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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2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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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都会为他头上少戴了顶土耳其帽而遗憾。
还是言归正传,谈谈那位公使的陌生风尚吧,我们方才提及他那遗传变异而拙笨了的形象。不管是后天养成,还是先天造就,反正德·福古贝夫人成了一个典型的男人化身,其不朽形象就是巴拉蒂娜亲王夫人,她总是身着马服,不仅仅从丈夫身上汲取了男子气概,而且还从不爱女人的男子身上沾染了一些恶习,在一封封说三道四的信中、揭露路易十四宫廷中那些贵族大老爷之间的勾当。造成德·福古贝夫人一类女人身上出现男子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们遭受丈夫的遗弃,为此感到耻辱,致使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征渐渐失却光泽。她们最终养成了丈夫所不具备的优点和毛病。随着丈夫日渐轻佻,愈来愈女子气,愈来愈不知趣,她们活象毫无魅力的雕像,变得男子气十足,而这种阳刚之气本应由丈夫来表现的。
耻辱、厌倦、愤懑的印记使德·福古贝夫人端端正正的脸庞黯然失色。糟糕,我感到她正饶有兴味且好奇地打量着我,简直象个讨德·福古贝先生欢心的年轻小伙子,既然渐渐衰老的丈夫如今更爱青春年少,她也就恨不得成为翩翩少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犹如外省人对着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商品目录册,聚精会神地描着漂亮的画中人大小恰正合适的套头连衣裙(实际上,每一页画得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由于变换服饰与姿态,造成错觉,看出象是许多各不相同的人)。花诱蜂的引力如此之大,推动着德·福古贝夫人向我靠近,她居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让我陪她去喝杯桔子饮料。可我连忙脱身,推托说我马上要走,可还没有见到男主人。
男主人正在花园门口与几位来客交谈,我离那儿并不太远。可这段距离令我生畏,简直比赴汤蹈火还要可怕。
花园里站着许多妇人,我觉得可通过她们引见一下,她们一个个装模作样,惊叹不已,实际上茫然不知所措。举办此类盛会,一般都是形式在前,待到第二天方能成为现实,因为第二天才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关注。诸多文人都有一种愚蠢的虚荣心,一位名副其实的作家却无比虚荣,要是阅读一位对他向来推崇备至的批评家的文章,发现文中不见自己的名字,提的尽是些平平庸庸的作者,尽管文章可能不乏惊人之笔,他也不会有闲心再读下去,因为有作品需要他去创造。
可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闲极无聊,无所事事,一旦在《费加罗报》上看到:“昨日,盖尔芒特亲王夫妇举行了盛大晚会……”便会惊叫起来:“怎么搞的!三天前我跟玛丽-希贝尔整整交谈了一个钟头,她竟然对我只字未提!”于是,她绞尽脑汁,想弄清自己到底有什么对不起盖尔芒特家。必须承认,亲王夫人的盛会有所不同,不仅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惊讶,有时,受邀请的客人也同样觉得奇怪。因为她的晚会往往出人意外,爆出冷门,邀请一些被德·盖尔芒特夫人冷落了数年的客人。而几乎所有上流人士都是那么浅薄,每个人对待同类仅以亲疏论是非,请了的亲亲热热,不请的耿耿于怀。对这些人来说,尽管都是亲王夫人的朋友,若真的没有得到邀请,这往往是因为亲王夫人害怕引起“帕拉墨得斯”不满,因他早已把他们逐出教门。据此,我完全可以断定,她没有跟德·夏吕斯先生提起我,不然,我就不可能在场。德·夏吕斯先生正站在德国大使身旁,凭倚着花园门前通往宫邸的主楼梯的栏杆,尽管男爵身边围了三四个崇拜他的女人,几乎挡住了他,但来宾都得上前向他问好。他一一作答,直呼其姓。只听得一连串的问候声:“晚上好,迪·阿塞先生,晚上好,德·拉都·迪品-维尔克洛兹夫人,晚上好,德·拉都·迪品-古维尔纳夫人,晚上好,菲利贝,晚上好,我亲爱的大使夫人……”不停的尖声问候不时被德·夏吕斯先生履行公务的嘱托与询问(他根本不听回答)所打断,这时,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假惺惺的,既表示冷漠,也稍带几分亲善:“注意小姑娘别受凉了,花园嘛,总有点儿潮气。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晚上好,德·梅克伦堡夫人。姑娘来了吗?她穿上那件迷人的玫瑰色连衣裙了吗?晚上好,圣谢朗。”当然,他这副姿态含着傲气。德·夏吕斯先生知道自己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在这次盛会中举足轻重,优越于他人。但是,也不仅仅含有傲气,对具有审美情趣的人来说,倘若此盛会不是在上流人士府邸举行,而是出现在卡帕契奥①或委罗内塞②的油画中,那么,盛会这个词本身就会引起奢华感,好奇感。更有甚者,德·夏吕斯这位德国亲王可能会想象着这场盛会正在汤豪泽③的诗篇中举行,他俨然以玛格拉弗自居,站立在瓦尔堡的进口,降贵纡尊向每位来宾问候一声,来宾鱼贯进入城堡或花园,迎接他们的是百奏不厌的著名《进行曲》的长长的短句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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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帕契奥(约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最伟大的叙事体画家。
