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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2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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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接她。”——“啊!”我试图掩盖自己的沮丧。我重又上楼。这么说来,阿尔贝蒂娜单独一人,自由自在的时间长达七小时之久。我很清楚,出租马车确实不单单是一种摆脱司机监视的权宜之计。阿尔贝蒂娜喜欢在城里坐出租马车闲逛,她说这样看得更清楚,气氛也更加松弛。尽管如此,我对她度过的七个小时永远一无所知。而且我不敢想象她打发这七个小时的方式。我觉得司机十分笨拙,但是我从此对他完全信任放心。因为假使他与阿尔贝蒂娜有丝毫的串通,那他就决不会向我承认他曾经让阿尔贝蒂娜从上午十一点至晚上六点逍遥自在。司机的这个招供看来只有另一种而且是荒唐的解释。那就是他与阿尔贝蒂娜的不和使他产生了这样的欲望,向我作一个小小的告发,从此向我的女友证明,他是个可以说话的男人,要是这第一次十分客气的警告之后,她还是不按照他的意愿行事,那他就会把什么事都捅出来,然而这种解释是荒唐的,首先必须假设,阿尔贝蒂娜与他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不和,再者这个始终显得如此和蔼,如此天真快活的美男子司机必须具备一种敲诈勒索的天性。况且,两天之后,我便发现他很善于对阿尔贝蒂娜进行一种隐蔽而又敏锐的监视,而在我那近乎疯狂的猜疑之中,我也没有一刻以为事情会是这样。我得到了机会,把他拉到了一边,跟他谈起他对我说过的在凡尔赛发生的事情,我用一种友好而又超脱的口气对他说:“您前天对我说起那次在凡尔赛的散步,这样做很好,您始终无懈可击,但是我要指出一点,不过这无关紧要,自从邦当夫人把她的外甥女置于我的监护之下以后,我责任重大,深恐发生意外,深深地责备自己没有陪伴她,我宁可让您开车带着阿尔贝蒂娜去各处,因为您是那样的可靠,那样的灵活,您不可能发生意外。这样一来,我就什么也不怕了。”象使徒那般可爱的司机微微一笑,一只手搭在他那祝圣十字架形状的车轮上,然后,他对我说了如下这番话(赶走了我心中的不安,这些不安立即化作了喜悦),我听了真想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您别害怕,”他对我说,“她不会出任何事情,即使我的车不带她散步,我的眼睛也到处跟着她。在凡尔赛,我可以说是一直跟着她参观,虽然丝毫没有显出跟着她参现的样子。她从里舍伏瓦餐厅逛到城堡,又从城堡逛到特里亚农,我始终跟着她,却又装作没有看见她的样子,更带劲的是,她居然没有看见我。噢,要是她看见了我,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整整一天没事可干,去参观一下城堡,那是很自然的事。更何况小姐肯定不会不知道我很有学问,对所有的名胜古迹都感兴趣(这倒千真万确,假如我知道他是莫雷尔的朋友的话,我甚至会大吃一惊,他的敏感和情趣都超过了小提琴手)。但是她终究没有看到我。”——“她可能遇到了一些女友,因为她在凡尔赛有好几个女友。”——“不,她始终是一个人。”——“人们也许会注视她,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又是单身一人!”——“肯定有人注视她,不过她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旅游指南,然后抬起眼睛看看油画。”司机的叙述在我看来是准确的,因为阿尔贝蒂娜在她散步的那一天确实给我寄过一张介绍城堡的“游览图”,另一张是介绍特里亚农的。可爱的司机步步紧随的那种一丝不苟令我深受感动。我怎么会假设这种调整——作为对她前天晚上说的话的极大补充——原因在于这两天为司机对我讲过话而感到惊慌的阿尔贝蒂娜屈服了,跟司机讲和了呢?我甚至没有闪现过这种猜疑。显然,司机的这番叙述在让我消除阿尔贝蒂娜欺骗过我的任何恐惧的同时,自然而然地使我对我的女友感到扫兴,并且使我对她在凡尔赛度过的那个白天兴味索然。但是我却以为司机的解释在为阿尔贝蒂娜开脱的同时使我对她更加厌倦,这些解释也许还不足以使我心头得到宁静。几天之中,我的女友前额上的两颗小疱也许更能改变我心中的感情。