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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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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满脸的愁云在霎时间内完全消逝了。她风趣地把一只手伸给我,我捧住它在嘴边吻了一下。“你这个可笑的孩子,”埃斯苔娜说道,“你真是不接受我的劝告。也许你现在吻我的手和当年我让你吻我的脸是同一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我得想一下,是一种对拍马屁和搞阴谋的轻视。”
“要是我说是,我可以再吻一下你的脸吗?”
“在你吻我的手之前你就该问了。不过,只要你高兴,我答应你。”
于是我俯下身子。她的面孔安详得像一尊雕像,简直是毫无情感。我的嘴唇刚接触到她的脸,她便躲闪开来,说道:“现在你叫人把茶水给我送来,你还得马上送我到雷溪梦去。”
她的语调又恢复到老样子,好像我们之间的来往都是被人强迫的,而我们只不过是傀儡而已,这使我内心十分痛苦。其实,我们之间来往的哪一件事不使我痛苦呢?无论她用什么语气对待我,我都不能对它信以为真,或对它怀抱希望;同时也不能绝对不信,或者绝对失望。反正事情就是如此,何必去重复一千次一万次呢?
我打铃要茶,那位茶房又带着他那条神秘线索的餐巾来了,并且一次一次地搬进五十多件餐具,就是看不见茶。他拿进来的有茶盘、茶杯、盆子、茶碟、刀叉,包括大切刀,还有各式调羹、盐瓶;一块柔软的小松饼,上面盖着紧紧的铁盖;一块松软的奶油,下面垫着为数不少的荷兰芹,看上去真像《圣经》中躺在蒲草箱中的胖娃娃摩西;一块面包,上面撒了粉状的东西;另外还有两块三角形的面包,上面留着烤箱铁格的烙印;最后才是一把肥胖的家用茶壶。茶房拖着脚步走进走出,面孔上表现出疲倦和受苦的样子,拖延了好半天才把东西放好,然后才拿来一只外表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放的是小树枝一般的茶叶。我这才冲开水沏茶,又随手从这一大堆餐具中拿了一只茶杯,倒了一杯给埃斯苔娜。
喝完茶后随即付账,自然没有忘记给茶房小费,给马车夫小费,连女侍者也没有忽视。总之,整个旅馆的人都得到了好处,结果弄得他们好像受了污辱,甚至射来敌视的眼光。埃斯苔娜的钱袋变轻了。我们登上马车后即刻离去。马车一转弯便驶进了齐普塞德,叮叮当当地在新门街上前进,两旁是高高的围墙。我一看到这围墙便感到羞愧。
“这儿是什么地方?”埃斯苔娜问我。
起先我愚蠢地装作没有认出是什么地方,然后才告诉她是什么地方。她伸出头望了望,又把头缩回来,低低说了一声:“全都是坏蛋!”当然我一定不会告诉她刚才我还来过这里呢。
我这时轻而易举地把话题引到了别人身上,说:“贾格斯先生在这个鬼地方可有名望呢,他掌握了许多秘密,在伦敦是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比的。”
“在我看来,无论什么地方他掌握的秘密都比别人多。”埃斯苔娜低低地说。
“我猜,你常和他见面吧,对他的一套已经习惯了。”
“自从我能记事开始,和他见面确是习以为常,不过见面的时间是不定的。至今我还是对他了解不深,了解的程度和我刚刚学话时对他的了解差不多。你和他打交道,觉得他怎么样?你和他相处还好吗?”
“我习惯了他那种对一切怀疑的神气后,”我对她说道,“和他相处倒是蛮好的。”
“你们来往亲密无间吗?”
