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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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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阿尔贝蒂娜的一个女友,正好刚刚失恋。阿尔贝蒂娜还要对她说:“我不愿意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我想到我在你身边,可能你会好过些。如果你希望咱们离开这聚会,到别处去,你说怎样,我就怎样,最重要的,是我希望看到你情绪好一些。”
(再说,这也是真话。)
有时,假目的毁了真目的。阿尔贝蒂娜为她的一个女友要去求别人办件事,为此前去看望某夫人,情形就是如此。一到这位善良而又热情的太太家里,这位姑娘不知不觉地遵循自己“一事多用”的原则,觉得如果作出纯粹是因为自己感到见到这位太太会多么高兴才前来的样子,就更热乎一些。这位太太见阿尔贝蒂娜纯粹出于友谊这样长途跋涉而来,真是无比感动。阿尔贝蒂娜见这位太太几乎被感动了,便更加喜欢她。可是问题出在这里:她谎称自己纯粹出于友情动身前来,她那样强烈地感受到友情的快乐,如果她为自己的朋友请求这位太太帮忙,反倒担心会叫这位太太怀疑她的感情了。事实上,她是真心实意的。那位太太会以为,阿尔贝蒂娜是为这件事来的,这倒是实情;但她会得出结论说,阿尔贝蒂娜见了她高兴,并非没有利害得失考虑。这倒不确切。结果是阿尔贝蒂娜没有提出要求帮忙便走了。这与那些对一个女人极其殷勤周到,指望得到她的青睐,但是为了使这种热情保持高尚的性质,便不向女人表白自己的爱情的男人情形相似。
在其它情形中,倒也不能说,她总是为了次要的、事后想出的目的而牺牲真正的目的。但是真正的目的与次要的目标针锋相对,如果阿尔贝蒂娜向那个人道明了一个目的,使之大受感动,而当她也得知另一个目的时,她的快乐立刻会变成最深沉的痛苦。下面的故事讲下去,会叫人更加明白这类矛盾之所在。
我们借一个与此完全不属于同类型的例子,可以说明在生活所呈现的五花八门的情形中,这类矛盾比比皆是。一个丈夫将情妇安顿在自己驻防的城市里。他的妻子留在巴黎,对事情真相有所耳闻,很难过,给丈夫写了几封充满妒意的信。正好情妇不得不到巴黎来一天。情妇求他陪同前往,这位丈夫抵挡不住,于是请准了二十四小时的假。可是,他心眼很好,因自己使妻子难过而感到愧疚,到巴黎以后便去妻子那里,流着真诚的眼泪对她说,读了她的信自己真是心乱如麻,设法逃出一天以便前来安慰她、拥抱她。这样,他就想到了办法,用一次旅行同时向情妇和向妻子证明了爱情。但是,如果他的妻子得知他来巴黎的真正原因,她的快乐肯定会变成痛苦,除非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不管怎么说,使她感到的幸福胜于用谎言给她带来的痛苦。
依我看,一贯使用这种“目的多用”体系的人,应首推德·诺布瓦先生。有时他接受在两个发生龃龉的朋友之间进行调停的任务,以获得“最热心的人”这个美名。在前来请他帮忙的人面前。他作出热心相助的姿态还谦不够,在另一方面前,他还要将自己进行斡旋说成并非因前者的请求而干,而是出于对后者的利害考虑。这样他便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对方,事先向对方作出了暗示,说明站在他面前的,是“最肯帮忙的人”。这样,他两面讨好,干着用行话称之为“里外光”的事,他的声望不会冒任何风险。实际上他所帮的忙,并不构成什么割让,相反,却构成他的一部分威望结出的硕果。另一方面,他帮的每一个忙,似乎都对双方有益,这就使他“肯帮忙的友人”的名声更增加一分。而且是极有成效的“肯帮忙的友人”,并不是抽刀断水,而是每一次斡旋都有成效。这表明双方当事人对他都感激不尽。这种热心相助中的口是心非,再加上任何人身上都有的种种矛盾,是德·诺布瓦先生性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内阁中,他常常一面利用我父亲,一面还叫我父亲相信他是为我父亲效力。我父亲相当幼稚,也就轻易信以为真。