偶然遇到的希尔贝特的贴身女仆向我透露了隐情,为此我的感情最终与她更加隔膜了(以至于我在看见她时不再想到她的存在)。我了解到,当我每天去希尔贝特家时,她正爱着一个小伙子;她经常去看望他,比看我要勤多了。当时,我也一时有过怀疑,我甚至询问过这个贴身女仆。但是,由于她知道我正迷恋着希尔贝特,她便否认,并且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斯万小姐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然而现在,她知道我的爱情很久以前就已死灭,几年来我对她的所有信函一概不予理睬——也许还因为她不再服侍那位少女的缘故——她一五一十地向我讲述了我不知晓的这段关于小姐本人的恋爱插曲。对她来说这是十分自然的。回想起她当初的誓言,我还真以为她不了解内情呢。事情却绝非如此,正是她禀承斯万夫人的旨意,在我热恋的女人独自一人时,便前去通知那个年轻人。我当时爱得多深……然而我却问自己,我以前的爱情是否象我想象的那样已经死灭,因为这段故事使我感到极为难过。由于我不相信嫉妒会唤起一种业已死灭的爱情,我猜想我那伤心的感觉至少部份归结于我那遭受挫伤的自尊心,因为有好几个我不喜欢的人在当时,甚至在晚些时候——从此之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我流露出一种轻蔑的态度,他们肯定知道我在热恋希尔贝特的同时受着蒙骗。我甚至为此在回顾往事的同时扪心自问,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中是否没有自尊心的容身之地,因为我现在十分痛心地看到,所有这些使我如此幸福的温存时刻被我不喜欢的那些人当作我的女友为我设置的一个名副其实的骗局。总而言之,爱心也好,自尊心也好,希尔贝特几乎已经在我心中死去,但是她并没有完全消逝,而这种厌倦最终使我无法过多地牵挂阿尔贝蒂娜,况且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又是那样的狭小。还是回头再谈她(在一大段题外话之后)以及她在凡尔赛的散步吧,凡尔赛的明信片(人们是否能够象这样把一颗受伤的心用在两种彼此交织在一起各自涉及到一个不同的人的嫉妒之上呢?)使我产生了一种不太愉快的感觉,每次整理纸张时,我的眼睛总要落到这些明信片上面。我想,如果司机不是一个如此诚实的人,那他的第二次叙述与阿尔贝蒂娜的“明信片”相吻合就不会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她从凡尔赛首先寄给您的不是城堡和特里亚农的明信片,那她又该寄什么呢?除非明信片是由某个热爱某尊雕像的文人雅士,或者某个错把横跨街头的有轨电车站或工场车站当作景观欣赏的蠢货挑选出来的。而且我也不该说蠢货,因为买这样的明信片,当作游览凡尔赛宫纪念的人,也不总是哪个蠢货。近两年来,聪明的人、艺术家觉得西埃纳、威尼斯、格林纳达是老一套,他们却称道最微不足道的公共汽车,所有的火车车厢:“这才是美的。”后来,这种情趣就象其他情趣那样很快消失了。我甚至都说不明白,“如此摧毁过去的高贵事物”,是不是“亵渎”。不管怎么说,一节头等车厢不再被先验地看作比威尼斯圣马克教堂更美的东西。不过,有人说:“这才是生命所在,倒退是一种人为的东西,”然而人们却得不出明确的结论。不管怎样,在完全信任司机的同时,为了让阿尔贝蒂娜无法甩掉他,除非是他惟恐被当成密探而敢于拒绝跟随她,我只让她在安德烈的守护下外出,而在一段时间里,司机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当时甚至让她(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这样做了)离开三天,孤身一人跟司机一起,并且让他们去巴尔贝克附近,因为她很想坐在简朴的车子里飞快地在公路上奔驰。在这三天当中,我心里十分宁静,尽管她寄给我的一大把明信片我未及时收到,这要归罪于布列塔尼的那些邮局运转情况糟糕透顶(夏季运转良好,但是冬季显然混乱不堪),阿尔贝蒂娜和司机回来一礼拜之后,他们仍然那样的勇敢,就在他们回来的当天早晨,他们竟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的日常散步,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阿尔贝蒂娜今天要去特罗卡德罗,而且是去参加这次“非同寻常”的日场演出,我对此感到欣喜,然而我尤其为她有安德烈这样一个女伴而感到放心。

