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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1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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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睛看着圣卢,思想却在别处。在这家咖啡馆的顾客中,在我一生所认识的人中,有不少外国人,他们是各种各样的文人和画家,他们披着矫揉造作的短斗篷,戴着1830年的领带,再加上动作很不灵活,逗得人大笑不止,他们却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有些人为了显得满不在乎,甚至故意装疯卖傻,引人发笑。他们是一些道德高尚、有真才实学而又非常敏感的人。这些外国人——主要是犹太人,当然是指那些没有同化的犹太人——让那些对怪模怪样不能容忍的人看了很不舒服(就象布洛克使阿尔贝蒂娜感到讨厌一样)。一般说来,人们很快就会承认,即使他们过长的头发、过大的鼻子和眼睛、做作的不连贯的手势令人生厌,但单凭这些就对他们作出评价的做法是幼稚的,他们心胸开阔,心地坦诚,你在同他们交往中会深深爱上他们。尤其是犹太人。他们的父母大多雅量高致,襟怀恢廓,待人诚恳,与这些品质相比,圣卢的母亲和盖尔芒特公爵就相形失色,他们冷酷无情,具有虚假的宗教感情,致使他们只会鞭鞑丑闻,他们竭力为基督教辨护,最终必定导致(利用他们唯一受到高度评价的智慧,通过意想不到的手段)一场基于金钱关系的豪门婚姻。但是,不管父母的缺点以怎样的方式在子女身上组成新的品质,在圣卢身上占主导地位的仍然是胸襟开朗和心地坦率这些可爱品质。因此,应该对法国说几句赞美话:这些品质如果存在于一个纯法国人(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身上,会绽开出优雅的花朵(用千姿百态形容也许有点过分,因为有尺度和限制),而一个外国人,不管他多么值得尊敬,是不可能有这样优雅的风度的。当然,精神和道德品质,别人也有,尽管有些人外貌让人厌恶,使人不悦,令人发笑,但这些品质仍不失其可贵。然而,那些从公正的角度看来是美丽的,用精神和心灵去衡量是有价值的东西,不仅赏心悦目,色彩优美,精雕细琢,而且内心和外表完美统一,这毕竟是一件好事,也许只有法国人才能做到。我凝视着圣卢,心想,当一个人既有风度翩翩的外表,又有高洁雅致的内心,还有一个玲珑别致、巧夺天工、可与停栖在贡布雷周围草地鲜花上的蝴蝶双翼相媲美的鼻翼,这毕竟是讨人喜欢的;我想,真正的、其秘密自十三世纪以来就存在,不会随我们教堂的消失而消失的法国艺术代表作,不是圣安德烈教堂的石头天使,而是不分贵族、资产者和农民的普通法国人,他们的脸部线条具有鬼斧神工般的精妙和明快,与圣安德烈教堂遐迩闻名的门廊上的雕刻一样,历史悠久,但仍富有创造力。
老板暂时离开我们,亲自去安排关门和晚餐事宜(他一再坚持要我们吃“肉铺出售的肉类”,因为家禽肉没有名气),回来后他对我们说,富瓦克斯亲王先生很想到紧挨侯爵先生的一张餐桌上来用餐。“可是都坐满了呀,”罗贝看见我周围的桌子都坐满了人,回答道。“没关系,只要能让侯爵先生高兴,我可以请他们换个地方,这不费什么事,为了侯爵先生,这是可以做到的!”“这得由你来决定,”圣卢对我说,“富瓦克斯是一个好小伙子,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让你讨厌,他不象许多人那样愚蠢。”我回答罗贝说我肯定会喜欢富瓦克斯亲王的,但我难得一次能和他一起吃饭,我感到无比高兴,所以更喜欢和他单独在一起。“啊!亲王先生的大衣漂亮极了,”我们商量的时候,老板说。“是的,我看见他穿过,”圣卢回答说。我想对罗贝说,德·夏吕斯先生把认识我的事对他嫂子隐瞒了,想问问他这是为什么,但是富瓦克斯先生来了,我只好作罢。他已走到我们跟前,是来看看我们是不是接受他的要求。罗贝给我们作了介绍,并坦率地告诉他,他要和我谈话,不希望有人订扰。