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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2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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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人请来戈达尔。为了换取几张面值一百法郎的钞票(如数量小,教授就不多费神了),戈达尔把炎症的原因归结于中毒,开了解毒药。眼睛却没有消肿,大公不得已找了巴尔贝克那位普通大夫,大夫没过五分钟,从他眼里取出了一粒尘土。第二天,眼睛就全消肿了。还有一位更为危险的对手,此人专治神经的疾病,名声响噹噹。他脸膛红润,性格开朗,尽管常与神经不正常者打交道,但身心仍不失健康,他总是爽朗大笑,向病人道声“日安”或说声“再见”,以让病人放下心来,需要时也不惜动用那双强健有力的手臂,给病人强行套上紧身病服。然而,一旦在交际场合与他交谈,无论议论政治还是漫谈文学,他总是和蔼可亲,聚精会神地洗耳恭听,那神态仿佛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不匆忙下结论,似乎是在诊病。但是,无论他医术有多高明,充其量不过是位专科医生。因此,戈达尔的气全都冲着杜布尔邦身上去撒。过了片刻,我想急着回去,便离开了维尔迪兰的教授朋友,答应下一次一定去看望他们。 

他对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的那番议论给我造成的痛苦是巨大的,但这极度的痛苦,我当时并未立即感受到,就象是毒品,要等到一定时间才会起作用。 

电梯司机去找阿尔贝蒂娜的那天晚上,尽管他又是保证又是发誓,她还是没有来。诚然,在爱情方面,一个人的魅力所起的作用往往不及类似“不,今晚我没有空”这样的话。若与朋友打交道,谁也不在意这种话;整个晚会上,一直都高高兴兴的,某个影像早已丢诸脑后。可就在此刻,这张影像浸泡在必不可少的混合液里;一回家,便看到了底片,底片业已冲洗,极为清晰。于是,人们发现,今日的人生再也不同于昨夜,可白白弃绝,因为即使还象往日一样,死亡并不可怕,但离别却想也不敢再想。 

再说,凌晨一点(电梯司机规定的时间)已过,从三点钟起,我再也不象往日那样,因感到她露面的可能性减少而痛苦。我确信她再也不会来了,这反倒给我心头带来了彻底的安宁,送来了凉爽;这一夜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夜,以往有过多少夜晚,我不是也没见她面嘛,我借以自我解脱的,正是这一想法。于是,第二天或别的日子再与她相见的念头清晰地显现在这一业被接受的虚无之上,变得温馨甜蜜。在那等待的夜晚,焦急的心情有时实际上是服下的某片药所起的作用造成的,然而,经受痛苦的人却误以为心绪不宁,是因为她迟迟不来所致。在这种情况下,情爱的萌生恰如某些神经疾病,往往由于对某人病痛的错误解释而造成。既然解释出了差距,纠正也无济于事,至少对爱情来说是如此,因为这一情感(不管什么原因)永远都是错误的。 

翌日,阿尔贝蒂娜给我来信,说她刚回埃格勒维尔,自然没有及时看到我的便信,并说如我允许,晚上就来看我,可从她来信的字里行间,就象有一次她在电话中对我所说的话背后,我似乎感觉到隐藏着她的种种乐趣,藏匿着她爱之甚于爱我的人儿。我再一次充满痛苦的好奇心,心神不安,急于了解清楚她究竟干了些什么,同时,内心始终怀有的潜在的情爱扰得我心潮难平;我一时险些以为这一爱心将把我和阿尔贝蒂娜联结在一起,然而它只满足于在原地震荡,直到震荡彻底消失,尚未启动。 