“我只到他家中吃过饭。”
埃斯苔娜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想他住的房子也是个古怪希奇的地方。”
“是个古怪希奇的所在。”
我本该小心谨慎地谈论我的监护人,结果却自由地和她谈了起来;如果当时我们没有突然被煤气灯的亮光照射得头昏眼花,我就会详细告诉她那次在吉拉德街吃饭的情况。亮光持续着,好像四周全被照得通亮,我心头出现一种从来没遇到过的、难以言说的感觉。一直走过了这一地段,我还感到眼花了几分钟,就好像身处于闪电之中。
我们的话题由此而改变,主要谈论着我们马车所经过的这条路,如这条路左边是伦敦的什么地方,右边又是伦敦的什么地方。对她来说,这座大城市也是陌生的。她告诉我,在她去法国之前一直未离郝维仙小姐左右,即使到法国也只是来去两次经过伦敦而已。我又问她,她现在住在伦敦,是否也受我的监护人监管。听了这句话,她斩钉截铁地答道:“但愿不受他监管!”只说了这一句,其他的话就没有了。
她一心专注于吸引我,想战胜我。只要达到令我倾心于她,她可以不惜任何代价。我想逃避这点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这并不能使我愉快,因为即使她没有表现出我们之间的来往全由别人一手安排的意思,我也意识到她把我的心紧紧地抓在她的手中,无非是出于她自己的任性而已,而不是因为她对我有任何柔情蜜意,舍不得把我的心捏碎,然后再把捏碎的心抛掉。
我们的马车经过汉莫史密斯时,我把马休·鄱凯特先生的住房指给她看,并且告诉她这里离雷溪梦不太远,我表示希望以后有机会到雷溪梦去看她。
“噢,那当然了,你要来看我;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来看我。我会把你的名字告诉那家人,其实早就提到过你的名字了。”
我问她,她现在去的那一家是不是有很多人的大家庭?
“不是大家庭,只有两个人,也就是母女两人。母亲是个贵妇人,很有社会影响,我想,但对于增加收入来说,她是不会反对的。”
“我真想知道为什么你刚回来,郝维仙小姐却又愿意和你分开。”
“皮普,这是郝维仙小姐培养我的一项计划,”埃斯苔娜叹了口气,好像带有十分的倦意,说道,“现在我要常给她写信,定期回去看她,向她汇报我的情况,包括我的珠宝情况,因为那些珠宝现在几乎全都归我所有了。”
这是她第一次用“皮普”称呼我。当然,她如此称呼是故意的,因为她知道我很珍视这种称呼。
我们很快便抵达雷溪梦,在那绿色如茵的草地上矗立着一座庄严而古老的宅邸,这便是我们的目的地。很久以前,这里是宫廷所在地。当年每逢朝觐之日,曾有无数宫娥身着丽裙,面敷暗粉,脸贴美人斑;而英雄骑士们则身穿锦绣外衣,双腿外罩长袜,头上羽毛飞扬,手中刀剑生辉。这所宅邸前有几棵古老树木,仍然修剪得整整齐齐,但是看上去就和那些丽裙假发一样,和四周很不相称。可是这些树木和业已逝去的当年主人相距不远,看来不久也将加入他们的亡魂行列,进入永恒的寂。
苍老的门铃声响起。一听这铃声我不由在想这座宅邸的往昔,铃声不时通报着:身着鲸骨箍撑起的华贵绿裙的王妃到;手执钻石镶成的佩剑的骑士到;脚蹬红色后跟镶蓝宝石鞋的夫人到。而现在正当门铃声肃穆地在月光下回荡时,两位身穿樱桃红衣服的侍女飘然而出,来迎接埃斯苔娜。随即,她的箱子行李在那扇门后面消失了。她把手伸给我,微笑着向我道过晚安,然后也在那扇门后面消失了。而我仍旧痴呆地站在那里,傻乎乎地默望看房子,心想,假如我和她一起住在这里将会多么幸福!然而我明明知道,如果和她在一起我将永远得不到幸福,得到的永远只是不幸。
我重上马车,由它把我带回到汉莫史密斯。上车时我感到心情苦闷,下车时心情更加苦闷。在门口,我看到小珍妮·鄱凯特刚从一个小型舞会上回来,由她的小情人陪着。尽管这位小情人受到芙萝普莘的管制,但我对他倒是挺羡慕的。
