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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1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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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壁画上的动物象是要从钟楼逃出去似的,牛在钟楼的屋顶上安详地闲步,居高临下,眺望着香巴尼平原;那时,如果游客傍晚时分离开博韦①,回头一看,还看不见圣皮埃尔大教堂在残阳的金色帷幕上展开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紧跟在他后面飞翔。盖尔芒特家族就象一本小说的背景,一片虚构的风景,我很难想象得出它的面貌,但越是这样,就越想去发现它。它是一块飞地,周围是真实的土地和道路。这些土地,这些道路,在离一个火车站两里②路的地方,突然充满了纹章的特征。我想起了邻近几个地方的名字,仿佛就在帕耳那索斯山③或赫利孔山④的山脚下,它们犹如会产生神秘现象的物质环境(就地形学而言),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我又看到了画在贡布雷彩绘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纹章,经过好几个世纪,这个显赫的家族,通过联姻或者购买,从德国、意大利和法国各个地方,获得了许多领地,它们一一刻在了纹章四个纵横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权势的城邦,同盖尔芒特家族合而为一后实质上已不再存在,只象征性地把它们绿色或银色图案的城堡刻入盖尔芒特家族纹章的蓝色底面上。我曾听人谈到过闻名遐迩的盖尔芒特挂毯,蓝色,有点粗糙,具有中世纪风格。我看见它们象一片云彩,在这古老的森林边缘,在这深紫红色的传奇式的名字上空飘游,希尔德贝⑤常在这片森林里狩猎。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这遥远的年代,只要我和这个女领主,湖泊的仙女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触过一次,我就可以象进行了一次旅行那样洞察到它们的秘密,仿佛在她的脸上和言谈中具有老树和湖堤的魅力,象她档案室那本破旧的习俗汇编那样刻有世纪的特征。可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圣卢。他告诉我,他们家是在十七世纪买下这座城堡的,仅仅从那时起它才取名盖尔芒特。在这以前,他们家住在附近的地方,封号不是在这个地区获得的。后来,城堡周围建起了村庄,也以盖尔芒特命名。为了不使城堡的景致遭受破坏,颁布了地役法,规定道路的走向和限止房屋的高度。至于挂毯,底图全都出自布歇⑥之手,是盖尔芒特家的一个艺术爱好者于十九世纪购置的。它们张挂在一个到处蒙着红棉布和长毛绒布的非常俗气的客厅里,并排挂着几幅拙劣的狩猎图,是那位艺术爱好者亲手画的。圣卢向我揭示了与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关的东西,这样一来,我就不再象从前那样,只根据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响亮的音节来看这座城堡了。于是,在名字的深处,我看到的不是这个城堡在湖面上的模糊不清的倒影。对我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巴黎的府邸,盖尔芒特府,它象她的名字一样清澈可鉴,因为它还没有受到任何庸俗的、不透明的物质的侵扰。正如教堂不仅意味着礼拜堂,而且还包括全体信男信女一样,盖尔芒特府也同样包括所有分享公爵夫人生活的人。可是她那些挚友,我与他们素未谋面,他们与我不过是一些知名的富有诗意的名字;知其名而不知其人,这就只会增加和保护公爵夫人的神秘色彩,在她周围加上一圈很大的光轮,这圈光轮最多不过是会逐渐减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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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瓦兹省内的一个县城,那里有圣皮埃尔大教堂。
②系指法国古里,一古里约合四公里。后面译文中的“里”都指古里。
③古希腊山峰名,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和文艺女神缪斯的灵地。
④古希腊山峰名,神话中缪斯的居住地。
⑤希尔德贝(495—558),巴黎国王。
⑥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主要代表。以熟练的笔法,浮华的色调,作牧歌、神话题材的富有装饰性的绘画,反映了没落贵族的生活情调。
因为我丝毫也想象不出应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宾客长着怎样的身子,蓄着怎样的小胡须,穿着怎样的半统靴,怎样用一种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讲着乏味的甚至是别出心裁的话语,所以,这些急速旋转着的名字,不会比围着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个萨克森瓷像举行的幽灵宴会或舞会带给我更多的信息。它们使她的玻璃府邸保持着玻璃橱窗的透明性。后来,圣卢又给我讲了他这位舅妈的园丁和小教堂神甫的几件轶事,盖尔芒特府就变成了一座城堡,就象从前的卢浮宫,位于巴黎市中心,周围是它的世袭领地,是根据一个奇怪地残存下来的古老权利继承的领地,德·盖尔芒特夫人还在对它行使封建特权。但是,我们搬来这里,住进了这座公馆一个侧翼的一套单元房间里,与德·盖尔芒特夫人为邻,紧挨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时候,上面所说的城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一幢旧住宅。象这样的住宅现在兴许还能看到。也许是民主的巨澜形成的冲积层,或者是历史的遗赠物(因为在比较古的时候,各种行业都聚集在领主周围),在这类住宅的主院两侧,常有商店的后间和工场,甚至还有鞋匠或裁缝的木屋小店(这种小店在教堂的两旁也能看见,建筑工程师的审美观未能把它们彻底清除);一个补鞋匠兼门房在院子里养鸡种花;院子深处,在被称作“公馆”的府内,住着一位“伯爵夫人”,当她帽子上插着几朵旱金莲花(大概是从门房的小花园里摘来的),坐着她那辆破旧的由两匹马拉套的敞逢四轮车出门的时候(马车夫身旁坐着一个听差,他到本区的各家贵族公馆去投折了角的名片),一视同仁地朝门房的孩子和此刻正巧同她迎面而过的中产房客颔首微笑,挥手致意,和蔼之中露出轻视,平等之中藏着高傲。
