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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2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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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的人一样,为说明别人不赞同自己的意见,总喜欢说他们有先入之见,对他们的偏见无可奈何,而不认为他们的看法值得探讨。此外,他的生命过早地接近终点,他就象一头被追赶得精疲力竭的野兽,对这些追逼十分憎恨,正想改邪归正,重新信奉父辈的宗教。 

“盖尔芒特亲王倒是这样,”我说,“有人对我说过,他仇恨犹太人。” 

“哼!这个人,提都不要提。他的反犹立场顽固极了,他在军队当官时,一次牙痛发作,他宁愿忍受疼痛,也不愿找当地唯一的牙科医生看病,因为医生是犹太人,后来,他的府邸遭受火灾,他宁愿让大火烧毁他的一个侧房,也不愿向邻近的城堡借水泵,因为那是罗特希尔德家的城堡。” 

“顺便问一句,你今晚可能去他家吗?” 

“去,”他回答我,“尽管我感到很累。他给我写了一封气压传送信,说是他有话要对我说。我感到最近几天我会很不舒服,不可能去他家,也不可能接待他,这会使我伤神。我宁愿马上解决问题。” 

“可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并不仇视犹太人呀。” 

“您看得很清楚,他仇恨犹太人,因为他反对重审,”斯万回答说,但他没有发现他犯了预期理由错①。“尽管如此,我很难过,刚才我让这个人——怎么用这个词!应该说这个公爵——失望了,我没有对他所谓的米尼亚表示赞赏,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 

①一种把未经证明的判断作为依据的逻辑上的错误。 

“可是,”我把话题扯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上,“公爵夫人是很聪明的呀。” 

“是的,她很迷人。此外,依我看,她在当洛姆亲王夫人那会儿,比现在更迷人。那时,她的思想更有棱角,这一切在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贵妇身上显得更有魅力。但是所有这些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不年轻的,我怎么对您说呢,他们的出身和我们不一样,血液中涌动着千年的封建主义,不会没有影响。当然,他们认为这不会影响他们的观点。” 

“罗贝·德·圣卢不是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吗?” 

“啊!好极了,您知道他母亲可是坚决反对重审的。有人对我说,他主张重审,可我不敢相信。这使我感到很高兴。不过,我不觉得奇怪,因为他非常聪明。这很了不起。” 

主张重审的观点使他变得异常天真,使他的看法受到了冲击,离开了轨道,就是在他和奥黛特结婚那阵子,他也不象这个样子。这种重新降低他的社交地位的做法不如叫作重新归队,这对他是光荣的行为,因为使他回到了他祖先走过的、由于同贵族交往因而抛弃的道路上。然而,就在斯万按照祖先遗传下来的论据,清醒地看到上流社会人士看不到的一个真理的时候,他却表现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盲目性。所有的人,不管是他钦佩的,还是蔑视的,都要重新进行一次选拔,看他们是拥护还是反对重审。邦当夫人因为反对重审,他就认为她是蠢女人,这是不足为怪的,正如他和奥黛特结婚时,认为邦当夫人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并不使人感到意外一样。同样,当目前的新浪潮影响到他的政治见解,使他忘记他曾把克雷孟梭看作贪财之人,英国间谍(这是盖尔芒特社交圈的一个谬论),而宣称他始终认为克雷孟梭和戈内里①一样,是一个君子,一个铁人的时候,你也用不着大惊小怪。 

