连人影儿都不见了,显得空荡荡的。克莱德每走一步路,总要把这里所见的一切,跟芝加哥和堪萨斯城进行比较。(拉特勒要是现在看见他,看见他伯父的大公馆和大工厂,又会作何感想呢?)也许因为莱柯格斯这个地方很小,克莱德也就喜欢它了——莱柯格斯大饭店整洁、明亮,看来就是当地活跃的社交生活的中心。一幢邮政局大楼、一座有漂亮的尖顶的教堂,以及一块古老而又耐人寻味的墓地,紧挨着一个汽车样品间。在一条小巷拐角处,有一家新盖的电影院。一些少男少女和成年男女,正在大街拐角处溜达,克莱德看到其中有些人在卖弄风情。荡漾在这一切之上的,是希望、热情和青春,而希望、热情和青春正是全世界所有一切创造性活动的基础。后来,他回到索普街自己房间时,心里已有了谱:他喜欢这个地方,他愿意在这里待下去,多美的威克吉大街!他伯父的工厂气派又有多大!他看到大街上来去匆匆,又有多少美丽、热情的年轻女郎!

现在再说说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吧。这时他父亲正好有事去纽约。(此事克莱德并不知道,吉尔伯特也不想告诉他。)吉尔伯特就对母亲和姐妹们说,他已经跟克莱德晤过面了;还说,克莱德如果不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人,当然也决不会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人。吉尔伯特是在克莱德到达此地的当天下午五点半回家的,一碰到麦拉,就漫不经心地说:“喂,我们芝加哥的堂兄弟,不知怎的今儿个给风刮来啦。”

“怎么啦!”麦拉说,“他什么模样儿?”因为听爸爸说过克莱德颇有绅士风度,人也很聪明,这就使她很感兴趣。要说莱柯格斯和厂里生活情况,以及那些替他父亲那样厂主干活的人前途如何公孙龙(约前320—前250)战国时思想家,名家代表人,她心中都是一清二楚,但她就是暗自纳闷,不明白克莱德干吗要上这儿来。

“嘿,我可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吉尔伯特回答说。“尽管人相当聪明,长得也不难看,可是,说到做生意,他自己承认从没有受过什么专门训练。他压根儿就象在旅馆里做事的那些年轻小伙子。依我看,他认为人生在世,就数穿衣打扮最重要。他穿了一套淡褐色衣服,配上一条褐色领带,一顶褐色圆形帽子,还有一双褐色鞋子。他的领带色彩太鲜绝了,他那件色彩鲜艳的粉红色条子衬衫,就象人们三四年前穿过的那种货色。此外,他的衣服,做工也很差劲。现在我不想再说些什么,因为他毕竟新来乍到,能不能待得很久,我们也还不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他待下去,老是摆出象是我们亲戚的那副样子,那他的高兴劲儿还是收敛点好,要不然,我就得让爸爸数落他一顿。再说,我想过了一阵,他总可以在哪个部门当上一个领班什么的。依我看,赶明儿他甚至还可以当上一个推销员。不过,他为什么要上这儿来,我就闹不明白了。其实,我想当时爸爸也许没有跟他说清楚,在这儿,不拘是谁,除了真的有杰出才干的人以外,要出人头地的机会本来就很少的。”

吉尔伯特背靠着大壁炉,伫立在那里。

“是啊,你知道有一天妈妈提到过他的父亲。她说,爸爸觉得他老是运气不好。也许爸爸总得帮帮他忙,能不能把他安插在厂里。妈还告诉我说,爸爸总觉得祖父在世时多少亏待他的父亲了。”

麦拉说到这儿顿住了;吉尔伯特虽然在这以前从他母亲那里也听到过同样暗示,现在却偏偏装得不懂这句话的涵义似的。

“哦,这事可不归我管的,”他接过话题说。“要是爸爸乐意把他留下来,也不看他合适不合适去做什么工作——那是爸爸的事。不过,爸爸自己一向说过,聪明能干的人,每个部门都要,但素质不好的人,通通要开革掉。”

后来,吉尔伯特看见母亲和贝拉,就把克莱德到厂的消息和自己对他的看法告诉了他们。格里菲思太太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象莱柯格斯这样一个地方,象他们这样有社会地位的人家,凡是跟他们沾亲带故,而且又同族同姓的人,都应该非常谨小慎微,同时还应该具有与之相应的举止、情趣和观点才成。现在,她丈夫把很不符合这样要求的年轻人带进厂里来,总不是明智之举。

可是,贝拉听了哥哥所描述的克莱德后,压根儿就不以为然。她并不认识克莱德,但她对吉尔伯特是了解的;她知道他一下子就会找出某某人身上所有缺点来,其实,依她看,完全是子虚乌有。

“哦,”吃晚饭时,贝拉听到吉尔伯特又把克莱德的种种怪僻数落了一顿,终于开口说,“如果说爸爸要他,我想,反正总会把他留在厂里,或是早晚还要帮他一点忙的。”吉尔伯特听了心里很不高兴,因为他自以为在父亲厂里拥有权力,贝拉的话对他是一种直接的打击。而他的这种权力,正是他急急乎想要全面扩张的,这一点其实妹妹心里也明白。