阿尔贝蒂娜比她自己希望的更讨人喜欢,她不需要对自己的情场得意大吹大擂。对于在她床边发生的、我与她之间的那一幕,她始终守口如瓶。如果是一个丑八怪,恐怕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了。她在这一幕中的态度,我始终不得其解。对于她绝对贞洁这种假设(阿尔贝蒂娜那么粗暴地拒绝让我亲吻,拒绝让我得到她的肉体,我首先归结为这样的假设。但就我对自己女友的善良、基本正直的观念而言,这种绝对贞洁绝非必不可少),我不得不反复揣测多次。这种假设,与我第一天见到阿尔贝蒂娜时作出的假设,是那样截然相反!其次,为了逃脱我,她拉了铃。这个粗暴的动作四周,又环绕着那么多与此截然不同的行动,对我均为热情倍加的行动(抚慰性的,有时是焦虑不安的,警觉性的,嫉妒我偏爱安德烈等等)。为什么她要我前去,在她床边度过晚上的时光?为什么她一直使用柔情的语言?想见一个男友,担心他喜欢你的女友胜过喜欢你,设法讨他欢喜,浪漫地对他说别人不会知道他在你身边度过晚上的时光,可是你又拒绝给他这么简单的快乐。如果对你来说,这不是一种快乐,那么,这种种欲望又以何为依托?无论如何,我不会相信阿尔贝蒂娜的女性贞洁竟会达到这种地步。所以我又自忖,是否她的粗暴之中,有些搔首弄姿的缘由,例如,可能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怕我不喜欢;或者是胆怯,例如,她对情爱的真实情形完全无知,以为我的神经衰弱症状也会通过亲吻而得以传染呢?
她肯定因未能叫我快活而悔恨,便送我一支烫金铅笔。有的人为你的热情所感动,但是不同意将你的热情所索取的东西给予你,却同意为你办其它的事,例如批评家的文章抬举了小说家,邀请小说家在广场上用晚餐;公爵夫人则并不亲自把绔绔子弟带到剧院去,而是哪天晚上自己不占那个包厢时才叫他去!做得越少,且可以什么都不干的人,谨慎小心却推着他们去干出什么事情!阿尔贝蒂娜送我一支烫金铅笔就是这种美德心理的反常行为!我对她说,她送我这支铅笔,叫我很高兴。但是与她来旅馆过夜那天晚上,如果她允许我亲吻她,我会得到的快乐相比,这种高兴便大大逊色了。
“那该叫我多么快活!对你又有什么坏处呢?你拒绝了我,我真是奇怪。”“使我奇怪的,”她回答我道,“是你竟觉得这事令人奇怪。真不知道你过去都见识过什么样的姑娘,以致我的行为才会使你感到奇怪。”
“叫你不快,我深感歉疚。但是,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对你说,我认为自己错了。我的看法是这些事无关紧要,我不明白,一个能够轻而易举使人快乐的姑娘,竟拒绝这样做。咱们说好了,”我又加上一句,为的是叫她那些道德观念得到一半满足,同时也回忆起她和她的女友们是怎样鞭挞女演员莱亚的女友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一个少女可以什么事都干,没有任何不道德的事。你听着,有一天你对我谈到住在巴尔贝克的一个小女孩,谈到她与一个女演员之间的那种关系。我认为这种关系太丢人了,太丢人了,以至于我认为是少女的敌手编造出来的,并非真有此事。我认为那不大可能,不可能。但是任凭一位男友拥抱,甚至更有甚之,既然你说我是你的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但是在你之前,我也有过别的朋友。我见识过一些小伙子,我向你保证,他们对我有着同样的友情。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干。他们知道,如果这么干,头上会挨上两巴掌。再说,可能他们连想也没这么想,大家就是很直截了当地,很友好地,作为好伙伴,握握手。从来没有人说过拥抱的事,可是并没有因此降低友情。好啦,你看重我的友情的话,你就会满意,我肯定相当喜欢你才会饶恕你。不过我可以肯定,你不会把我放在心上。请你承认,讨你喜欢的是安德烈。归根结底,你说得对,她比我热情得多,她又那么叫人心醉神迷!啊,男人们!”
