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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3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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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对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时也会对她说一声“您去世的父亲”,不过这已无济于事了,因为大约在同一时期,福什维尔先生已收她为养女。她称福什维尔“我的父亲”,她的彬彬有礼、高雅脱俗的言谈举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们的欢心,大家一致公认,福什维尔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图报。也许因为她希望显得洒脱自如,有时也确能做到洒脱自如,她对我讲了她是谁,并且在我面前谈起她的亲生父亲。但这只是一次例外,平时人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万的名字。

刚才走进客厅时,我碰巧注意到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过去这两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阁,放在楼上一间书房里,我也是偶然见过。如今埃尔斯蒂尔时兴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曾把这位画家的那么多作品给了她的堂妹,现在心里懊恼不已,倒不是因为这些画时兴了,而是因为她现在欣赏它们了。其实所谓时髦乃是一群人的热衷造成的,而德·盖尔芒特夫妇则是这类人的代表人物。但她无意再买几幅这位画家的其它作品,因为那些画的价格上升得惊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厅里总得摆点什么埃尔斯蒂尔的东西,于是命人把这两幅素描从楼上搬下来,并且宣称她“喜欣他的素描甚于他的油画。”希尔贝特认出了画家的笔法。“好象是埃尔斯蒂尔的作品,”她说。“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这正是您的……这是几位朋友建议我们买的。真是妙极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画更高一筹。”我呢,没听见她们之间的这段对话,只顾走过去观赏素描,“咦,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这时我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拼命向我示意。“啊,对了,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我在楼上常常欣赏的。挂在这儿比挂在楼道里更合适。说到埃尔斯蒂尔,昨天我在《费加罗》写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看过那篇文章了吗?”“您在《费加罗》报上写了文章?”德·盖尔芒特先生惊呼道,其惊奇程度就仿佛他在喊:“咦,这不是我的表妹吗!”“是的,昨天。”“在《费加罗》报,您肯定?这不太可能,因为我们俩各人都订有一份《费加罗》,即使一个人没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个人也会看到的。是不是,奥丽阿娜?报上根本没有。”公爵命人拿《费加罗》来,见是真的才相信了,好象在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错自己在什么报上写文章的了。“什么?我不明白,这么说您在《费加罗》上写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对我说,看来要谈一件她不感兴趣的事很费力气。“好了,巴赞,您以后再读吧。”“让他读吧,公爵的大胡子垂在报纸上的样子很有派头。”希尔贝特说,“我回家后立即看这篇文章。”“是啊,现在大家都把胡子剃了,他反倒留起胡子来了,”公爵夫人说,“他从来不跟任何人雷同,我们结婚以后,他不仅剃掉了胡须,连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认识他的农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国人。那时他的称号是德·洛姆亲王。”“现在还有德·洛姆亲王吗?”希尔贝特问,一切与那些很长时期里不愿和她打招呼的人们有关的事都使她感兴趣。“不,没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带着忧郁和抚爱的神情。“那么好听的封号!法国最雅的封号之一!”希尔贝特说,因为有时有些聪明人也会说出某一类的平庸之辞,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时钟到点就要鸣响一样。

“可不是吗,我也惋惜。巴赞希望由他妹妹的儿子恢复封号,不过这就不是一码事了;说到底也可以是一码事,因为不一定非得长子继承封号,可以由长子转给次子。刚才我讲到巴赞当时把胡须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圣的日子,您记得吗?我的小伙子,”她对丈夫说,“是去帕赖—勒—莫尼亚勒①朝圣,我的小叔夏吕斯颇喜欢和农民聊天,他不时问问这个,又问问那个:‘你是哪儿人,你?’而且他很慷慨,总要赏给他们点什么,还带他们去喝酒。没有一个人能象梅梅②那样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于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礼,因为觉得她不配当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个管猎狗的仆人好得无以复加。于是,我对巴赞说:‘瞧,巴赞,您也跟他们聊聊嘛。’我丈夫并不总是富有创新精神的……”“承蒙嘉许,奥丽阿娜,”公爵说,并继续专心致志地阅读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见一个农民,便一字不差地重复他兄弟的问话:‘你呢,你是哪儿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么我是你的亲王。’农民看看巴赞刮得发青的脸,回答说:‘不可能。您,您是个英国人。’就这样,在公爵夫人的简短叙述里,常会突然冒出象德·洛姆亲王这样高贵而杰出的封号,他们恢复了应有的位置、原来的状况和地方色彩,就象在某些祈祷书里,人们能在当时的一大片尖塔中认出布尔日教堂的尖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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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勒—勒—莫尼亚勒:在法国索恩—卢瓦尔省,当地有一座建于11世纪的教堂,甚为有名。

②梅梅,夏吕斯男爵的昵称。

有人把听差刚放下的名片拿了过来。“我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我并不认识她。这得感谢您,巴赞。可是结交这一类关系并不是您之所长,我可怜的朋友,”随后她又转过身对希尔贝特说,“我甚至无法向您解释她是谁,您肯定不认识她,她叫鲁弗斯·伊斯拉埃尔夫人。”希尔贝特的脸顿时绯红:“我不认识她,”她说(这是撒谎,因为伊斯拉埃尔夫人在斯万去世前两年与他重归于好,并且对希尔贝特始终直呼其名),“不过我从别人那里知道您说的这个人是谁。”