转天早上,克莱德回到厂里,发现他的姓,或是他的外貌,也许两者都有关吧——这就是说,他的长相跟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十分相似——使他特别有利,不过对此他一时还不能作出正确的估计。当他走到一号门时,那看门的警卫好象大为惊诧。

“哦,您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是吧?”他问。“您将到凯默勒手下做事,是吧?是的,这个我知道。哦,您的号牌,对面那个人会给您的,”说完,他用手指着一个躯体臃肿、自命不凡的老头儿。后来,克莱德才得知老头儿名叫“老杰夫”,负责按时给工人考勤卡打孔,每天七点半到七点四十分,在这过道那一头收发号牌。

克莱德走到他跟前,说:“我叫克莱德·格里菲思,我在楼下跟凯默勒先生一块工作。”老头儿也吓了一跳,说:“当然,当然。是的,先生。您来啦,格里菲思先生。凯默勒先生昨儿个跟我谈起您啦。第七十一号牌是您的。我给您的是杜维尼先生的老号牌。”克莱德已经下楼,来到了防缩车间,这时,老头儿掉过头来,冲迎面走来的看门的警卫大声喊道:“嘿,这个家伙干吗会活脱脱象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怎么啦,简直跟他一个模子里浇出来呀。你说说他是谁?亲兄弟?堂兄弟?还是什么亲戚?”

“别问我啦,”看门的警卫回答说。“以前我从没见过他。不过,当然罗,他跟格里菲思一家是亲戚,准没错。我正想向他脱帽行礼呢,后来,定神一看,原来不是他。”

克莱德一走进防缩车间,发现凯默勒先生还是如同昨天那样,既是必恭必敬,而又模棱两可。凯默勒如同惠甘一样,对克莱德在这个公司里的真正地位至今还不能加以断定。前天,惠甘曾经告诉凯默勒说,吉尔伯特先生没有说过一句话使惠甘先生认为对克莱德可以特别放宽,但也决不是认为对他就可以特别严格。恰好相反,吉尔伯特先生说过:“在上班时间和工作性质上,他应该跟所有职工完全一样,绝无例外。”不过,吉尔伯特给他介绍克莱德时,却说:“这位是我的堂弟,他想要学学我们这一行哩。”言下之意,就是说,克莱德在这儿待不长久的,他将从这一个部门调往另一个部门,直到他对本厂产品制造过程完全了解为止。

因此,克莱德走了以后,惠甘就对凯默勒等职工低声说,也许克莱德是老板的心腹——所以,他们可得“小心防备”,至少在目前还没有弄清楚他在厂里的地位以前。克莱德也觉察到这一点,相当得意扬扬。他不由得暗自思忖,先不管他的堂兄吉尔伯特对他态度如何,就凭这一好兆头,也许他伯父就会帮助他,使他得到一点好处。所以,当凯默勒先生向他解释,说他要干的工作并不太艰苦而且暂时也不要他干太多的事情时,克莱德听了,不免就带着一点儿优越感了。因此,凯默勒对他也就更加必恭必敬了。

“您的帽子和衣服,挂在那边柜子里就得了,”他语调温和,甚至于奉承讨好地说。“随后,您可以在那里拉出一辆小车,推到一层楼去,把一些坯布车下来。上哪儿去车,他们会指给您看的。”

随后的那些日子,克莱德觉得既有趣又烦恼不堪。先说这个特别含辛茹苦的社会阶层,以及他自己在这里所处的地位,有时就使他感到困感不安。比方说,在厂里,他周围的那些人,他未必乐意跟他们交朋友——远远地不如任何地方的侍应生,或是汽车司机,或是职员。如今他看得非常清楚,他们在智力上与生理上个个都是笨头笨脑,或是粗手粗脚的人。他们身上所穿的衣服,只有最低贱的苦力才穿——只有把自己的仪表看成是最不重要的人才穿——他们心心念念想的只是干活和艰苦的物质生活条件。此外,他们不知道克莱德何许人也,或者也不知道他的来临将对他们的个人地位有何影响,因此,他们对他都持怀疑态度。

果然,一两个星期以后,他们知道克莱德是本公司总经理的侄子,秘书的堂弟,因此,看来不可能在这儿长期从事低微的工作,他们就对他更加和和气气了。但因这事在他们身上又引起了自卑感,所以对他表示又妒忌,又怀疑。说到底,克莱德毕竟不是他们里头的一员,而且,在现有条件下,他也决不可能成为他们里头的一员。他尽管可以对他们笑,对他们完全客客气气——但他也经常跟地位比他们高的人接触,可不是吗——至少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他在他们心目中是属于富裕、优越阶级的一分子,而每一个穷人都懂得这就意味着什么。穷人不论到哪儿都得站在一块儿啊。