“不,我从来都是这样对您说的,您记错了。”但是,新浪潮不仅影响了斯万的政治观点,而且使他的文学观点,甚至谈论文学的方式都发生了颠倒。于是巴雷斯②变得毫无才华,甚至连他的早期作品也都成了平庸之作,无法再读第二遍。“您不妨试试,肯定读不下去。同克雷孟梭有天壤之别!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反对教权,但是拿巴雷斯和克雷孟梭比较,会看到巴雷斯是个软骨头!克雷孟梭老头是个顶好的好人。他写得多好啊!”而且,反重审派似乎无权批评这些荒唐的言行。他们解释说,因为人家是犹太人,所以主张重审。如果说,一个萨尼埃特那样的遵奉教规的天主教徒也主张重审,那是因为受了维尔迪兰夫人的影响,她是一个狂热的激进分子,她最反对“教权主义”,萨尼埃特不仅凶恶,而且愚蠢之极,不知道老板娘使他走上了歧途。如果有人提出异议,说布里肖也是维尔迪兰夫人朋友,可他却是“法兰西爱国联盟”的成员,他们则解释说,那是因为他比别人聪明。 

…………………… 

①戈内里(1845—1907),法国记者,曾发起一场重审德雷福斯案件的宣传运动。 

②巴雷斯(1862—1923),法国小说家、政治家。著有《自我崇拜》和《国家精神的小说》,颂扬个人主义和帝国主义战争。 

“您有时看见他吗?”我问斯万,我指的是圣卢。 

“一直没看见他。那天,他给我写了封信,要我给穆西和另外几个人说说,让他们投票赞成他加入赛马俱乐部,他轻而易举地就成了俱乐部的成员。” 

“德雷福斯案对他没有影响?” 

“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另外,我要告诉您,发生了那件事后,我再也不上那里去了。” 

德·盖尔芒特先生回来了,不一会儿,他妻子也来了。她已打扮完毕,身着一件下摆缀有闪光片的红缎晚礼服,显得修长、华贵。头发上插着一根染成紫色的驼鸟羽毛,肩上披着一条和羽毛同色的罗纱巾。“用绿皮做帽里真不错,”公爵夫人说道,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况且,夏尔,您身上的一切都是很漂亮的,无论是您的穿着,还是您的谈吐,也包括您读的书和您做的事。”然而,斯万似乎没有听见,仔细打量着公爵夫人,就象在凝视一幅名画,鲜后寻找她的目光,嘴撇了撇,好象在说:“好家伙!”德·盖尔芒特夫人哈哈大笑。 

“您喜欢我这身打扮,我很高兴。但我应该说,我自己并不太喜欢,”她神色阴郁地说,“我的上帝,当一个人很想待在家里的时候,穿礼服出门实在是令人讨厌的事!” 

“多漂亮的红宝石!” 

“唷!我的小夏尔,至少您还识货,不象那个粗汉蒙塞弗耶,竟问我这些宝石是不是真的。我应该说,我从没见过象这样美丽的宝石。这是大公夫人送给我的。但我嫌它们略微大了些,太紫了些,就象装满了红葡萄酒的杯子一样,但我还是戴上它们,因为今晚我们在玛丽—希尔贝家要会见大公夫人,”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哪里知道这最后一句话推翻了公爵说的话。 

“亲王夫人家今晚上有些什么?” 

“几乎什么也没有,”公爵连忙回答,他认为,斯万这样问,一定是他没有收到请帖。 

“怎么,巴赞?所有的人都邀请了。肯定是乱糟糟的,毫无趣味。今晚看来有暴风雨,如果不下雨的话,”她温情地看着斯万说,“那些无与伦比的花园倒能给人带来乐趣。您知道这些花园。一个月前我在园中待过,那时丁香花开得琳琅满目,甭提有多美了。还有喷泉呢,堪称巴黎的凡尔赛宫。” 

“亲王夫人是哪一类女人?”我问。 

“您早就知道了,因为您在这里见过她。她有倾国倾城之貌,但有点傻里傻气,尽管她有日耳曼人的高傲,待人倒也和和气气,心肠不错,但常做傻事。” 