鄱凯特先生出外讲学去了,在家庭管理方面他是最出色的教师,他写的关于如何管理儿童和仆役方面的论文被一致认为是这一领域最优秀的教科书。不过,鄱凯特夫人正在家中,她遇上了麻烦事,因为米耐丝不告而出(她有个亲戚在近卫步兵团里),鄱凯特夫人只好拿了一个针盒子给小宝宝玩,让它乖乖地不吵,结果针盒子中的针少了好多;就是拿这些针给小宝宝打针治病,像这样幼小的孩子怎么能经受得住,如果再把它当作补药吃进去,那可更不得了。
鄱凯特先生在家庭管理方面的献计献策是出了名的,而且既实用又有效,合情合理,条理分明,准确无误。我正打算把我的伤心事全盘向他倾诉,以求获得他的指点,但是抬起头,只看到鄱凯特夫人坐在那儿看她的贵族谱,小宝贝已被放到了床上,好像床是治病的神灵。于是,我刚才的念头全被打消了,心想,算了,我不必倾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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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慢慢地习惯了继承遗产的事实,也于不知不觉之中开始注意遗产对我个人的影响,以及对我周围人们的影响。至于遗产对我个人性格上的影响,我总是竭尽全力假装不知道,其实心中却明白得很,这些影响并非都是好的。由于对乔的所做所为,我长期地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对于毕蒂,我也感到良心上有愧。有时我也像卡美拉一样,在夜里醒来,感到一种精神快要崩溃的疲倦,我想,要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郝维仙小姐的面孔,一直伴随着乔,在光明磊落的老铁匠炉边,自满自足地长大成人,也许我会更加幸福,更加健康。多少个夜晚,我孤独地坐着,呆呆地望着壁炉,脑海里思忖着,此间哪有火比我那铁匠炉中的火及家中灶间里的火更好的呢?
我的坐立不安和心烦意乱与埃斯苔娜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我自问进入如此心情混乱的状态,无疑有几分责任在于我自己。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遇到这笔遗产,却有对埃斯苔娜的相思,我也不会得到安心,也不见得比现在的情况好到哪里。至于我个人的地位现在对别人的影响,倒没有如此地难以面对。我能感知得出,虽然是很模糊的,我的地位对任何人都无利,尤其对于赫伯特是绝对无利的。我已经形成了用钱如泼水一样的性格,而他并没有钱花,我却把他领向了浪费;他单纯朴实的生活本质被我腐蚀,弄得他不得安宁,使他焦躁与悔恨交集。至于鄱凯特家族的其他亲属,他们的天性生来小里小气,我在无意识中对他们施加的影响,也使他们施展出各种穷技。其实,即使我不去触动他们昏沉的天性,任何人都能把他们的天性挑动起来。赫伯特和他们相比,是一个不同类型的人。我一想起我对他施加了坏的影响,不由得内心感到一阵隐痛。在他的几间房屋中塞满了不调和的家具,我还又雇了一名穿鲜黄背心的讨债鬼听他使唤。
因此,我贪图安逸享乐,由小乐而到大乐,这是必经之路,最后弄得一身债务。不管什么事我只要一开头,赫伯特便会跟上来,而且学我的样子还真够快的。斯塔特普曾建议我们申请成为一个叫做林中鸟类的俱乐部的成员。说实话,我真看不出这个学术团体有什么伟大目的,不过是让会员们每隔两个星期聚在一起大吃一顿,过后会员之间尽其本领争争吵吵,连六个端盘送菜的跑堂也吃得烂醉,全都倒在楼梯上。每一次集会都要弄到这个程度才算满意,才算大功告成。赫伯特和我所能了解的只是在好多次集会时祝酒词中的第一段话。这段话是:“诸位会员先生,愿我们林中鸟类俱乐部的成员们情谊常在,友谊长存。”
