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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3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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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有您的某些特征。

再谈谈更普遍的事实,我曾经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听见斯万本人谈到他的这种预期之中而又出乎意料的死,是在公爵夫人侄女举行宴会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我浏览报纸时,他的讣告就象不合时宜地插进来的几行神秘的文字顿时吸引了我,我当时又重新体会到了同样的死亡独特而又扣人心弦的怪异性。这几行文字足以使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只能用姓名,用见诸文字的姓名,而且是突然间从阳世转到阴间的姓名来应答别人的人。正是这几行字使我仍然渴望进一步了解维尔迪兰从前居住过的地方,斯万当时还不光见诸于报纸上的几行文字,他那时经常和奥黛特在那个地方共进晚餐。还应该补充说(这使我为斯万之死悲哀的时间比为另一个人之死悲哀的时间更长,尽管去了解的动机与他的死亡的个别怪异性无关),我没有去看望希尔贝特,而我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却答应过斯万去看她,他没有把这条“别的理由”告诉我;在那天晚上,他暗示过这条理由,为此他还选择我作他与亲王交谈的知情人;上千个问题又涌现在我面前(犹如水泡从水底冒上来那样),我想就最不相干的主题问他:关于弗美尔,关于德·穆西先生,关于他本人,关于布歇的一张壁毯,关于贡布雷,毫无疑问,这些问题并不迫切,因为我已经把这些问题搁置再三,然而自从他封住了牙关不可能再答复之后,这些问题在我看来便显得至关重要了。

“噢,不,”布里肖又说,“斯万不是在这里遇到他未来的妻子的,至少他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在局部摧毁了维尔迪兰夫人的第一个住处的那场灾难之后才来这里的。!

不幸的是,我惟恐在布里肖眼前展示在我看来似乎不合适的奢侈,因为这位大学教师没有奢侈的份儿,我急急忙忙走下小汽车,司机不明白我为了在布里肖发现我之前躲远点而飞快地对他说的话。结果是司机又走过来与我们攀谈,他问我是否要来接我;我赶忙对他说好吧,并为此对乘坐公共汽车到来的大学教师表示倍加尊重。