亲王走了,他在同我告别时,笑着指了指圣卢,好象在为圣卢的简短介绍向我表示歉意似的,想让我知道他原希望能介绍得详细一些。但在这时。罗贝就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同他的伙伴一起走了。临走前对我说:“你坐下别动,先吃,我去去就来”,说完就去小餐厅了。我听见那几个我不认识的优雅公子不怀好意地在议论年轻的卢森堡大公(前纳索伯爵)的荒唐事,心里非常难过。我是在巴尔贝克海滩认识卢森堡大公的。我外祖母患病期间,他向我表示过深切的同情。他们中有一个人说,卢森堡大公曾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我妻子经过时,我要求大家都起立”,公爵夫人回答说(这不仅不高明,而且不符合事实,因为这位年轻公主的祖母是世界上最正派的女人):“你妻子经过时,大家应该起立,可你妻子的祖母经过时就不同了,因为她要求男人们都睡觉。”接下来有人说他今年去海滩看望他姑妈卢森堡公主时,下榻在大饭店,他抱怨经理(我的朋友)没有在堤坝上升卢森堡国旗。然而,卢森堡国旗不象英国或意大利国旗那样出名,那样有用,化了好几天才弄到,这使年轻的大公极不满意。我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但我决定,如果我去海滩,一到那里就去问饭店经理,以便确证这完全是凭空捏造。我在等圣卢时,请求老板给我送些面包来。“稍等片刻,男爵先生。”“我不是男爵,”我回答道,开玩笑地装出神情忧郁的样子。“啊!对不起,伯爵先生!”我没有来得及再次提出抗议(不然,我就可能变成侯爵先生了),因为圣卢如他自己说过的那样,很快就出现在大餐厅门口,手里拿着亲王的骆马毛大衣,这时我才明白,他怕我着凉,特意向亲王要来给我穿的。他老远就做手势让我别动,他向我走过来,但是得再一次挪动我的桌子,要不我就得换一个位子,他才能坐下来。靠墙的一圈放满了红天鹅绒软垫长凳,除我之外,还坐着三、四个赛马俱乐部的青年,都是圣卢的熟人,因为小餐厅已经客满,他们就坐到大餐厅里来了。圣卢一进大餐厅,就轻盈地跳上软垫长凳。桌子之间拉着电线,离地有一定高度;圣卢犹如赛马跳障碍似的,敏捷而顺利地从电线上跃过去。他这样做全为了我,免得让我挪位置,因此,我心里感到很不安,但又为我朋友完成这个空中杂技动作的高超表演拍案叫绝。惊叹的不止我一个,因为老板和侍者就象等候在赛马场圈栏外的赛马迷,一个个都被慑服了,当然,这个杂技动作如果是一个地位较低、花钱较吝啬的贵族顾客做的,他们也就不会如此惊叹了。一位伙计似乎惊讶得动弹不得,端着一盘菜呆呆地站着,忘记了一旁还有顾客等他去上菜。当圣卢必须从他朋友们的身后经过时,他爬到椅背上,走得非常平稳,大餐厅的里首响起了一阵审慎的掌声。最后,当圣卢走到我身边时,就象一个值星长官走到君王观礼台前那样,准确无误地一下收住脚步,俯下身体,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将那件骆马毛大衣递给我,接着很快坐到我身边,没要我做一个动作,就把大衣当作轻巧而暖和的披肩披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想起一件事,你说说你的意见,”罗贝对我说,“我舅舅夏吕斯有事要对你说,我答应他让你明天晚上去他那里。
“刚才我正要同你说他。不过明晚不行,我要到你盖尔芒特舅妈家去吃晚饭。”
“对,明天奥丽阿娜要举行大酒宴。我没有得到邀请。不过,帕拉墨得斯舅舅不愿意你去。你不能改变主意吗?如果不行,晚宴结束后,你无论如何要到帕拉墨得斯舅舅家去一趟。我相信他很想见你。你看,十一点前你就可以到他家了。十一点,别忘了,我负责通知他。他气量很小。你不去,他会记恨你的。奥丽阿娜的晚宴总是早早就结束的。如果你只在那里吃晚饭,十一点钟一定能赶到我舅舅家。至于我,我本该去见奥丽阿娜的,是为了我在摩洛哥的工作问题,我想换一换。她在这些事上一向很热心,她对德·圣约瑟夫将军很有影响,我这件事归将军管。不过,你不要同她提这件事。我已经给帕尔马公主说过,事情会很顺利的。啊!摩洛哥,太有意思了!有很多事可以讲给你听。那里的人精得很,说他们聪明也可以。”
“说到摩洛哥,你不认为德国人会在那里同我们打仗吗?”