我听说有位姑娘不知是出于恶意还是出于笨拙,问她的父亲——不是养父而是亲生父亲——姓什么,她因心情纷乱,同时也是有意让说出来的话走样,竟然把父亲的姓发成斯凡而不是斯万,后来她意识到这一音变产生了贬义,因为把原来英国人的姓变成了德国人的姓。她甚至还补充说:“关于我的出生众说不一,我呢,还是一概不予理会为好。”她说这话象在贬低自己,实为抬高自己的身价。在想到父母时(因为斯万太太在女儿心目中是个好母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希尔贝特尽管有时也会为自己对待生活的这种态度感到十分羞愧,但不幸的是应该承认,她的生活观中的某些成份无疑来自她的父母,须知,我们本身不是七拼八凑起来的。母亲身上的利己主义与父亲家族固有的另一种利己主义加在了一起,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简单地相加,甚至也不是简单地互为倍数,而是构成一种新的利己主义,它比前两种要强大、可怕无数倍。自有世界以来,自家族间联姻以来,一个家族的某一缺点与另一家族的形式不同的同一缺点也互相结合,从而在孩子身上形成这一缺点的登峰造极、可憎之至的变种,这样聚积起来的利己主义(这里仅以利己主义为例)的威力之大足以摧毁整个人类,幸亏从祸害本身产生出天然的限制物,将其控制在适当的范围之内,就象纤毛虫的天敌阻止它无止境地增殖,使地球不致被纤毛虫毁灭,单性受粉使植物免于灭绝等等。有时,一种好品德与利己主义组成一种新的、无私的力量。这真可谓精神化学,它通过化合作用把变得过分危险的成份固定下来,并使其成为无害成份。化合形式是无穷的,它们可以使家族史丰富多彩得令人目眩神迷。再说,与积聚的利己主义(希尔贝特身上大约就有)同时存在的还有从父母那儿继承来的这种或那种讨人喜欢的品德;这种品德会单独来一段小小的插曲,真心诚意地扮演一会儿动人的角色。希尔贝特有时向别人暗示她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也许她并不总做得这样出格;但她一般都掩盖自己的出身。或许她只是觉得承认自己的出身太难堪了,宁愿人们从别人嘴里知道。或许她真以为能瞒得住,这是一种没有把握的信念,但又不等于怀疑,它为我们的企望保留了一点实现的可能性,缪塞所说的对上帝的希望就是这类信念的一个例子。

“我本人不认识她,”希尔贝特又说。她让别人称呼她德·福什维尔小姐时,是否希望人家不知道她是斯万的女儿?也许这是对某些人而言,不过她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某些人扩大到近乎所有的人。至于这些人目前前数目有多少,她对此大概不抱太大的幻想,而且她兴许也知道不少人会在她背后窃窃私语:“这是斯万的女儿。”然而她知道这一点犹如我们知道就在我们赴舞会的时候有人因穷困而自尽,也就是说那是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认识,而且我们并不用从直接印象中得来的明确认识来代替它。正象事物离我们越远就显得越小,越不清晰,危险性也减弱,希尔贝特希望,当有些人发现她生下来姓斯万时,她最好不在这些人旁边①。我们往往觉得自己想象得出的人就离我们近,而我们能想象人们在读他们的报纸,于是希尔贝特希望报纸上最好称她德·福什维尔小姐。诚然,在她必需承担责任的文字如信件上,她的签名是G·S·福什维尔,以便有一段时间的过渡。在这个签名里,“Gilberte”一字被省掉的字母比Swann多,这正是虚伪之所在,因为,通过把无辜的名字缩减为G,德·福什维尔小姐似乎在向她的朋友们暗示,她砍掉Swann的后面几个字母也是出于缩写的动机,她甚至给S一种特殊的重要性,把S的下面一勾拉得长长的,象一条尾巴,一直甩到G字上,不过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个尾巴也是过渡性的,注定要消失的,正象猴子还有长长的尾巴,人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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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尔贝特属于——或者至少在那几年属于——那种最常见的人类中的鸵鸟,他们把头埋在希望之中,并不是希望不被看见,因为这是不大可能的,而是希望不看见自己被人看见;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其余的事,那就靠碰运气了。——作者注。