就克莱德来说,开头几天坐在这个怪别扭的房间里吃午饭,心里纳闷,真不知道这些人干吗老是对一些在他看来索然无味、无聊透顶的事情深感兴趣,比方说,运下来的坯布质地如何,在分量和质量上有哪些小毛病,最近一批二十卷坯布,与前一批十六卷坯布相比,紧缩程度还很不够;或是克兰斯顿柳藤制品公司本月份缩减职工名额;或是安东尼木器公司贴出了一道通告,说星期六工作半天,去年始自五月中旬,但今年却要自六月一日起才实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看来他们全都醉心于单调琐碎的日常工作之中了。

于是,他心中就常常回想到往昔那些快乐无比的情景。有时,他真巴不得自己又回到芝加哥或是堪萨斯城。他回想到拉特勒、赫格伦、希格比、路易斯·拉特勒、拉里·多伊尔、斯夸尔斯先生、霍丹斯,这一伙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而他正是他们里头的一员。他暗自思忖,此刻他们正在干些什么呢?霍丹斯现在怎么样了?反正那件袭皮外套,最后她弄到了——也许就是那个烟铺里伙计给她掏腰包的,随后就跟他一块出走了,可她不久前还对克莱德表示过那么多的感情,好一个小畜生。把他的钱通通都骗走了!有时候,只要一想到她,要不是他们后来出了事故,真不知道她对他又会怎么样了,克莱德马上心里就感到难过。如今,她正在向什么人献殷勤呢?她离开堪萨斯城以后,情况又如何呢?现在她要是看见他在这儿,或者她得知他有这么一个阔亲戚,她又会作何感想呢?嘿!还是让她头脑清醒点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按他现在的职位,她是不太喜欢的。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她要是看见他的伯父、他的堂兄,看见这个工厂,以及他们的大公馆,也许就会更加尊敬他吧。她就会跟他重归于好的——这才符合她这个人的脾性。唉,他要是再碰上她,就要给她好看的——叫她碰一鼻子灰,当然的,那时他一定会叫她碰一鼻子灰

第07章

再说克莱德在柯比太太家的生活,也并不是很快活的。那仅仅是一家普通的供膳寄宿舍,至多只能把工厂和商店里一些相当保守的人给吸引过来。这些人都认为,他们的工作、工资,以及莱柯格斯中产阶级的种种宗教观念,就是维持当今世界秩序和幸福的最重要的基础。一般说来,这里是一个沉闷透顶的地方,毫无娱乐消遣或是赏心乐事可言。

由于这里有个名叫沃尔特·迪拉特的人——最近从方达来的一个楞小伙子,因此,克莱德觉得这里也并不能说是索然无味了。这个迪拉特,是克莱德的同龄人,同样也热衷于社会地位,只不过对自己周围生活并没有象克莱德那样具有机智圆通或是善于识别的能力。他在斯塔克公司男用服饰部做事。此人活泼、热切,长相也还漂亮,浅色头发,一撮淡淡的小胡子,完全是小镇上花花公子那副气派和德行。他既没有什么财产,又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父亲原是小镇上的绸布商,后来商店倒闭了——可是他血液里不知怎的却有祖辈那股子冲劲,急急乎想攫取到一个令人瞩目的社会地位。

不过,迄至目前为止,迪拉特一直没有成功,因此,他对那些高门鼎贵的人就特别关注,而又嫉妒——甚至比克莱德还要强烈。莱柯格斯城里那些名门世家——尼科尔森家、斯塔克家、哈里特家、格里菲思家、芬奇利家等等——他们的光荣和他们显赫的活动,给他留下很深印象。克莱德到后几天,迪拉特得知克莱德跟上述这个圈子多少有那么一点不伦不类的关系,不由得使他来了很大劲儿。乖乖!好一个姓格里菲思的!莱柯格斯城里大富翁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侄子!就在这个寄宿舍里!而且还跟他是在同一餐桌!他决定务必尽快跟这个陌生人交上朋友。这对他来说真的好比是三生有幸,是敲开巨富鼎贵的大门,使他得以进入莱柯格斯城里最最声名煊赫的人家的一条线索啊!何况克莱德不是很年轻,长得也漂亮,说不定就象他一样心怀奢望——如果说要玩儿,克莱德还不是—个好伙伴吗?看来迪拉特几乎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得不敢相信,马上就开始向克莱德套近乎了。

首先,迪拉特向克莱德提议,不妨出去逛一逛,还说离莫霍克河不远,正在放映一部什么影片养方法。陆九渊在鹅湖之会中有诗曰:“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真是顶呱呱的——简直太迷人了。难道说克莱德不想去吗?由于迪拉特衣冠楚楚,时髦漂亮——自有一点儿风度,跟工厂和寄宿舍里那种单调沉闷迥然不同,所以,克莱德同他也就一见如故了。

不过,克莱德想到这里有他了不起的亲戚,他的一举一动务必谨慎小心才好。象他这样轻易随便结交新朋友,说不定自己会犯大错误呢。格里菲思这一家——正如他们那个圈子里所有的人一样——根据他接触过那些人的一般作风来看,想必跟这里老百姓相隔很远。更多是出于本能,而不是出于理性,克莱德同样自视甚高,不接近众人——而且,他越是用这样态度对待人家(包括迪拉特这个年轻人在内),人家也就越是尊敬他,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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