“啊!您是坐小汽车来的,”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的上帝,这是最偶然不过的事;我从来不乘小汽车。我总是乘坐公共汽车或者步行。不过,如果您答应我坐进这辆破车,今天晚上陪您回家对我来说也许是莫大的荣幸;我们会有点挤。但您总是对我那么宽厚。”唉,我心想,向他提出这样的建议对我毫无损失,既然因为阿尔贝蒂娜的缘故我得老回家。她在任何人都不能前来见她的那个时辰呆在我家,这就使我能够象下午那样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下午我知道她即将从特罗卡德罗回来,我又并不急于再见她。然而,归根到底,也象下午那样,我感觉到我有一个女人,我在回家时就不会经历孤独引起的有益于健康的兴奋。“我乐意接受,”布里肖回答我说。“在您提到过的那个时期,我们的朋友任在蒙达利维街一个宽敞的带夹层的一楼,夹层对着花园,房屋当然不算豪华,但比起威尼斯大使的住宅我更喜欢这房子。”布里肖告诉我,“今天晚上,‘孔蒂码头’(自从维尔迪兰迁到那里之后,他的老常客谈起他的沙龙便这样称呼)有德·夏吕斯先生组织的盛大音乐‘招待会’。”他还说,在我刚才谈到过的从前那些日子,小中心是另一番景象,基调也截然不同,这不仅仅因为常客们更年轻的缘故。他向我讲了埃尔斯蒂尔的一些恶作剧(他称之为“纯粹的瞎胡闹’),比如有一天,他在最后一刻装作走掉的样子,然后装扮成临时加班的司厨长走进来,他在递盘子的同时凑到假装正经的普特布斯男爵夫人耳边说了一些放荡的话,男爵夫人又怕又气,满脸通红;接着,在晚饭结束前他消失了,他让人把一个盛满水的浴缸抬进客厅,当人们离开饭桌时,他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走出浴缸,嘴里骂骂咧咧;还有,有几次大家穿着纸做的,由埃尔斯蒂尔设计、裁剪、绘制的服装前来夜宵,那是他的杰作,有一次布里肖穿了查理七世宫廷中一个贵族大老爷的服装,脚上穿的是尖长的翘头鞋,另一次他穿着拿破仑一世的服装,埃尔斯蒂尔用封信的火漆给这套服装制作了一条荣誉军团饰带。简而言之,布里肖正在他的头脑中重温当时的客厅,客厅里的大窗户,那些被正午的太阳晒糟了,需要更换的矮脚长沙发。他声称,与今天的额厅相比,他更喜欢往日的客厅。当然,我很清楚布里肖所理解的“客厅”——就象教堂这个词不仅指宗教建筑,而且还指信徒的团体——不仅指那个夹层,而且还指常去那里光顾的人,他们去那里寻求的特殊的乐趣,在他的记忆中是这些长沙发使那些人和事变得更清晰了,当时有人下午前来拜会维尔迪兰夫人时就坐在这些长沙发上等待她准备就绪,当时外面栗树上的粉红色花朵,壁炉上花瓶里的石竹仿佛是在用它们的粉红颜色笑盈盈地向来访者亲切致意,表示它们聚精会神地期待着姗姗来迟的女主人。然而,这个“客厅’在他看来之所以比现在的客厅更胜一筹,那也许是因为我们的思想就象老普罗透斯①,对什么样的形式都无法屈从,甚至在社交生活里,我们的思想也会突然脱离一个艰难而缓慢地臻于完善的客厅,而去喜欢一个不太出色的客厅,正如奥黛特让奥多拍摄的那些“经过整修”的照片,照片中她身穿公主的宽大裙袍,朗代里克为她卷发,比起这些照片来,斯万更喜欢照相簿上那张在尼斯拍摄的小照,在这张小照上,她头戴呢绒遮阳阔边女软帽,散乱的头发从绣着蝴蝶花,黑丝绒打结的草帽中露出来(照片越旧,女人们一般看上去也就越老),风姿绰约使她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就象一个可能比实际年龄大二十岁的小丫环。也许他还热衷于向我吹嘘我所不知道的事,告诉我他曾经品尝过我不可能领略的种种乐趣。况且,只要指出这两、三个不复存在的人,用他自己的谈话方式赋予这些人的魅力以某种神秘的东西,他也就做到了这一点;我觉得人们向我讲述的关于维尔迪兰家的一切都过于粗浅;就连我从前认识的斯万,我也责备自己没有对他加以足够的注意,对他的注意也没有做到大公无私,在他一面接待我一面等候他的妻子回来吃午饭时我也没有认真听他说话,他给我看一些精品时我也没有认真听他解说,因为我现在明白了,他堪与从前最出色的健谈者相媲美。