“不会,他们讨厌战争,其实,厌战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德皇是爱好和平的。他们向来要我们相信,他们想打仗是为了迫使我们让步。这可以同扑克牌赌博相比较。德皇威廉二世的密探摩纳哥亲王来同我们密谈,他说如果我们不让步,德国就会对我们不客气。于是我们就让步了。其实,我们不让步,也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战争。你只要想一想,在当今这个时代,一场战争将会在全世界引起怎样的反响。这比《圣经》所说的洪水和世界末日更具有灾难性,只是时间短一些罢了。”
他对我大谈友谊、爱好和遗憾,尽管他和所有象他那样的旅行家一样,第二天就要动身,到乡下去住几个月,只是在返回摩洛哥(或另一个地方)之前回巴黎呆一、两天。但是,那天晚上我感到心头发热,他的话在我心间唤起了甜蜜的梦幻。从此,我们难得的促膝谈心,尤其是这一次,在我记忆中刻下了新的里程碑。这是友谊之夜,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圣卢。但是,我担心,此刻我对他产生的友谊不一定是他所希望唤起的友谊(为此,我感到有点惴惴不安)。我仍然沉浸在他象马儿那样小步奔跑,以优美的动作击中目标带给我的快乐中。我觉得,我所以感到快乐,也许是因为圣卢沿墙在长椅靠背上做的每一个动作能在他本人的个性特点中找到原因,但更因为这些动作与出身和教育传给他的家族特性密切相关。
首先是稳定的情趣,不是指对美的鉴赏,而是指举止风度,这种稳定性能使贵族青年在遇到新情况时,象一个应邀弹一支新乐曲的音乐家那样,产生适应新情况的感觉和意志,使他的技巧和技术尽善尽美地发挥。此外,这种稳定性能使贵族青年的情趣充分发挥作用,不必左右考虑,然而,有多少资产阶级青年因顾虑重重而束缚了手脚,既怕礼节不周当众出丑,又怕显得过分热情让朋友嗤笑。罗贝鄙视礼节,当然,他心里从没感到要鄙视礼节,但由于遗传,这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祖先待人接物也从来不拘礼节,不摆架子,认为这样做只能使对方感到满意和愉悦。还有慷慨大方的崇高品质,这种品质使罗贝从不把物质利益放在眼里(他在这家饭馆一掷千金,这使他成了这里——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样——最时髦、最受欢迎的顾客,这一点不仅可以从仆人,而且可以从所有最体面的青年对他大献殷勤的态度上看出来),他象蔑视铺着绛红色软垫的长椅子那样蔑视物质利益,刚才他确实象征性地践踏了几张长椅,它们就象一条华丽的五彩路,只有在使我朋友以更雅的风度和更快的速度走到我身边时,才能博得他的欢心。情趣稳定,慷慨大方,这就是贵族阶级的主要品质,透过他们清晰透明、意味深长的躯体(不象我的躯体那样一片模糊),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这些品质,正如透过一件艺术品可以看出艺术家的技艺和能力一样;这些品质使圣卢沿墙表演的快跑动作明白易懂,引人入胜,就象刻在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骑士奔跑动作那样一目了然,令人陶醉。“唉,”罗贝可能会想,“我何苦把青春浪费在鄙视出身,一味追求正义和精神上呢?除了非交不可的朋友外,何苦还选择一些笨拙的有口才的布衣者为伙伴呢?到头来,我表现出来的和给人留下宝贵记忆的形象,不是我的意志努力并且值得我努力去塑造的、和我本人相符的形象,而是一个非我所塑造、甚至同我毫无共同之处的形象,一个我从前一向鄙视并且设法舍弃的形象。我何苦象这样痴心地爱我这位心爱的朋友呢?到头来,他最大的乐趣是在我身上发现一种更加普遍的东西,尽管他嘴上信奉友谊,心里却不可能这样想,他寻找的快乐不是友谊方面的,而是精神的,无私的,可以说是一种艺术的快乐。”