初次在巴尔贝克逗留期间,我看错了——也许安德烈和我一样——阿尔贝蒂娜的性格。我以为她性格轻浮,可却不知纵然再三恳求,也难以挽留住她,让她放弃某次游园会,某次骑驴漫游或某次野餐。第二次来巴尔贝克后,我怀疑轻浮只是表象而已,游园会也不过是个借口,要不,纯属编造。形形色色的伪装后面,发生了下文将要叙述的事情(我耳闻了在玻璃窗这一边目睹的一切,可玻璃模糊不清,我怎么也弄不明白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尔贝蒂娜口口声声向我保证,说对我充满最为炽热的情爱。此时,她正看着时间,因为她该去拜访一位夫人了,据说这位夫人每天都于五点钟在安弗尔维尔接待来访。我受疑虑的折磨,再说身体也确实感到不舒服,于是要求、恳求阿尔贝蒂娜留在我身边。继续留下,这绝对不行(她甚至还只能呆五分钟),因为这会惹那位夫人生气的,那位太太生来不太好客,容易动气,拿阿尔贝蒂娜的话说,还令人厌倦。“可是,错过一次拜访,完全可以嘛。”“不行,我姨母教我为人首先要讲究礼节。”“可我却常见您失礼。”“这呀,可不是一码事,那位太太会责怪我的,会弄得我和姨母闹别扭。我跟她的关系已经不那么和谐了。她坚持要我去看望那位太太一次。”“可她不是天天都接待客人嘛。”这一次。阿尔贝蒂娜感到自己“前言不搭后语”、马上改变了理由。“她每天接待,这不错。可今天,我约了一些女友上她家去。人多了不会感到怎么厌倦。”“阿尔贝蒂娜,为了避免单独去拜访会感到厌倦,您都忍心看着我生病、痛苦,把我孤零零一人抛下,既然如此,看来您喜欢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太太和您的女友?”“拜访厌烦不厌烦,我无所谓。可我是出于对她们的忠诚。我要用我的马车把她们接回来。不然,她们就没有别的交通工具了。”我提醒阿尔贝蒂娜,安弗尔维尔一直到晚上十点都有火车。“这是真的,可是,您知道,主人有可能会留我们吃晚饭。她十分好客。”“那您就谢绝好了。”“我这还会惹我姨母生气的。”“要不,您可以吃晚饭,可也误不了十点钟的火车。”“时间太满打满算了。”“照这么说,我绝对不可能到城里吃晚饭,然后再乘火车回来罗。噢,阿尔贝蒂娜,我们就简简单单,干脆两全其美:我觉得新鲜空气对我身体有益;您嘛又无论如何舍不下那位夫人,那我就陪您到安弗尔维尔。什么也别担心,我不会闯进伊丽莎白塔(那位夫人的别墅),我既不见那位夫人,也不见您的好友。”阿尔贝蒂娜脸色骤变,仿佛被狠狠揍了一下,说话结结巴巴。她说海水浴对她身体不起效果。“我陪您走一趟,让您烦吗?” 