……………………

①他是一个海神,能占卜凶吉,随时变化形状。

来到维尔迪兰夫人家的时候,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正挺着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朝我们走来,还无可奈何地让一个流氓乞丐之类的人跟在他身后,现在他经过哪怕表面看去无人问津的角落,这类人也会从那里冒出来,因为这大块头丑八怪总是身不由己地让这类人跟着他,哪怕隔一段距离呢,就象鲨鱼总由它的向导护送一般,这与第一年在巴尔贝克见到的那个外貌冷峻、装出具有男子气概而又高傲的陌生人形成了那么鲜明的对照,我觉得好象发现了一个处于不同公转周期的天体,旁边还有一个卫星,而且这天体只有变圆了才能被人看见,或者说发现了一个病人,这病人现在染上的疾病在几年前只是一个小肿块,当时他很容易掩盖这肿块,所以没有被人察觉它的严重性。尽管布里肖动过的一次手术使他以为即将永远丧失的视力恢复了一点点,我却不知道他是否发觉了不离男爵左右的那个流氓。再说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在拉斯普利埃之后,而且尽管大学教师跟他有交情,德·夏吕斯先生的出现仍然引起了他某种不快。毫无疑问,对每个人来说,别人的生命都在暗地里通过各种途径延伸,谁也猜不出是怎样的途径。谎言,尽管经带骗人,而且人们所有的交谈都少不了谎言,谎言却不能圆满地掩饰恶感或关心的感情,或一次装作没有进行过的拜访,或和情妇溜出去玩过的一天,而他又不愿意妻子知道——即使不让猜出他的坏品行,就是好名声也不能使妻子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无知。这些坏品行可以在一生当中不被察觉;夜晚在河堤上的一次相会都会偶然暴露这些不道德行为;况且这通常很难理解,必须有一个知情的第三者向您提供无人知晓的难以得到的内情。然而,这些坏品行一旦为人所知,就会把人吓一跳,因为人们感觉到这事荒唐之至远不止出于道德观念,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道德观念最不强了,她的儿子们用利益去贬低和解释任何事物她都可能加以认可,利益对所有的人来说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当她得知她的儿子们每次去德·夏吕斯先生家拜访,他都仿佛命里注定,必然按时拧他们的下巴,而且彼此互相拧下巴时,她就禁止他们继续去他家。她感受到对生理奥秘的不安,这种感情使她心里琢磨与自己保持着良好关系的邻居是否染上了吃人肉的毛病,男爵再三问她:“我最近难道见不到这些年轻人了?”对此她回答说,他们正忙于自己的功课,忙于准备一次旅行,等等,心里却对自己十分窝火。不负责任使错误甚至罪恶罪加一等,无论人们对此怎么说。如果朗德吕(就算他确实杀死过一些女人)这样做是出于私利,对私利,人是可以抵制的,那他还有可能得到特赦,然而如果是出于一种无法抗拒的性虐待狂,他就等不到特赦了。

布里肖在与男爵的友谊刚刚开始的时候,在他家讲一些粗俗的玩笑话,当他讲的话已不再是老生常谈而是表示理解时,那些玩笑就被一种愉快掩盖下的痛苦感情代替了。他在朗诵柏拉图作品的片段、维吉尔的诗行时感到心安理得,因为他这个在头脑方面也是瞎子的人并不明白在当时爱恋一个年轻男子等于今天(与柏拉图的理论相比,苏格拉底的玩笑对此的揭示更加出色)供养一个舞女,然后同她订婚。德·夏吕斯先生本人可能也不明白这一点,他把自己的怪癖与友谊相混淆,而友谊与怪癖却是两码事,他还把伯拉克西特列斯的竞技者与温顺的拳击手混淆起来。他不想看到,自从十九世纪以来(拉布吕耶尔说过,“虔诚王子手下的虔诚朝臣可能是无神论王子手下的无神论者”),任何习惯上的同性恋——柏拉图的年轻人的同性恋和维吉尔的牧羊人的同性恋都一样——已经消失,残存下来并且日益繁多的只有人们向其他人秘而不宣以及自我扭曲的那种不自愿而又神经质的同性恋。而德·夏吕斯先生的过错也许在于他没有坚决否认异教的家谱。怎样的道德优势才能换取一点点形体美呀!忒奥克里托斯笔下那个牧羊人爱慕一个少年,日后他也并没有理由非得比为阿玛里利斯吹笛子的牧羊人心肠更软,思想更细腻不可。因为前者并不是沾染了什么病而是服从了当时的风尚。只有这种克服了重重障碍而残存下来、可耻而又缺乏生气的同性恋才是唯一真实的、唯一能够在同一个人身上与道德品质的完美相称的东西。当人们在思考纯肉欲小小的转移,和感官的轻微瑕疵时,一想到肉体竟可能与美德发生关系便会吓得哆嗦,这些美德说明,诗人和音乐家们的天地在德·盖尔芒特公爵眼里如此难以理解,它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却比较能够理解。德·夏吕斯先生内心有家庭小摆设式的情趣,这倒不令人惊讶;可是,竟让他通过狭窄的缝隙借光理解了贝多芬和委罗内塞!然而,这并不能使健康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不感到害怕;一个写出一首好诗的疯子用最正当的理由向健康的人解释,他被关起来是错误的,是因为他的妻子太坏,他请求他们去疯人院院长那里进行干预,他还对人们强迫他和别人挤在一起连声抱怨,并且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瞧瞧,这人就要到院子里来同我说话了,我不得不勉强和他接触,这人以为他就是耶稣-基督。然而,这正好向我证明我和什么样的疯子关在一起;他不可能是耶稣-基督,因为耶稣-基督是我!”而就在片刻之前人们还准备去向精神病医生指出他的错误呢。听到上面那些话,即使人们想到这同一个人每天推敲的那首令人赞叹的诗,人们也会远远走开,正如德·絮希夫人的儿子远离德·夏吕斯先生,倒不是因为他对他们有什么伤害,而是因为邀请次数过多而且邀请的结果是拧他们的下巴。诗人值得同情,他必须在没有任何维吉尔引导的情况下穿越由硫磺和沥青组成的地狱的那些圆圈,投身于从天而降的大火中,为的是从天上带回索多姆①的几个居民。他的作品没有任何魅力;他的生活与那些还俗的人一样刻板严肃,这些人遵循最清白的单身汉的守则,以便人们只能将他们脱下教士长袍归咎于丧失信仰,而不能归咎于其它。作家的情况就不尽相同了。有什么样的疯病医生经常接触疯子而自己却不会发疯呢?他如能肯定促使他照料疯子的并不是他先天的和潜在的疯病,那倒是幸运的事。精神病医生的研究对象经常反作用于他。但是在此之前,促使他选择这个对象的又是哪种模糊不清的癖好,哪种令人慑服的恐惧呢?