尽管如此,希尔贝特的附庸风雅里包含一点斯万的聪慧的好奇心。我记得那天下午她问德·盖尔芒特夫人可认识迪洛先生,公爵夫人回答说迪洛先生身体不好,常年足不出户,希尔贝特又问他是怎样一个人,因为她常听到人们谈起他,她补充这句话时脸微微一红。(的确,迪洛侯爵在斯万结婚前曾是斯万的一位知交,希尔贝特甚至可能看见过他,不过那时她对这个圈子里的人还不感兴趣。)“他是不是类似德·布雷奥代先生或者德·阿格里让特亲王那种人?”她问。“噢,一点不象,”德·盖尔芒特夫人大声说,她对外省之间的差异极为敏感,而且常用她那甜蜜而沙哑的嗓音,简单几句话就色彩鲜明地勾勒出某些人物的音容笑貌,这种时候她那双紫色的眼睛总闪出柔和的光。“不,一点不象。迪洛是贝里戈尔的乡绅,很可爱,他那个省份的文雅举止和不拘小节他全兼而有之。和迪洛交情很深的英格兰王驾临盖尔芒特庄园时每次打猎回来后都要用午茶;这时迪洛总喜欢脱掉半统靴,换上粗笨的毛线鞋。嘿,他并不因为爱德华陛下和那么多大公在场而感到丝毫的拘束,照旧穿着毛线鞋来到楼下大客厅。他认为他是阿勒芒斯的迪洛侯爵,无需为英格兰王约束自己。他和那个可爱的加西莫多·德·布勒德耶是我最喜欢的两个人。而且他们也是……(她差点说‘您父亲的好朋友’,但立即打住了。)不,他同格里-格里和布雷奥代都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他是地地道道的贝里戈尔大乡绅。梅梅引用过圣西门描写一位阿勒芒斯侯爵的一段文字,真是活脱脱一个迪洛。”我于是引了那段文字的头几句:“德·阿勒芒斯先生是贝里戈尔贵族中的出众人物,不仅由于他出身高贵,也由于他有大才大德,贝里戈尔所有的人都把他视为全体的仲裁人,每个人有事都求助于他,因为他廉正、能干、待人温和,他们还把他视为外省的公鸡……”“是的,是有那么点味儿,”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尤其是他的脸总是红得象公鸡。”“是的,我记得听到过这段描绘,”希尔贝特说,并不进一步明确是听到她父亲引用过,她父亲生前确实对圣西门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也喜欢谈谈德·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德·布雷奥代先生,但那是出于另一种原因。德·阿格里让特亲王的封号是从阿拉贡家族①继承得来的,但他们的领地在普瓦图省②,至于他的庄园,至少是当时他居住的庄园,那并不是他家的产业,而属于他母亲的前夫家,这个庄园坐落在马丹维尔和盖尔芒特之间,与两地的距离几乎相等。所以希尔贝特谈到他和德·布雷奥代先生就象谈乡下邻居,他们使她想起从前在那儿生活过的外省。实际上她的话里有一部分与事实不符,因为她是在巴黎通过莫莱伯爵夫人才认识布雷奥代先生的,虽然这位先生是她父亲的老友。至于谈论当松维尔近郊时给她的乐趣,那倒可能是她真正感受到的。对某些人来说,赶时髦好比美味饮料再加上点有益于健康的物质。比如希尔贝特对某位高雅的夫人感兴趣,因为这位夫人有吸引人的藏书和纳基埃③的画,而我这位旧时女友是不会到国立图书馆和卢浮宫去看这些画的。我想象得出,在希尔贝特眼里,当松维尔对德·阿格里让特先生产生的吸引力比对萨士拉夫人或古比尔夫人产生的吸引力更大,尽管这两位夫人离当松维尔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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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拉贡家族:阿拉贡是西班牙北部的一个省,公元10世纪成为一个独立王国。

②普瓦图:法国西部旧省名。

③纳基埃(1685—1766),法国画家。

“啊!可怜的拔拔尔,可怜的格里—格里,”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他们俩的健康状况比迪洛还要糟得多,只怕两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德·盖尔芒特先生读完我的文章后,把我恭维了一番,不过恭维中带有保留。他说文章的美中不足之处是文笔稍嫌陈旧刻板,“用了些夸张和隐喻,颇象夏多布里昂的过了时的散文”,但他对我能“找点事干干”倍加称赞:“我主张人们都用自己的双手干点什么。我不喜欢无用之人,他们都是自高自大之辈,或是烦躁症患者。愚蠢的败类!”

希尔贝特对上流社会的一套言谈举止学得极快,她宣称能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朋友她将感到多么自豪。“您想,我怎么能不说我很高兴有幸认识了您呢。”

“您明天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喜歌剧院吗?”公爵夫人问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楼下包厢里第一次见到她的,当时我觉得那个包厢就象湟瑞依德斯①的海底王国一样不可企及。然而我用忧伤的声音回答说:“不,我不去看戏,我挚爱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说这话时我眼里几乎含着泪水,而心里却又体味到某种快意,说到她的死时有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自那以后,我开始写信告诉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伤的事,而同时却开始不再感到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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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湟瑞依德斯:希腊神话中海神湟瑞的女儿。

希尔贝特走后,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您没有明白我的示意,我是叫您不要提起斯万。”见我连连抱歉,她又说:“不过我完全谅解您;我自己也差点说出他的名字,刚刚来得及挽回,真叫人提心吊胆,幸亏我及时打住了,您知道,巴赞,这叫人很不自在。”她对丈夫说,想以此来减轻一点我的过失,似乎认为我是受了一种人所共有而又难以抗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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