斯万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德·盖尔芒特夫人此刻一心想卖弄“盖尔芒特精神”,而且不费多大劲儿,因为她只用了她的一些旧词,用得也并非尽善尽美。然而,为了向公爵夫人证明他业已明白她是想显示她的诙谐,挤出了一点儿微笑,就好象她刚才说的话的确很幽默似的。这种虚情假意的微笑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象从前当我听见我父母亲同凡德伊先生谈论某些阶层的腐败现象时(其实他们明明知道蒙舒凡的腐败更加触目惊心),或者当我在社交场所听见勒格朗丹象对傻瓜讲话似地咬文嚼字,选用一些晦涩难懂的,而且他完全知道有钱或高雅的听众听不懂、没有文化的人才听得懂的形容词时,我也曾有过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得了,奥丽阿娜,您在说什么呀,”德·盖尔芒特先生说,“您说玛丽愚蠢?她博览群书,还是小提琴手呢。” 

“我可怜的巴赞,您好象还是一个出世不久的孩子哪。难道一个博览群书、喜爱音乐的人就不可能有点傻!况且,傻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如说她糊涂,她来自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国①和罗马神圣帝国,有点窝囊。只要一听到她的发音,我的神经就受不了。但我承认,这是一个可爱的傻瓜。首先,就从她走下德国皇帝的宝座,下嫁给一个普通人,就够可爱的了!的确是她自己相中的!哦,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她把脸转向我说,“您不认识希尔贝吧,我给您描绘一下:有一次,我给卡尔诺夫人送了一张名片,他为此事病了一场……喂,亲爱的夏尔,”公爵夫人想换个话题,说道,因为她看到她给卡尔诺夫人送名片的故事似乎使德·盖尔芒特先生不高兴,“您知道,您还没把我们罗得岛骑士的照片送来呢,我是因为您才喜欢上他们的,我多么想同他们认识。” 

可是,公爵仍然瞪着眼睛看他的妻子: 

…………………… 

①黑森—达姆施塔特是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爵的领地,从1567年起,达姆施塔特成了这个大公国的首府。现今黑森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一个州。 

“奥丽阿娜,至少您应该讲出全部事实,不要只讲一半。事实上,”他作更正地对斯万说,“那时的英国大使夫人,不知怎么搞的,会邀请我们和总统及其夫人一起出席她的晚会。大使夫人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但她好象生活在月球上,经常做这种蠢事。我们感到很吃惊,连奥丽阿娜也感到意外,再说,大使夫人对我们这些人是很了解的,她不该邀请我们参加象这样不可思议的聚会。有一个部长过去当过贼,唉,这事就算了,我们事先不知道,上了圈套,况且,应该承认,那些人那天都很有礼貌。象这样也就不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做事经常不同我商量,她觉得那个星期应该到爱丽舍宫送一张名片。希尔贝认为这会玷污我们的名字,他这种看法可能有些过分。不过,不要忘了,即使把政治撇开不管卡尔诺先生虽说是一个称职的总统,可他的祖父却是革命法庭的成员,一天就处死了我们十一个亲友。” 

“那么,巴赞,从前您为什么每个星期都到尚蒂伊宫去吃晚饭呢?奥马尔公爵的祖父不也是革命法庭的成员吗?所不同的是,卡尔诺是一个正直的人,而菲利浦—平等却是一个十足的无赖。” 

“对不起,我插一句,那张照片我已经给您送来了,”斯万说。“我不明白,您怎么没有拿到。” 

“这不会让我感到吃惊,”公爵夫人说。“我的仆人只把合乎他们想法的事告诉我。他们大概不喜欢圣约翰骑士团。”说完她摇了摇铃。 

“您是知道的,奥丽阿娜,我去尚蒂伊宫吃饭时,并没有什么兴致。” 

“兴致倒是不高,就是还带着睡衣,以防亲王留您过夜。其实,他很少这样做,他和奥尔良家族所有的人一样,一点没有教养……您知道今晚在圣德费尔特夫人家我们同谁一起吃饭吗?”德·盖尔芒特夫人问她丈夫。 

“除了您知道的客人外,还有狄奥多西国王的兄弟,他是最后一刻才被邀请的。” 

听到这个消息,公爵夫人脸上显露出满意神色,但话语中却表现了厌烦情绪。“唉!我的上帝,又是亲王。” 

