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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2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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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已经与我下了台阶,正向马车走去,却发现妻子朝德·加拉东夫人那边走,弄得其它马车无法正常往前靠,气得大发雷霆。“奥丽阿娜还是那么漂亮啊!”德·加拉东夫人道,“有人说我们俩关系疏远,我听了觉得可笑;出于某些我们没有必要让外人过问的原因,我们可以一连数年互不见面,可我们有着多少共同的记忆,永远不可能疏远,她心里完全清楚,她爱我远胜于爱那许许多多她天天见面,但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德·加拉东夫人确实如同那些遭人蔑视的情郎,试图尽一切可能让人相信,他们获得的爱比那些受自己丽人疼爱的夫君要深。接着,德·加拉东夫人(她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备加赞颂,却不想想与刚不久自己所说的话自相矛盾)含蓄地表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已经彻底掌握人之行为准则,这些准则将引导她成为一位尊贵风雅的女性,但是眼下,她那身令人惊叹的打扮虽然令人赞美,但也惹人妒羡,作为尊贵风雅的女性,确实应该善于表现,穿过整个台级,一步步平息他人的妒心。(天刚刚下过一场小雷阵雨)“至少得留点神,别湿了您的鞋。”公爵大声道,他等得好不耐烦,还在气头上。
回府的路上,由于轿式马车狭小,德·盖尔芒特夫人脚上穿的那双红鞋与我的脚必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担心碰上我的脚,对公爵说:“我记不得哪张漫画了,这位年轻人不得不象漫画那样提醒我:‘夫人,您就说您爱着我就是了,可千万别这样在我脚上踩。’”不过,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与德·盖尔芒特夫人相去甚远。自从圣卢跟我提起那位沦为娼妓的名门闺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来,每天,我那被众多美女激起的欲望便整个儿集中在她俩身上,美女们一般分属于两个阶层,一个是地位卑微,但容貌不凡、端庄秀丽的豪门侍女,她们往往神气十足,谈起公爵夫人来满口“我们,我们”;另一个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没有目睹过她们坐车或徒步经过时的风采,但只要在哪个舞会消息上看到她们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满爱慕之情,在她们消夏避暑的城堡名册中认真查询一番之后(往往混淆了相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游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纵然融尽世间最为美妙的人体,我也难以按照圣卢向我描绘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轻佻可爱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贴身女仆,只要我一天未睹她们的芳容,我这两位可以占有的佳丽就将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了解的东西:个性。在我对少女燃起欲火的日日月月里,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极力想象圣卢给我提起的那位姑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许人;每当我倾心于某个贴身女仆,我则一连数月,挖空心思,企图捕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与个性,然而,一切纯属枉然。我爱过的娇女何其多,然而她们若过眼云烟,我甚至都不知她们的姓名,说到底,要再见她们一面极为困难,要了解她们就难上加难,要征服她们也许断断不能,难平的欲火无休无止地折磨着我,而今,我终于从所有这些隐名埋姓,走马灯似地一闪而过的形形色色的美女中,选中了两个珍贵的典型,各自都拥有了体貌特征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她们的特征卡便垂手可得,这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平静!我如同推迟享受工作的乐趣,一再推延消受这一双重乐趣的时刻,而由于我胸有成竹,需要时,这种乐趣轻易可得,便几乎用不着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药,只要伸手可及,也就没有必要服用,便可入睡。从此,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着那两位女子,虽然确实想象不出她俩的容颜,但圣卢已把她俩的芳名告诉了我,并保证她们一定百般柔顺。为此,圣卢刚才的那番话给我的想象力制造了难题,但反过来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悦的松弛,获得了长久的休息。
“嗳!”公爵夫人对我说道,“除了舞会,我还能助您一臂之力吗?您是否找准了哪家沙龙,希望我给您引见一下?”我回答说唯想去一家沙龙,但害怕她觉得这家沙龙太不风雅。
“哪一家?”她声音单调、沙哑地问道,几乎没有张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这一下,她假装一副真动肝火的样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讥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么凑巧记住了那个悍妇的姓。那可是社会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服饰女仆。噢,不,我的女仆还长得楚楚动人呢。您简直有点儿疯了,我可怜的小宝贝。不管怎么说,我求求您,与我介绍给您的人交往要有礼貌,先给他们送上名片,然后再登门拜访,不要向他们提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们不知道她是何许人。”我问起德·奥尔维里埃夫人是否有点儿轻佻。“啊!一点也不轻佻,您准是搞错了,她倒是为人一本正经。是不是,巴赞?”“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对她有任何可以说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您不愿意跟我们一道去参加化装舞会?”公爵问我道,“我可以借给您一件威尼斯外套,我知道这会让谁开心一场。首先当然是奥丽阿娜,这用不着说;我说的是帕尔马公主。她一直在夸您,总是用您来起誓。您运气真棒——因为她已经有点成熟了——碰到了她这位绝对有羞耻心的姑娘。不然,她准会把您用作‘侍从骑士’,我年轻时人们都这么说,把您当作一个专门侍候她的骑士。”