这些会员鸟儿们花起钱来可真疯狂(我们用餐的饭店就是沽文特花园饭店),我加入俱乐部后看到的第一只鸟居然是本特莱·德鲁莫尔。当时,他驾着他的自备马车狂奔乱跑,在街上干出不少破坏事件,撞倒了不少街角的灯杆子。有时气”说,认为人与万物均禀受元气而生。但又倾向王弼本体,他竟然会从马车的车慢后头朝下地摔出来。有一次,我看到他把车赶到了树林口,突然如此毫无戒备地从车上像倒煤一样翻滚下来。这里我说得过早了点儿,其实那时我还不是只鸟呢,因为根据学会的神圣章程,不到成年是不能加入的。
我很自信,对自己的经济实力决不担心,很乐意担负赫伯特的一切开销;但是赫伯特颇有自尊心,我无法向他提出这项建议。所以,他每每陷入困境,也只有继续观望形势,等待良机。我们都逐渐养成一个习惯,都要相伴谈到夜深才入睡。我注意到他行为上的变化,在早餐时刻,他的眼睛总是沮丧不已;到了中午似乎有了一点希望;而在晚餐时,又表现出垂头丧气的神色,然后他仿佛在探视着远远的资本,特别是在饭后看得更加清楚;时到午夜,他好像沾沾自喜,似乎马上就能得到这笔资金;待到凌晨二时,他又一次感到失望得很,便说要买一支来福枪到美洲去,在驯猎野牛上大试身手,发家致富。
通常每周我有一半时间在汉莫史密斯,当我在汉莫史密斯时我就会去到雷溪梦去看埃斯苔娜,关于这事的详情现在暂搁起,以后再说。我一来到汉莫史密斯,赫伯特便会常来和我做伴。在这段时间内,他的父亲也偶尔会看出赫伯特还没有观望成功,机会也还没有到来,不过既然这一家的人都是被摔掼大的,那么赫伯特在他自己的生活中被摔来掼去,总是会有些结果的。这时鄱凯特先生又增添了些灰发,每每遇到困惑不解时把自己头发抓得想拎起来的次数也愈来愈多;而鄱凯特夫人,依旧在阅读那本贵族谱,依旧一张被裙子遮住的小脚凳绊得孩子们跌跌倒倒,依旧经常落下手帕,依旧和我们谈起她的祖父当年如何如何,以及她的那套教育孩子的方法;只要小宝宝一引起她的注意,她就把孩子扔到床上,扔孩子上床是她培养幼儿的良策。
现在我要概括一下我这一时期的生活情况,目的是为了把有些事情弄清楚,好继续叙述我的远大前程。我看最好的办法还是先把我们在巴纳德旅馆的通常行为及习惯和盘托出。
我们在花钱方面从不计算,有多少花多少,而我们从别人那里所得到的却要随他们的高兴,因而就很少很少。我们总是处在不幸之中,有时不幸得多些,有时不幸得少些。大部分我们认识的朋友的处境与此也不相上下。我们时常想人非非,自我宽慰,而骨子里却一点儿也不高兴,永远也不会高兴。我坚信,像我们这种情况是很普遍的。
每天清晨,赫伯特都怀着一种新鲜感去到城里观望形势。我时常也去看看他,他坐在一问黑暗的后屋中,和他做伴的是一瓶墨水、一只帽钉、一筐煤、一团线、一本年鉴、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把戒尺。除掉观望形势和等待机会外,我记不清他还干些什么。如果我们做事都能像赫伯特那样忠贞不二,我们就可以生活在具有高尚道德的理想国中了。我的这位可怜的朋友根本无事可做,但每天下午一定按时到罗意德商船协会去,这其实只是例行公事,看看他的老板,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在罗意德商船协会的名目下,他什么事也没有干出来,我发现他总是去了又回来。通常在感到形势非常严峻时,他必须去寻找一个机会,便在最繁忙的时刻去到证券交易所,在聚集的各种商业巨富之间进出,就好像在跳一种忧郁的土风舞一样。有一天,赫伯特在办了这一特别事务后回来吃晚饭,他对我说:“汉德尔,我发现了一个真理,机会不会掉到我们身上,我们必须去寻找机会,所以我去寻找机会。”
我和赫伯特如果不是如此地紧密无间,情投意合,我看我们每天早晨会定期地相互埋怨。在这种悔恨交加的时刻,我非常怨恨所住的这几间屋子,特别不能忍受讨债鬼的出现,穿着那件号衣。尤其在早上,一见那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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