我中断了这些回忆,阿尔贝蒂娜也已出门,于是,我来到窗口呆了片刻。先是一阵沉寂,牛羊肠肚商贩的哨子声和有轨电车的鸣笛声在空中回荡出一些不同的八度音,犹如一位调音师在盲目地调试钢琴。继而,逐渐变得明朗,互相交融的主题中又增添了新的主题。还有一种新的哨子声,那是一个商贩在叫卖,我怎么也没弄清他到底是卖什么的,哨子声恰恰就象有轨电车的鸣笛声,由于这种声音尚未被快速带走,人们因此以为那是一辆孤零零没有开动或者是出了故障停滞不前的有轨电车发出的,这辆电车不时发出鸣笛声,仿佛是一头垂死的动物。在我看来,假使我有朝一日要离开这个贵族街区——除非是去一个完全平民化的街区——市中心的街道和林荫大道(那里的果品、鱼类等等被放置在大食品店里,这就使得那些商贩的叫卖声没有用武之地,再说,他们的叫卖声也无法让人听见)在我看来就会显得十分忧郁沉闷,根本无法居住,因为它们缺乏所有这些小贩和食品流动商贩的老调子,没有一清早就令我陶醉的这支乐队。人行道上走过一个毫无风韵(或者屈从于一种丑陋的时髦)的女人,身穿一件过份耀眼的山羊皮宽腰身大衣;噢不,那不是一位妇女,而是全身裹在他的母山羊皮里面的一个司机,正步行前往他的车库。不同肤色、负责跑腿的服务员步伐轻快地从大饭店里走出来,骑上他们的自行车前往火车站,去迎接那些乘坐早班火车的旅客。类似小提琴的那种声音有时来自一辆路过的公共汽车,有时是因为我没有在电水壶中加进足够的水。这支交响乐中响彻着一种过时的不协调“乐曲”:卖玩具的取代了通常用一只木铃作为伴奏的糖果女贩,只见他芦笛上挂着一个木偶,让它四面转动,牵带着他的木偶玩具走街串巷,他将大格利高利①的规范化朗诵,巴勒斯特里纳②经过改编的朗诵,还有现代的抒情朗诵全置于脑后,他放声吟唱,就象纯正的旋律姗姗来迟的拥戴者:

来吧爸爸,来吧妈妈,

满足你们的孩子吧;

木偶我来做,木偶我来卖,

给我来点钱呀。

当啷。当啷啷啷来,

当啷啷啷啷啷啷。

来吧,孩子们!

……………………

①大格利高利,即格利高利一世(540—604),曾任六十四任主教,他简化了礼拜仪式。

②巴勒斯特里纳(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曾任红衣主教的音乐指挥。

一些头戴贝雷帽的意大利孩子不打算跟这种ariavivace①竞争,更何况他们兜售的是小雕像。正在这时,一支小小的短笛迫使玩具商贩走得远远的,并使他的歌唱得更加含混,尽管他用的是急板:“来吧爸爸,来吧妈妈。”这支小小的短笛难道就是早晨我在东锡埃尔听到某个龙骑兵演奏的那种短笛吗?不,因为继之而来的是这样的话:“修彩陶和瓷一器的来了。修玻璃、大理石、水晶、骨制品、象牙和古董喽。修瓷器的来了。”在一家肉铺,左面是太阳的光晕,右面是整只被吊起来的牛,一个很高很瘦,金黄头发,从天蓝色衣领中露出脖颈的年轻屠夫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虔诚,认真专注地把精美的牛里脊剔在一边,把低档的臀部肉剔在另一边,然后将这些肉放在几架亮得耀眼的磅秤上,磅秤上部都成一个十字,一些漂亮的小链条从十字上垂落下来,而他——尽管他接着只是把牛腰、腓里牛排、牛排骨肉陈列在货架上——实际上却更让人觉得他象一位漂亮天使,这位天使将在最后审判的那一天,为上帝做准备工作,根据各人的品质区分好人与坏人,把灵魂掂斤过两。尖细而悠扬的短笛声再度荡漾在天空中,这笛声不再预示着弗朗索瓦丝在每有骑兵团列队走过时便担心的那些破坏,而是预示着一个头脑简单或者爱开玩笑的“古董商”所许诺的“修补”,这个总而言之是无所不会而又毫无专长的人把各种不同材料的物品都当作他施展其技艺的对象。送面包的年轻女工匆匆忙忙地把用于“盛大午餐”的细长形小面包接二连三地装进她们的篮子,而送奶女工则飞快地把牛奶瓶挂在她们的吊钩上。看到这些姑娘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但我能够相信这种景象是确凿真切的吗?我从高高的窗口望下去只能看到在店铺里忙活或者正在赶路的这些姑娘,假使我能让她们之中的一位在我身边停留片刻,她会不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呢。为了估算隐居给我造成的损失,即白昼给我带来的财富,就必须在活动横栏的漫长伸展中截住某个拿着内衣或者牛奶的小姑娘,让她在我的门框里呆一段时间,仿佛是两个撑架之间的一个活动背景的影子,并将她留在我的脑皮底下,从她身上获得某种信息,使我有朝一日重新找到与现在毫无两样的她,正如鸟类学家或鱼类学家在放掉鸟或鱼之前,在它们的肚子底下系上体貌特征卡,以此来了解鸟类和鱼类的迁移。

……………………

①意即轻快活泼的咏叹调。

因此我便对弗朗索瓦丝说,我想让人去采购点东西,如果那些常来取走或送回内衣、奶瓶或送面包的小姑娘中有谁来了的话,就叫她来我这里,弗朗索瓦丝是经常看这些姑娘办一些事情的。在这一点上我跟埃尔斯蒂尔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春天,他知道树林里开满了蝴蝶花,有几天,他真想去看一看,于是他就派自己的女门房为他买一束蝴蝶花,他把这一小束植物样品摆在桌子上,这样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子,而是一整片覆盖丛林地面的植被,他从前在树林中见过成千上万条蜿蜒伸展的藤蔓从它们的蓝色尖顶弯曲而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围的地方仿佛成了他工作室里的一块想象之地。

不要指望一个洗衣女工星期天会上这里来,至于那个送面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弗朗索瓦丝不在时摁响了门铃,她把细长形小面包留在楼梯平台上的篮子里就走掉了。水果女贩要很晚才来。有一回,我走进一家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我在那样年轻的女雇员中发现了一个真正不同凡响的女孩,她头发金黄、高挑的身材,虽然还未成年,她置身于其他送面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带着一种十分高傲的姿态在幻想。我只是从远处看见过她,而且我匆匆而过,所以说不出她长得什么模样,只觉得她可能长得太快了,还有,她那一头羊毛般浓密的头发不大象人的毛发,倒更象一种脱离了平行晶冰的回纹或雕塑装饰。这就是我所发现的一切,还有瘦瘦的脸庞中间,那只线条极其突出的鼻子(这在一个孩子身上是罕见的)令人联想起小秃鹫的喙。再说,她的同伴们围在她的身边并不是妨碍我仔细打量她的唯一原因,还因为我拿不准初次见面以及随后我会在她身上引起什么样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讽,还是她不久后会在她的女友们面前表示的轻蔑。我在一秒钟内所作的关于她的这些轮番假设加重了她周遭的难以捉摸的气氛,她便隐蔽在这种气氛里,就象天神隐避在被雷电震得颤动的雨云里。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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