②委罗内塞(1528—1588),十六世纪威尼斯画派的主要画家和著名色彩大师。
③汤豪泽(约1200—约1270),德国抒情诗人。
可是,我怎么也得拿定主意。我清楚地认出了树下的几位女子,我跟她们多少有些交往,可她们仿佛个个变了模样,因为她们此时是在亲王府,而不是在她们的哪位表姊妹家,而且我也看到,她们此刻并不是面对萨克逊餐盘,而是坐在一棵栗树的树荫下。环境的优雅并不起任何作用。即使在“奥丽阿娜”府中环境逊色百倍,我心中照旧会混乱不堪。若在我们所处的客厅里,电灯突然熄灭,不得已换上油灯,那在我们眼里,一切便会变样。我被德·苏夫雷夫人引出了犹豫不决、进退两难的境地。“晚上好,”她边说边向我走来,“您是否很久没见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说此类话时,她尽量拿出一副腔调,表示并不象他人,纯粹是闲极无聊,无话找话,明明不知该谈什么,却偏要提起两人都认识的哪位熟人,但往往又弄不清对方是谁,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地跟您搭腔。与众不同的是,她的目光里延伸着一条细细的导线,分明在说:“别以为我没有认出您来。您这位年轻小伙子,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见过。我记忆犹新。”可是,这句话看似愚蠢但用心良苦,它在我头顶张开的保护网极不牢靠,我刚欲利用,它便倏然消失,荡然无存。若要到一位有权有势的人物面前为某人去求情,德·苏夫雷夫人往往表现不凡,在求情者的眼里,她象在抬举他,可在权贵看来,却又不象在抬举求情者,以致这一具有双重意义的姿态既能使后者对她感恩戴德,自己也不至于欠下前者的人情债。见这位夫人对我怀有好感,我斗胆求她把我介绍给德·盖尔芒特先生,她利用男主人的目光尚未转向我们的当儿,慈母般地抓着我的双肩,虽然亲王脑袋扭了过去,根本看不着她,她还是对着他微微而笑,推着我向他走去,那动作说是在保护我,可却存心不成全,我还未及迈步,她就撂下我不管了。上流社会的人就是这样卑怯。
一位夫人直呼我的家姓,上前向我问候,显得更为卑怯。我一边与她搭腔,一边极力回忆她的姓名;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曾和她共进过晚餐,她对我说过的话有些还没有遗忘。可是,尽管我把注意力伸向记忆残存的深处,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芳名。然而,这姓名就存在于我脑中。我的思想与它象玩起了游戏,企图先确定其范围,回想其起首的第一个字母,最后再整个儿弄个水落石出。然而枉费心机,我差不多感觉到它的存在与份量,可每当我想象它的形式,与蜷缩在我黑暗的记忆深潭中忧郁的囚犯对号入座时,便立即否认了自己:“这不对。”毋庸置疑,我的思维可创造出最难以记忆的姓名。可是,这里并不需要创造,而是要再现。倘若不受真实性所控制,任何思维活动都不费吹灰之力。而此处,我必须受其约束。可突然,整个姓氏出现了:“德·阿巴雄夫人。”我不该说它出现了,因为我觉得它并非自动浮现在我的脑海。有关这位夫人,尚存许多模糊的记忆,我虽然不懈地求助于它们(比如激发自己的记忆,对自己这样说:“噢,这位夫人就是德·苏夫雷夫人的好友,她对维克多·雨果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般纯真幼稚,又那么诚惶诚恐”),可我也并不认为,这些在我和她的姓名之间跳跃不定的记忆,为驱使它的浮现起到了什么作用。当人们搜索枯肠,回忆某人的姓名,在记忆中大肆玩起“捉迷藏”游戏时,用不着采用一系列逐层近似估算法。开始,什么都模糊不清,可突然,准确的姓名出现了,与自以为猜准的姓名风马牛不相及。但并不是它自行出现在我们脑中。不,我还是认为,随着我们的生活一天天过去,我们度过的时光使我们渐渐远离了那姓名清晰可辨的区域,而通过激发自己的意志和注意力,增强了心灵透视的锐敏度,我才蓦然穿透了昏暗层,眼前豁然开朗。总而言之,即使在遗忘和记忆中间存在着过渡界线,这种过渡也是下意识的。因为在搜索到准确的名字之前,我们逐步猜想的名字其实都是错误的,弄得我们步步扑空。更有甚者,那些猜想的名字根本不成其为什么名字,往往只是几个简单的辅音,与搜索枯肠所得的姓名格格不入。不过,从虚无到真实的思维运动是多么神秘,也许不管怎么说,这些错误的辅音有可能就是探路的拐杖,笨拙地在前面摸索,帮助我们捕捉准确的名字。诸位读者也许会说:“所有这些,与告诉我们这位夫人如何缺乏善心毫无关系嘛;既然您作了长篇大论,作者先生,请允许我再浪费您一分钟,我要告诉您,象您这样年纪轻轻(或者象您笔下的主人公那么年轻,如果主人公不是您本人的话),您就如此健忘,连一位极熟悉的女士的姓都记不起来,岂不令人恼火。”读者先生,这确实令人恼火。甚至比您想象的还更惨,待您感到,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姓名、词汇通通将从清晰的思维区消失,对自己最熟悉的人也最终喊不出姓名。这的确令人恼火,年纪轻轻,回忆熟人的名字,就得这么费劲。可反过来说,倘若只涉及一些颇为耳生,自然而然忘却的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也不想费心去回忆,那这种缺陷倒不无好处。“什么好处,请您谈一谈。”哎,先生,须知唯有疾病本身才能教人去发现、了解并分析其机制,不然,永远都不可能打开它的奥秘。试想一个人象僵尸一样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起床,他还会想到对睡眠进行重大探索,哪怕进行小小的一番思考吗?也许他都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在睡觉。稍微有点失眠,并非无益,它可品尝睡眠的滋味,在茫茫黑夜中放射出一点光芒。常盛不衰的记忆力并不是功率很强的推动研究记忆现象的激电器。“可德·阿巴雄夫人到底把您介绍给亲王没有?”没有,请安静,容我继续往下叙述。