“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您完全清楚,跟您外出,是我莫大的快乐。”终于猛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既然我们一起漫步,”她对我说,“为何不去巴尔贝克海湾的对岸走走呢,我们俩一起吃晚饭。那该多美呀!其实,那边海岸景色要优美得多。我对安弗尔维尔及其一切已经开始厌倦,这一个个偏僻的小地方,千篇一律,总是一片墨绿色。”“可要是您不去看望她,您姨母的那位朋友会生气的。”“嗳,她气总会消的。”“不,不该惹人生气。”“可是,她可能都意识不到,她天天接待来客;无论我明天去,后天去,还是一个星期后去,或半个月后去,都不碍事。”“那您的那些女友呢?”“她们甩我甩得够多了。这会轮到我了。”“可您建议我到对岸去,那边九点钟后就没有火车了。”“嗳,多了不起的困难哟!九点钟,正合适不过。再说,什么时候都不该让返回的问题挡住了。到时总会找到马车、自行车什么的,实在没有,还有两只脚呢。”“既然您去,肯定会找到的,阿尔贝蒂娜!安弗尔维尔这一带,小树林疗养地一片紧挨一片,真的。可那……那一带,就不是一回事了。”“即使到那一带去,我也保准能把您平平安安领回来。”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为我而放弃了原先安排妥当的事,只是不愿对我明说而已,这准会造成某个人跟我刚才那般痛苦。眼看她本想做的事情无法如愿以偿,因为我坚持要陪着她,所以,她干脆放弃。她知道事情并非无可挽回。因为正如所有在生活中拥有多种现实的女人,她掌握着永不动摇的基础:疑心与嫉妒。诚然,她并不想方设法激起疑心与嫉妒,事实上,恰恰相反。可恋人往往那么多疑,很快嗅出了谎言。正因为如此,并不比别的女人更正派的阿尔贝蒂娜也凭经验知道(却毫未觉察到这是嫉妒心的功绩)准能再与某晚被她抛下的人重逢。她为了我而甩掉的人会因此而悲痛,也因此而会更加爱她(阿尔贝蒂娜并不知道是为此原因),而且为了避免继续经受痛苦,那人会象我一样,主动与她重修旧好。可是,我既不愿造成他人痛苦,也不愿自寻烦恼,更不愿踏上那条四处探听,不择手段,没完没了地监视他人的可怕道路。“不,阿尔贝蒂娜,我不愿扫您的兴,到安弗尔维尔您那位夫人那儿去吧,或者干脆到那个假借其名的人家里去,我都无所谓。我不与您一起去,其真正的原因,是您打心眼里不乐意我去,是您并非心甘情愿想跟我一起漫游,证据便是您说话自相矛盾,足有五次之多,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可怜的阿尔贝蒂娜担心她自己尚未觉察到的那些自相矛盾的话比较严重。她实在弄不清楚到底撒了什么谎:“我说话自相矛盾,这很可能。海风夺走了我的一切神志,我脑子糊里糊涂的。我总是混淆别人的名字,把这个人说成那个人。”此刻(这向我表明了她现在已无必要说些中听的话,以让我相信她),我听着这番自供词,感觉到某个伤口在作痛,实际上,她自供的那件事情我只不过略有猜测而已。“那好,得了,我走,”她声调凄惨地说,但并没有忘了看看表,以便弄清楚去看望那一位时间是否迟了,因为我现在已经给她提供了不留下与我共同消受夜晚时光的借口。“您太坏了。我改变了整个计划,为的是能和您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明明是您自己不乐意,却谴责我撒谎。我至今还从来没见过您这么心狠。大海会给我收尸的。我从今之后再也不见您了。(尽管我肯定她第二天会再来,而且她也确实来了,可听了这番话,我的心还是怦怦直跳。)我葬身大海,我投海去。”“象萨福一样。”“还侮辱我;您不仅怀疑我说的,而且对我做的也起疑心。”“可是,我的小宝贝,我不是存心的,我向您发誓,您知道萨福确实投过海。”“是存心的,肯定是,您对我一点也不信任。”她见座钟上离整点只差二十分钟了,担心误事,便选择了最为简短的告别方式(第二天来看我时,她对此表示歉意;这天,那人十有八九没有空暇),一边高喊着“永别了”,快步跑去,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态。也许她真的感到悲痛呢。她尽管知道此时表演得比我出色,相比较而言,她对自己要比我对她更为严厉,同时也更宽容,但她说不定确实担心她以如此方式离我而去,我从今之后会再也不愿接待她。然而,我相信她依恋的是我,气得另一个人比我还更嫉妒。 