我最近虽然非常失望,阿尔贝蒂娜如此坦率的一番话,倒叫我对她敬重万分,给我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说不定这种印象此后对我产生了巨大而不良的后果,因为从这个印象开始,形成了那种几乎亲切的情感、那种道德的内核,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这种情感和内核一直持续存在。这种情感可以成为最大痛苦的根源。因为要真正为一个女人而忍受痛苦的折磨,必须首先对她完全信任不可。目前,这个道德、敬重、友情的雏型,在我的心中仍象一块石头一般留在那里。如果它就这样停留下去,不再增长,像第二年,甚至象我初次在巴尔贝克小住的最后几个星期那样保持着其毫无生气的状态,只这一个因素,对我的幸福是丝毫不会起到破坏作用的。有些客人,无论如何,较为谨慎的办法还是将他们赶走,但是人们让他们留在原地,不去招惹他们,他们的弱点,是在一个陌生的心灵中感到孤独,这已经使他们暂时不会伤害人了。上述这种情感在我心中,就好像这样的一位客人。
现在,我的幻梦重又可以自由自在地落在阿尔贝蒂娜的这个或那个女友身上,首先是安德烈身上了。安德烈对我的热情是否会被阿尔贝蒂娜得知,如果我对这一点没有把握,她的热情可能就不会那么叫我感动了。当然,长期以来我佯装偏爱安德烈,交谈习惯,表白柔情的习惯,为我对她现成的爱情提供了材料。迄今为止,只缺一样,那就是加上点诚挚的情感。现在我的心又自由了,可以提供这种诚挚的情感。可是,安德烈聪明过份,神经过份过敏,过份病态,与我过于相像,我不会爱她。如果说我现在感到阿尔贝蒂娜似乎过于空虚,安德烈则充满了某种我过份熟悉的东西。第一天,在海堤上,我本来以为见到的是自行车运动员的情妇,沉醉于对体育运动的爱好之中。可是安德烈对我说,她之所以从事运动,乃遵从医嘱,为的是治疗她的神经衰弱和营养紊乱,而她最美好的时光是翻译乔治·艾略特的一本小说。对于安德烈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开始就大错特错了。结果是我很失望,事实上,这种失望对我无关紧要。这个错误属于这样的类型:虽然这样的错误仍可以允许爱情产生,但是,只有在爱情再也无法改变时,这样的错误才会为人所承认,因而也就成为痛苦的根源之一。这种错误——可以与我在安德烈的问题上所犯的错误很不相同,甚至相反——尤其是就安德烈而言,常常是由于相当看重外表,希望如此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的举止,以致第一次接触便产生了幻想。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除了他们的外表,装腔作势,模仿他人,希望为人欣赏以外,还要加上言谈、举止的假象。有些厚颜无耻的人,残忍的人,也不比某些善良的人,讲义气的人更能经受得住这种考验。同样,人们常常会发现一个以慈善闻名的人原来是一个虚荣的吝啬鬼,他大放厥词,会叫我们把一个老老实实、充满先入为主观念的女孩想象成是梅萨琳娜①式的人物。我本来以为安德烈是健康而单纯的姑娘,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寻求健康的人。安德烈认为许多人是健康的,事实并非如此,正如一个肥胖粗大、面孔通红、身穿白色法兰绒上衣的关节病患者并不一定就是大力士一样。因为某人显示出来的健康而爱上了他,而他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个病人。这种病人只从别人身上得到健康,就象某些星球借其它发光星体的光以及某些物体只容电流通过一样。有些情况下,这种情形对幸福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
①梅萨琳娜为古罗马皇帝克罗德的第五个妻子,以荒淫、残暴、奢侈而著名。