我不想去化装舞会,但无论如何不能和阿尔贝蒂娜失约。我谢绝了。马车停了下来,听差上前让人把院子的大门打开,几匹马好不耐烦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门敞开方才罢休。车子进了院子。“再会。”公爵向我道别。“我和玛丽呆在一起,弄得那么近乎,有时总感到后悔。”公爵夫人对我说,“因为,如果说我很喜欢她的话:我倒有那么点不乐意见到她。不过,我从来没有象今晚那么后悔与她在一起,因为这使我在您身边的时间太少了。”“噢,奥丽阿娜,别多说了。”公爵夫人本想让我到他们府上稍坐一会。可听说我不能去,有位年轻姑娘正要上我家来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着大笑。
“您真是,找这么个怪时间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说。“噢,小宝贝,动作快点吧。”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夫人道,“都已经十二点欠一刻了,我们还得化装呢。”他没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门前碰了钉子,两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门。她俩不怕天黑路陡,从山上赶来,以阻止一桩丑闻的发生。“巴赞,我们怎么也得事先跟您说一声,怕您在今晚的化装舞会上被人发现:可怜的阿马尼安一个小时前死了。”公爵一时慌了手脚。这两个可诅咒的山里人不早不晚,偏在这个节骨眼里把德·奥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他眼睁睁看着这场非同一般的化装舞会对他要化为泡影。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静,朝他那两位堂妹大声道:“他死了!不,不,尽言过其实,言过其实!”这番话既表达了他绝不放弃乐趣的决心,也暴露了他实在没有正确运用法兰西语言特有的表达方式的能力。说罢,他再也不理会那两位手持铁头登山杖的亲戚,任她们连夜登山赶回家,自己则迫不及待地问随身男仆:“我的盔形大帽送来了吗?”“送来了,公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气的小孔?我可不愿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啊!真见鬼,今晚真多灾多难。奥丽阿娜,我忘了问拔拔尔这双翘头鞋您穿是否合适!”“别急,小宝贝,喜剧院的服装师不是在嘛,他会告诉我们的。不过,您这副马刺,我看不见得就合适。”“找服装师去。”公爵道,“等会见,我的小宝贝,不,我还是请您跟我们一道进屋为好,我们试衣的样子,可以让您好好开开心。不过,我们以后再细谈吧,就要子夜了,我们无论如何不得迟到,以保证盛会能圆满进行。”
我也心急如焚,想尽快离开德·盖尔芒特夫妇。《费德尔》约十一点半钟结束。加上路上的时间,阿尔贝蒂娜该已经到了。我径直向弗朗索瓦丝走去:“阿尔贝蒂娜小姐在吗?”
“谁也没来过。”
我的天哪,这是否意味着谁也不会再来?我焦急不安,阿尔贝蒂娜是否来访愈说不准,我就愈希望她来。
弗朗索瓦丝也觉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刚刚把女儿在餐桌上安顿好,让她食用鲜美的夜宵。可听我回府,她要撤下菜肴,摆上针线,装模作样在做针线活,而不是准备吃夜宵,看来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对我说:“她刚喝了一口汤,我硬要她吃点骨头。”就这样,她把女儿吃的夜宵说得再也简单不过,仿佛丰盛一点是罪过似的。即使用午餐或晚餐时,若我不巧闯入厨房,弗朗索瓦丝也会装模作样,象是大家都已经用完餐,有时甚至辩白道,“我刚才想吃一块”或“吃一口”。不过,只要瞧一瞧满桌子杯盘狼藉的样子,也就不用担心她会饿肚子了,我突然闯进厨房,弗朗索瓦丝措手不及,自然来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盘藏起来,再说她也不是什么坏人。接着,她又添了一句:“哎哟,你睡觉去吧,你今天干活已经够累了(言外之意是她女儿不仅用不着我们花费什么,节衣缩食,而且还拼命给我们做活)。你在厨房简直碍手碍脚,尤其碍先生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楼去。”她继续不停地说,仿佛不得不动用当妈妈的权威,撵女儿去睡觉,实际上,既然夜宵已经吃不成,她在这儿呆着只不过是做个样子,要是我再留五分钟,她自己也会溜走的。弗朗索瓦丝朝我转过身子,用带有一点她特有的风格的漂亮俗语说道:“先生没瞧见她困得脸都割下来了。”我暗自庆幸用不着与她女儿费口舌了。
我已作过介绍,弗朗索瓦丝出生在一个乡村小镇,离她母亲的故里很近,但无论是水土、庄稼,还是方言,两个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风俗,更是迥异。因此,“肉店老板娘”和弗朗索瓦丝的外甥女处得很不融洽,不过两人倒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每当她们出门买东西,总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门,一耽搁就是几个钟头,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难以自已,连出门办何事都忘到了脑后,等她们回到家里,若先生问起来:“喂,诺布瓦侯爵先生六点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们甚至都不会拍拍脑门说一声“啊!我给忘了”,而是自我辩解道:“啊!先生要我问的是这事,我没有听明白,我认为只是去向他问声好呢。”如果说对一个小时前吩咐的事,她们可以这样“没头没脑”的话,那么,姊妹或表姊妹跟她们说的话,只要听上一遍,就休想从她们脑袋瓜里抹掉。