“但是这个亲王很可爱,很聪明,”斯万说。 

“但毕竟不完全,”公爵夫人回答道,她象是在搜索枯肠,以便使她的思想推陈出新。“您注意到没有?最可爱的亲王并不完全可爱。没错,我向您保证!他们对什么都得要有自己的看法。因为拿不出看法,于是他们用前半生听取我们的看法,用后半生鹦鹉学舌般地在我们面前重复我们的看法。他们必须说,这个演得不错,那个演得差一些。其实根本分不出高低。我告诉您,那位小狄奥多西(我忘记他的名字了)曾问我,什么叫乐队的动机。我回答他说,”说到这里,公爵夫人双眸闪出光芒,姣美的红嘴唇流出清朗的笑声,“我回答他说:‘这就叫乐队的动机。’嘿!他心里可不高兴哩。啊!我的小夏尔,”德·盖尔芒特夫人无精打采地说道,“上别人家去吃饭真是乏味透了!有些晚上,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出门!当然,死也可能同样令人讨厌,因为我们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 

一个仆人进来了。就是那位和门房吵嘴的年轻未婚夫,多亏仁慈的公爵夫人出面干涉,他们才表面上和解了。 

“今晚我要不要去听奥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他问。 

“不要去,明早再去!今天晚上我甚至不想要你待在这里。让他的仆人—你认识他—来向你报告消息,叫你去找我们好了,反正你不在。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痛快地吃一吃,玩一玩,可以在外面过夜,但是,明天早晨前我不要你在这里。” 

仆人脸上漾出无限的快乐。他终于能和未婚妻在一起待好几个小时了,自从他和门房又吵了一次架,公爵夫人和颜悦色地劝他以后最好不要出去约会,以免再次发生冲突以来,他几乎见不到他的未婚妻了。想到终于能有一个晚上自由支配,他感到无比幸福,公爵夫人对此一目了然。她看到别人瞒着她偷偷享受快乐,又生气又嫉妒,心里一阵痛苦,四肢骚痒难忍。“不,巴赞,得让他留在这里,不能让他出去。” 

“奥丽阿娜,这太荒唐,您的人都跟您去了,另外,半夜里有管服装的男女仆人侍候您参加化妆舞会。他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用场。再说,就他一人和马马的听差是朋友,所以我宁愿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听着,巴赞,不要管我,今晚上我恰恰有事要吩咐她,但说不准几点钟。您一分钟都不要离开这里,”她对那位仆人说,仆人好似泄了气的皮球。 

如果说公爵夫人家纠纷不断,仆人在她府上干不多久就被辞退,那么对这一切应负责任的人却是永远也不可能辞退的,不过此人不是门房。不错,公爵夫人把重家伙交给了门房,让他干粗活,做特别累的苦差事,让他同别人吵嘴,甚至打起来。而且,他扮演这个角色时丝毫也不意识到是在完成别人交给的任务。他和盖尔芒特府的其他仆人一样,非常钦佩公爵夫人待人宽厚,那些比较迟钝的仆人离开公爵府后还常回来看望弗朗索瓦丝,对她说,要是没有门房,公爵府是巴黎最好的位置。公爵夫人利用门房,就如同人们长期利用教权主义、共济会,利用犹太人是祸害的论调……一个仆人进来了。 

“为什么不把斯万先生送来的东西给我拿上来?噢,对了(您知道,夏尔,马马病得很厉害),儒尔,谁去打听奥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了?回来了吗?” 

“刚回来,公爵先生。估计侯爵先生随时都有可能去世。” 

“太好了!他还活着,”公爵松了口气,喊道。“什么估计不估计的,你难道是撒旦吗?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公爵神色愉快地对我们说。“他们把他说得好象已经死了、埋了似的。一星期后,他比我还要活蹦乱跳。” 

“是那些医生说他活不过今天晚上的。有一个医生还想夜里再来看他一次。他们的头头说没有必要了。侯爵先生也许现在已经死了,他全靠用樟脑油灌肠才延长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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