……………………

①巴勒斯坦一古城。《圣经》说,因其堕落而毁于天火。

男爵装作没有看见这个紧跟在他身后、形迹可疑的人(当男爵在林荫大道碰运气或者穿越圣拉萨尔车站的大厅时,这些追随者有几打之多,他们抱着得到一枚五法朗银币的希望对他穷追不舍),生怕那家伙斗胆向他开口,他假惺惺低下他那与扑过粉的脸蛋形成鲜明对比的染黑的眼睫毛,使他活象格雷戈描绘的一个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然而这个神甫却令人生畏,看上去象个被停止职权的神甫,练习他的嗜好和保护这种嗜好的秘诀的必要性强迫他作出各种妥协,结果恰好把男爵试图掩饰的东西暴露在脸孔的表面,这东西就是被说成道德败坏的放荡生活,实际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种道德败坏都能一望而知,因为它迟早要具体地表现出来,扩散在容貌上,尤其在面颊和眼睛四周,正如在生理上黄赭增多是一种肝病的表现,令人厌恶的红斑是一种皮肤病的表现那样。此外,从前被德·夏吕斯先生埋藏在他自己最隐密的内心深处的邪恶如今却象油脂一样,不仅浮现在这张搽粉的面孔的双颊,确切地说,下垂的脸颊上,在他那自由放纵而且已开始肥胖的躯体的丰满的胸脯,滚圆的臀部上,而且现在已溢露于他的言谈之间了。

“布里肖,难道您晚上就是这样跟漂亮小伙子一起散步的吗?”他说着走近我们。流氓一时不知所措,趁此走开了。

“太好了!我们可要把这事告诉您那批索邦大学的年轻学生,原来您才不是一个那么正经的人。话得说回来,和年轻人在一起,对您确实有好处;教授先生,您娇嫩得就象一朵小玫瑰。恕我打扰了你们,瞧你们当时高兴的神情,简直象两个发疯的姑娘。你们当然不需要我这样一个老婆婆来扫你们的兴。既然你们差不多都招了,我就不要特意为这件事去作忏悔了。①

……………………

①“今晚我们有幸见到您的表妹吗?哦!她人真漂亮。如果她能进一步讲究穿着艺术,那就更加完美了;懂得这门艺术的人真是屈指可数,可她则是天生就拥有这门艺术的”。我在此必须说明,德·夏吕斯先生与我迥然不同。他“天生拥有”洞悉入微的秉赋。他能将某人的穿着打扮观察得仔仔细细,看一幅画,能把任何细部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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