在我们刚刚搬进的这幢房子里,住在院子深处的高贵主妇是一位公爵夫人,举止优雅,看上去还很年轻。她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多亏弗朗索瓦丝,我不久就掌握了这座“公馆”的情况,因为盖尔芒特家的人从早到晚都挂在她的嘴边。她常用“楼下”,“底下”称呼他们。早晨,她给妈妈梳头时,禁不住朝院子里瞟一眼,说:“瞧!两个嬷嬷。肯定是到楼下去的。”或者说:“啊!厨房的窗口上挂着漂亮的野鸡,不用问是从哪里来的,公爵去打过猎了。”到了晚上,她给我准备睡衣的时候,如果听到钢琴声或一曲小调,她就推断说:“他们底下请客啦,真快活!”这时,在她端正的脸庞上,在她满头的银发下,绽出动人而得体的笑容。这个焕发着青春的笑容,把她脸部的每根线条暂时放到了适当的位置上,显得协调和谐,但也有点矫揉造作,就象人们跳四对舞之前的脸部表情。
然而,盖尔芒特一家的生活中最能引起弗朗索瓦丝兴趣,最令她高兴同时又最使她痛苦的时刻,是过车辆的大门打开,公爵夫人登上她的敞篷马车的时刻,一般在我家佣人刚吃完午饭之后。他们每日的午餐,象犹太人过逾越节①那样神圣,谁也不能打扰,这成了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忌”,就连我父亲也不敢摇铃使唤他们。他知道,摇五次铃和摇一次铃的效果一样,都不会有人来听他使唤。再说,干这种不知趣的事儿,不仅白费力气,而且对他一无好处。因为弗朗索瓦丝会一整天都板着脸,给他颜色看。自从上了岁数以后,她的脸简直象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长期积压的牢骚和她内心不高兴的缘由都写在她那张布满了红兮兮的楔形细皱纹的脸上,既明显,又令人捉摸不透。此外,她大声诉说她的不满,不过,我们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她把这称作给我们做一整天的“小弥撒”,以为这会使我们丧气,“难过”或者“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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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犹太民族的主要节日。犹太历以此节为一年的开始,约在阳历三、四月间。据圣经记载,摩西率领犹太人摆脱埃及的奴役,上帝命犹太人宰羊涂血于门楣,天使击杀埃及人时见有血记的人家即越门而过,称为“逾越”。
最后的仪式结束后,弗朗索瓦丝犹如早期基督教堂主持弥撒的神甫,同时又是做弥撒的信徒,给自己斟满最后一杯酒,从脖子上解下餐巾叠起来,用它擦了擦嘴唇(因为上面残留着咖啡和掺了大量水的红葡萄酒),然后把它放进饭桌上束餐巾的圆环中,以忧郁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年轻的听差以示感谢,因为这个年轻人过分殷勤地对她说:“太太,再来一点,怎么样?这酒味道不错。”然后,她赶紧去把窗子打开,借口说“这该死的厨房”太热。她转动窗把,透了口气,一面敏捷而又漫不经心地朝院子深处瞥了一眼。这偷偷的一瞥使她确信公爵夫人还没有准备停当,于是她非常想看却又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看了看套好的马车。她的眼睛专注地看过地上的东西后,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她早就猜到天空万里无云了,因为她感觉到空气甜丝丝的,太阳暖融融的。她凝视屋顶的一个角落,恰好在我卧室壁炉的上方,每年冬去春来,鸽子都到那里来做窝。在贡布雷,弗朗索瓦丝的厨房里也有这种鸽子咕咕地叫个不停。
“啊!贡布雷,贡布雷。”她叫了起来。(她诵读这一祈求时的那种近乎唱歌的声调以及她脸上洋溢着阿尔①人的纯正的表情,会使人怀疑弗朗索瓦丝是南方人,而她的故乡——她常常为离开她的故乡而惋惜——不过是她的第二故乡。但是,也许人们搞错了,因为没有一个省没有它的“南方”,我们不是能碰到不少萨瓦②人和布列塔尼③人,他们说话时也象南方人那样,总是很容易把长元音和短元音颠倒。)“啊!贡布雷,可怜的故乡,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什么时候我能在你的山楂花和我们可怜的丁香花下过上一整天,听金丝雀唱歌,听维福纳河象人那样悄悄说话,而不是象现在这样,不停地听见我们小少爷的讨厌的铃声。他不到半小时就要害我沿着这可恶的走廊跑一趟。而且,他还嫌我去得不及时,好象我应该在他拉铃前就听见铃声,你要是晚了一分钟,他‘又会再发’可怕的脾气。唉!可怜的贡布雷!兴许要等我死后才能见到你了,他们会象扔一块石头似地把我扔进坟坑里。到那时,我就再也闻不到山楂花的香味了,你那些美丽而洁白的山楂花。不过,我想,我活着时已经让我吃足苦头的三声铃声,我在九泉之下还会再听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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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南部地区名。
②法国东南部地区名。
③法国西部地区名。
可是,院子里那个专做背心的裁缝在向她打招呼了,她停止了絮叨。从前有一天,我外祖母去看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这个裁缝很感兴趣,可是弗朗索瓦丝对他却没有什么好感。他听到开窗的声音就抬起了头,一直在设法引起他的女邻居的注意,以便向她问好。弗朗索瓦丝向絮比安扮出少女的娇态,这使我们家这个爱咕哝的老厨娘的那张被年龄、坏脾气和炉灶的热气弄得死板的脸变得好看了。她含蓄、亲昵而又腼腆地,动人地向裁缝挥手致意,但没有同他说话。因为她即使敢违背妈妈的嘱咐朝院子里张望,也不敢在窗口同人交谈;弗朗索瓦丝想,这会惹起太太的“一番申斥”。她指了指套好的马车,仿佛在说:“那匹马真漂亮,是不是?”可嘴里却嘀吐说:“瞧那破家伙!”她知道他会回答她的。他把手放在嘴边,好让他那压低了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你们想要,也会有的,甚至会比他们更多,只是你们不喜欢这些东西罢了。”