德·阿巴雄夫人比德·苏夫雷夫人还更怯懦,但她的怯懦有情可原。她自知在社交上威信不高。她与盖尔芒特公爵曾经有过的那段私情使她本来就不高的声望大大降低,等到公爵把她一脚踢开,她干脆就名声扫地了。我请求她把我介绍给亲王,勾起了她的不快,造成她一时沉默不语,自以为这样沉默可以装出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也未免太幼稚了吧。她恐怕都未察觉到自己气得紧皱眉头。也许恰恰相反,她已经有所察觉,对荒谬的请求不屑一顾,并据此给我上了一堂行事审慎课,却又不显得过分粗暴,我是说这是一堂无声的教训,并不比慷慨陈词缺乏说服力。
再说,德·阿巴雄夫人确实窝火:众多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个文艺复兴风格的阳台,阳台角上,并不见风行一时的纪念雕像,却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勒迪克公爵夫人,其优美的丰姿并不比雕像逊色纤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赞·德·盖尔芒特的心上人。透过抵御夜寒的白色薄罗纱裙,可见她那胜似胜利女神飘飘然柔美的身姿。
我只有求助于德·夏吕斯先生了,他已经走进底层的一个房间,可通往花园。此时,他装着在全神贯注地打一局模拟的惠斯特牌戏,这样他便可避免给人造成对他人视而不见的印象,我趁机尽情欣赏他那以简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点缀,兴许唯有裁缝师傅才能识货,大有惠斯勒①黑白《谐奏曲》一画的气派,其实不如说是黑、白红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在一条宽宽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一枚马尔特宗教骑士团黑白红三色珐琅十字勋章。这时,男爵玩牌的把戏被德·拉加东夫人打断了,她领着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长着漂亮的脸蛋,一副放肆的模样。“我的好兄弟,”德·拉加东夫人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侄儿阿达尔贝。阿达尔贝,你知道吧,这就是你常听说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东夫人。”德·夏吕斯先生作答道。接着,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生”,眼睛看也没看年轻人一眼,态度粗暴,声音生硬得很不礼貌,在场的人不禁为之瞠目。也许,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德·加拉东夫人对他的习性存有疑心,禁不住想含沙射影开开心,于是,他便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对她侄子接待亲热,会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时,他也故作姿态,公然表示他对青年小伙子不感兴趣;也许他本来就不认为,那位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回报婶母的介绍;抑或他渴望日后能与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闯深宫,不妨先来个下马威,就象君主们在采取外交行动之前,往往用军事行动来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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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著名画家,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
让德·夏吕斯接受我的请求,同意引见,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难办。一方面,近二十年间,这位堂吉诃德曾与多少架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敬的亲戚)激战,又多少次挡驾,把“不受欢迎的人”排斥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门之外,以致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开始害怕会与他们所喜欢的朋友全闹翻,至死也不能与某些在他们看来颇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这仅仅是为了迎合一位内弟或堂兄的毫无道理的深仇大恨,这位内弟或堂兄也许都恨不得大家为他而抛弃自己的妻子、兄弟、儿女。德·夏吕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发现人们对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经不放在心上,设想一下未来、真担心最终被抛弃的是他自己,于是开始作出部分牺牲,象俗话所说,开始“掉价”。另一方面倘若说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讨厌的家伙一连几月,甚至几年过着单一的生活——谁要向这人发出邀请,他都绝不容忍,甚至会不自量力,敢像个搬运夫那样赤膊上阵,与王后作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对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因此骂人的火药就不可能不四散无力。“蠢蛋,混账家伙!得教训教训他,把他扫到臭水沟里去,哎,这家伙,即使扫进了臭水沟,对城市卫生也会有害。”他常常这样破口大骂,甚至有时一人在家,读到自以为对他大不敬的来信或想起别人传给他的一句闲话,也会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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