这些都无关紧要。象罗斯蒙德和希塞尔一样,安德烈毕竟是阿尔贝蒂娜的女友,甚至胜过罗斯蒙德和希塞尔,她与阿尔贝蒂娜共享生活,效仿她的举止,以至第一天刚开始时,我分辨不出她们这个与那个来。这些少女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散布在海上,她们之间仍然保持着我与她们尚未相识时那种不可分离性。那时,她们之中不论哪一位出现,都会叫我那样激动,向我宣告那一小群已经不远。现在依然如此,看见其中一个人,便使我感到快乐。这快乐中含有见到其他人随她出现或过一会来与她会齐的快乐的成份。即使其他人这一天不来,还有谈论她们的快乐,知道别人会告诉她们说我在海堤上的快乐。至于这成份究竟占多大比例,我就说不上来了。
这已经不再单纯是初来时期的那种吸引力,而是真正在爱情上的三心二意,在她们每个人之间犹豫不决,显然她们每个人都可以代替另一个人。我最大的悲哀,并不是这些少女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抛弃了我,而是我无法做到立刻喜欢上哪一个。如果能做到,我倒可以将不清不楚地在所有人身上飘荡的全部忧伤和幻想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即会抛弃我的那个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在她的所有其他女友眼中,我会立刻威信扫地,是不是我会不知不觉地留恋她的所有其他女友,因为在那之前我对她们怀着一种集体性的爱呢?政治家或演员对公众也怀着这种集体性的爱,他们得到公众的厚爱之后,如果被丢在一边,是无法自慰的。我未能得到阿尔贝蒂娜的青睐,现在,哪一个少女晚上离开我时,对我说上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向我飞过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我便骤然希望从这个少女那里得到这青睐。借助于这么一句话,这么一个眼神,我的冲动会一整天围着她打转。
在她们那机灵活泼的面庞上,线条刚刚开始相对固定,足以叫人辨认出可塑的、飘忽不定的人像来,哪怕此后还要变。正因为如此,这种冲动就更加带着肉欲成份在她们之间游荡。这些少女的面庞虽然彼此那样不同,倒说不定能够——重叠起来,她们的面庞长、宽方面的差异、远远比不上五官之间的差异。但我们对面庞的认识是非数学性的。首先,这种认识并非从衡量每一部分开始,而是以某一表情,一个总体印象为出发点。以安德烈为例,温和的双眼,细腻的线条好像与细小的鼻子连接在一起,鼻子窄而细,有如画出来的一条简单的曲线,为的是叫分在双眸中的微笑那高尚的意念能在一条线上得以继续。她的秀发中也画出一条同样的细线,轻盈而幽深,有如风儿在沙上犁过而画出的线条。这一点上,她大概受遗传影响,因为安德烈母亲那满头银丝也完全是如此造型,这里形成一块凸起,那里形成一块凹陷,如同随着地形起伏隆起或下陷的白雪。
自然,与安德烈鼻子那秀气的线条相比,罗斯蒙德的鼻子似乎提供了宽大的平面,有如一座高塔耸立在宽大的底座上。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能构成极大的差异,面部表情便足以使人相信这差异是多么大——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本身就能构成一个绝然特殊的表情,一个人的个性——使这些面庞显得彼此不会雷同的,还不仅仅是无比细小的线条和表情的特点。在我这些女友的面庞之间,面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那原因倒也不在面色为面庞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美。罗斯蒙德沉浸在撒了琉粉的玫瑰色中,双眼那发绿的光芒又作用于这玫瑰色。安德烈雪白的双颊从她乌黑的秀发中得到那么多庄重高贵之气。她们的肤色是那样不同,以致我站在罗斯蒙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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