弗朗索瓦丝高兴、谦逊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个手势,意思是说:“各有各的派头。在这里,一切得从简。”然后关上了窗子,怕妈妈会突然闯进来。絮比安所说的“你们会比盖尔芒特家有更多的马”中的“你们”,实际上应该指我们,当然他用“你们”也不无道理,因为除非为了满足某种纯个人的自尊心(譬如,当她整天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担心会被她传染上感冒时,她会带着讨厌的冷笑说,她没有感冒),弗朗索瓦丝已同我们合为一体了,就象那些植物,它们和动物紧密相连,动物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后把它们变成可吸收的粪便,提供给植物作养料。应该由我们,按照我们的道德,我们的财产,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地位,来计划满足我们自尊心的小奢侈,对于满足她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部分,这必须服从我们的需要。另外,我们承认她有权按照传统的习惯,自由地吃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午餐。餐后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气,有权上街逛逛,买点东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读者这下该明白,为什么弗朗索瓦丝在搬家后的头几天里会那样无精打采。我父亲的各种荣誉头衔还没有被我们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她自己称这种不舒服为烦闷。这种烦闷,就是高乃伊作品中这个词所表达的强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对他们的婚后生活、对他们的家乡深感“厌烦”从而想自杀的士兵笔下所表达的意思。弗朗索瓦丝的烦闷很快就治愈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愈的,因为他一上来就讲了一句使她高兴的话,就跟我们决定要买一辆车子时使她产生的愉快一样强烈,甚至更为高雅。“真是好人哪,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丝乐意把新词和她已经掌握的词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讲,我们没有马车,是因为我们不想要。
弗朗索瓦丝的这个朋友很少呆在家里,他在某个部谋得了一个职业,在那里当雇员。这个做背心的裁缝起初和一个“顽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误以为他们是父女。几年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访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时候女孩子还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象样了。当她转做女装,成为女裙裁缝时,絮比安再干他的老本行就无利可图了。她先在一个专做女装的女裁缝铺子里当“艺徒”,缲缲边儿,缝缝边饰,钉钉纽扣或“揿纽”,用别针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晋升为二级继而是一级技工了。她的顾客都是上流社会的贵妇。她上顾客家,也就是说,上我们院来做活,常在铺里的一两个小姐妹陪她来,她们是她的徒弟。从此,絮比安在她身边就用处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长大后,还常要给人缝背心,但是有朋友们当帮手,就不需要别人了。于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请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给人当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后来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时候方能回来。幸好,我们搬到这里后过了几个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向弗朗索瓦丝献殷勤,帮助她不太痛苦地度过这开始阶段的异常难熬的时光。尽管我不否认絮比安作为“过渡药剂”对弗朗索瓦丝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得不承认,初接触时,我并不喜欢他。从近处看,会发现他的眼睛充满怜悯、忧伤和迷惘。这种眼神彻底摧毁了他那肥大的双颊和红润的肤色可能产生的效果,会使人感到他病得厉害,或刚死了亲人,精神受到了打击。其实,他既没有生病,也没有丧事,而且能说会道,说起话来总是冷冰冰的,爱嘲笑人。这种在眼神和讲话语气之间的不一致,产生了某种虚假的现象,非但不会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尴尬,就象一个穿着短上衣出席晚会的来宾,看到别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难堪,或象一个必须回答某殿下的问话,却又不知从何答起的人,只好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摆脱困境。我不过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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