这就是我今天所担心的,我怕圣卢会产生这种想法。他这样想就错了。要是他没有象他所做的那样,喜爱比他身体固有的敏捷更高雅的东西,要是他没有象这样长期摆脱贵族的傲慢习气,那么他的敏捷就会显得吃力和笨拙,他的举止就会显得粗俗和不雅。正如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需要严肃的态度才能使她的谈话和回忆录给人以一种轻薄而有才华的印象那样,圣卢为使自己的身躯具有高度的贵族气派,从不考虑怎样显示,而是寻求更高的目标,使贵族气派作为无意识的和高雅的线条溶于他的身体中。因此,对他来说,思想的高贵离不开身体的高雅,但是,如果没有思想的高贵,身体的高雅也就残缺不全。一个艺术家要在作品中反映自己的思想,无需把思想直接表达出来;甚至可以说,对上帝的最高赞扬存在于无神论对上帝的否定中,无神论者认为天地万物已经十全十美了,无需再有一个造物主。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沿墙奔跑、做出和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骑士一样动作的年轻人,我在他身上所赞赏的不只是一件艺术品;刚才,他为了我而离开了那位年轻的亲王,离开了查理七世的孙女纳瓦尔王后卡特琳娜·德·富瓦克斯的后裔,他在我面前从不炫耀他的高贵出身和巨大财富,他在把骆马毛大衣披在我怕冷的身上时显得那样自信,那样灵活,那样文雅,而这些恰恰是他傲慢、敏捷的祖先传给他的特征;然而,所有这些——富瓦克斯亲王,高贵的出身和巨大的财富,傲慢而敏捷的祖先——难道不是他生活中的比我资格更老的朋友吗?我原以为他这些朋友会把我和圣卢永远隔开,然而相反,圣卢作出了只有绝顶聪明的人才能作出的选择,毫无拘束地为我抛弃了这些朋友,他身体的动作正是他这种自由的写照,完美无缺的友谊就在这自由中实现。
盖尔芒特家族的这种不拘礼节——不是指罗贝身上表现出来的高雅脱俗的不拘礼节,因为祖传的傲慢在罗贝身上只是一件无意识的高雅的外衣,掩盖了真正的高尚的谦虚——可能会露出庸俗的傲气,这一点,我不是在德·夏吕斯先生,而是在德·盖尔芒特公爵身上发现的。德·夏吕斯先生性格上的缺点与贵族的习性相重迭,至今他对我仍是个谜。盖尔芒特公爵尽管从整体上说也很粗俗(从前,我外祖母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遇见他时,对他的粗俗举止甚为反感),但他身上仍有不少旧贵族的特点。对于这一点,我去他家吃晚饭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圣卢共进晚餐的第二天就有所感觉。
我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第一次见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时,我并没有发现他们有旧贵族的特点,正如我第一次观看贝玛演出没有发现她和她的同事们有什么差别一样,况且在贝玛身上表现出来的特征比在上流社会人士身上显示的特征要明显得多,因为她的特征随着观众注意的目标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容易理解而变得越来越清晰。但是,尽管上流社会人士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以致当一个象圣伯夫①那样诚实的作家想把德·乔夫兰夫人、雷加米埃和德·布瓦厄夫人的沙龙细腻入微地一一描绘出来时,我们感到这些沙龙几乎如出一辙,毫无二致,我们从作者的研究中可以得出沙龙生活毫无意义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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