比如,肉店女老板听说英国人在七○年与普鲁士人同时向我们开战,尽管我多次解释这不是历史事实,但白费口舌,她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在一次闲聊中对我啰嗦一遍:“这完全是七○年英国人和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的那一仗造成的。”“可我都跟您说过上百遍了,您弄错了。”可她回答说:“不管怎样,这也不该成为怨恨他们的理由。七○年以来,桥下已经淌过了多少水……”,这说明她确信无疑,观念毫未动摇。另有一次,她在宣扬与英国人打仗,我当面反对,她说:“当然,最好还是别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还是马上就上阵去打。正如姊妹刚才解释的那样,自从七○年英国人跟我们打了那一仗之后,签订的贸易协定把我们都给毁了。等把他们打败后,就再也不让一个英国佬到我们法国来,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费,我们现在到英国去不就是这样嘛。”
这个乡村小镇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树成荫,柳树环绕,田野里种栽土豆和甜菜,镇里的居民待人真挚自不待言,但他们一说起话来,有一股子绝不容忍他人打断的固执劲儿,若有人打断他们二十次,他们会二十次旧话重提,最终竟使得他们讲话象巴赫的赋格曲一样不可置疑,颠扑不破,小镇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为是当代妇女,已经走出了过分古老的乡野小道,张口尽是巴黎黑话,一有机会,便少不了逗乐打趣。听弗朗索瓦丝说我刚从一位亲王夫人府上回来,她马上打趣说:“啊!亲王女人准是一个不中用的椰子蛋。”见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说成“夏尔”,我很幼稚,忙说不是,这恰又给她提供了逗乐的机会:“啊!我以为呢!我还在思忖‘夏尔在等’①客人呢。”这种玩笑的情趣实在不太高雅。见阿尔贝蒂娜迟迟不到,她对我说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话:“我想,您可以这样死死等着她。她不会再来的。啊!我们今天这帮子小白脸!”这话,我听了自然就不会那么无动于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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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中,“夏尔在等”(charlesattend)与“江湖骗子”(charlatan)同音。
就这样,她的话语与她母亲的迥然不同;可更为奇怪的是,她母亲说的话与她外祖母的又有区别,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约勒—潘,离弗朗索瓦丝的家乡近在咫尺。然而,两地的风光略有差别,两地的方言也不尽相似。弗朗索瓦丝的老家顺山势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树成荫。恰恰相反,法国境内离此地很远的一个小地方,那里的方言却与梅塞格利丝人讲的几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发现了这一情况,但发现的同时,我感到十分讨厌。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看见弗朗索瓦丝跟家里的一位女仆聊大天,这位女仆就是那地方的人,讲着一口地方话。她俩相互之间几乎全能听懂,可我却不知所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她们明明知道我听不懂,却仍然喋喋不休,以为两地相距虽然遥远,但找到了乡音,不胜欢喜,总可以得到主人原谅,于是当着我的面叽哩咕噜,不停地说着那外地的土话,仿佛存心不让人听懂似的。每个星期里,此类语言地理和女仆友情的生动研究在厨房间继续深入进行,可我从中却得不到任何乐趣。
每次院子的大门一开,女门房照例按动电纽,揿亮楼梯灯;院里居住的人们无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离开厨房,回到候见厅坐下,一边窥视着门外。屋子里,由于门帘稍窄,没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门,放进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楼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线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这道微光突然变作金黄色,那说明阿尔贝蒂娜已从下面进来,两分钟后便可出现在我的身旁;夜已经这么深,别人决不可能来访。我等待着,两只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那道光线,可那条微光一成不变,总是暗暗的,我整个儿倾着身子,以保证看得清楚;然而,纵然我目不转睛也无济于事,若发现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线骤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条含意深远,金光灿灿的光柱,我定会喜出望外,心荡神驰,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顾我强烈的欲望,不施予我这份欢悦。毫无疑问,这是对阿尔贝蒂娜的焦虑之情,然而在盖尔芒特的整个晚会上,我想念她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分钟!普普通通的肉体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满足,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别的少女,尤其是迟迟不见人影的希贝尔特时体味到的那股翘首企盼的滋味,同时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无奈只得回到卧室去,弗朗索瓦丝随我进了门。她觉得我既然已从晚会归来,没有必要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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