几天后在巴尔贝克,我们正在娱乐场的舞厅,布洛克的妹妹和表妹走了进来,她俩都已出落得很漂亮,可由于我那些女友的关系,我跟她俩见面已经从不打招呼,其原因大家都知道,年纪较轻的那位表妹一直与在我初次逗留期间她结识的那位女演员一起生活。安德烈对此含沙射影,低声对我说:“噢!关于这事呀,我与阿尔贝蒂娜看法一致,再也没有比这种事更让我们俩厌恶的了。”至于阿尔贝蒂娜,她当时与我坐在长沙发上,正要开口与我交谈,一见那两位伤风败俗的姑娘,马上扭过身去。可是,我却觉察到,在布洛克小姐与她表妹出现之时,当我的女友还未转身之前,她的双眼里闪过了那种猛烈而又深沉的关注的目光,这目光往往给爱恶作剧的少女脸上平添严肃、甚至凝重的神色,转而显得楚楚忧伤。不过,阿尔贝蒂娜旋即向我投来目光,那目光仍然直勾勾的,一片迷惘。布洛克小姐与她表妹咯咯大笑,继又不甚适宜地怪喊怪叫了一阵之后,终于离去了,我问阿尔贝蒂娜那位金发少女(女演员的朋友)是否前一天在花车赛中获奖的那一位。“啊!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回答道,“有一位头发是金色的?我告诉您吧,我对她们不太感兴趣,我从来就没看她俩一眼。真有一位头发是金色的?”她以探询而又超脱的神态问她的三位女友?阿尔贝蒂娜每天在海堤不管与何人相遇,总要细细打量一番,现在却如此无知,实在太过分,不可能不是装的。“她们好象也不多瞧我们。”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说这话,也许是出于假设,不过当时并非有意识这样设想,如果阿尔贝蒂娜喜爱女人,那我的目的在于消除她的一切遗憾,向她指明她丝毫没有引起那两个女人的注意,因此按一般情理来说,即使是邪恶至极的女人,也不该打素不相识的年轻姑娘的主意。“她们也没瞧我们?”她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可她们是一个劲地瞧。”“您不可能知道,”我对她说,“您背着她们呢。”“嗳,还有这呢?”她回答我说,向我指了指嵌在我们对面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在这之前,我确实没有发现,通过这面镜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女友与我说话时,为何总是不停地凝起她那两只惶惑不安的漂亮眼睛。 

自从戈达尔与我踏进安加维尔小娱乐场的那天起,尽管我并不赞同他发表的高见,可在我眼里,阿尔贝蒂娜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阿尔贝蒂娜了;我一看到她,心里就动火。我自己也完全变了样,就象她在我看来也已经变得判若两人。我不再真心实意愿她好;我当着她的面奚落她,出言不逊伤害她,即使她不在场,只要可能传到她的耳朵,我也不放过。不过,也有休战的时候。有一天,我获悉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双双接受了埃尔斯蒂尔家的邀请。我出其不意,赶到埃尔斯蒂尔府上,可万万没有想到,她们是为了在返回的路上,可以象放学归来的学生那样,肆无忌惮地以作践行为不端的少女取乐,从中获得少女们那令我痛心、不可明言的乐趣,才事先没有跟我透风,深怕我碍了她们的事,剥夺了阿尔贝蒂娜指望得到的欢乐。在埃尔斯蒂尔家,我只找到了安德烈。原来阿尔贝蒂娜选定的是另一个日子,那一天,她姨母有可能也要去埃尔斯蒂尔府上。于是,我在琢磨,戈达尔十有八九错了,只有安德烈一人在场,女友并不在身边,这促使我产生了良好的印象,并不断加深,心中对阿尔贝蒂娜抱有较为温馨的情思。然而,好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象身体娇弱的人,体质很虚。健康的日子长久不了,一有个头疼脑热,便又马上病倒。阿尔贝蒂娜总唆使安德烈去参加一些社交场中的游戏,虽然并不特别过分,但也许并非完全无伤大雅;我对此总是犯疑,心里感到痛苦,最后总算消除了疑心。可刚刚平静下来,疑心病遂又以另一种形式复发了。我刚发现安德烈以其独特的翩翩风姿,温情脉脉地把脑袋倚在阿尔贝蒂娜肩头,半闭着双眼,吻着她的颈脖;疑心病的复发,有时还因为她俩暗送秋波;或因为有人亲眼看见她俩双双去海上游泳,无意中说了句什么,这些说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象平常在周围空气中飘忽的无数细菌,人们每天大都在吸收,可无害于健康,性情也不会因此而变坏,然而对天生易受感染的人来说,就是致病的因素,导致痛苦的渊薮。有时,哪怕我没有见到阿尔贝蒂娜,也无人跟我提及她,我记忆中也常常浮现出阿尔贝蒂娜倚靠在希塞尔身旁的姿态,那时,我觉得这姿态天真无邪;可现在,它足以扰乱我内心得以恢复的平静,我甚至再也没有必要到户外去呼吸有害的病菌,就可以象戈达尔所说,自我中毒。于是,我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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