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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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芽糖的女贩。一个人失去了亲爱者,连在梦中也永远见不到她(他),却接连不断地梦见那么多讨厌鬼,更觉气恼,因为清醒时看见他们就已经难以容忍了。既然没有能力描绘痛苦思念的对象,人们便谴责自己不感觉痛苦。我也如此,既然我想不起希尔贝特的面貌,我几乎相信我忘记了有她这个人,我不再爱她。 

她终于回来了,几乎天天和我一起玩。我每天都希望明天能获得——从她那里获得——新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爱情在日日更新。但突然又有一件事改变了每日下午两点钟我的爱情方式。是斯万先生发现了我写给他女儿的信,还是希尔贝特为了让我多加提防才将早已存在的情况告诉我呢?有一次,我对她说我十分钦佩她的双亲,她露出一种含糊的、有保留的、秘密的神气——在谈到她该做什么、买什么、拜访什么人时,她常常是这种神气——突然说:“你知道,他们可看不上你!”然后像滑溜溜的水精一样(这是她的习惯)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往往与话语极不协调,象音乐一样在另一平面勾画出另一个看不见的表层。斯万先生和夫人没有要求希尔贝特不再和我玩耍,但他们希望——她认为——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他们不喜欢她和我来往,认为我品德不高尚,对他们的女儿只能产生坏影响。斯万认为我属于那类厚颜无耻的青年。在他的概念中,这种人憎恶自己所爱恋的少女的父母;虽然当面大献殷勤,背后却和她一起嘲笑他们,怂恿她将他们的话当耳边风,而等少女到手以后,甚至不许再与父母见面。与此种形象(最可鄙的人也决不会这样看待自己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心中的感情。我对斯万充满了强烈的感情,我相信,如果他稍有觉察,定会懊悔对我判断失误,仿佛这是一桩错案!我大着胆子将我对他的这番感情写进一封长信,请希尔贝特转交给他。她答应了。可是,唉!出我意料,他竟以为我是一个更大的伪君子。我在十六页信纸中如此真实描述的感情竟受到他的怀疑。我那封热情而真诚的信,如同我对德·诺布瓦先生所讲的热情而真诚的话一样,毫无效果。第二天,希尔贝特将我领到小径上一大丛月桂树后面,那里很僻静,我们每人挑一张椅子坐下,她告诉我她父亲看信时耸肩说:“这一切毫无意义,反而证明我看得准。”我自信动机纯洁、心地善良,因此更为恼怒。我的话居然未触及斯万的荒谬错误的一根毫毛!他当然是错误的、我深信不疑。既然我对自己的慷慨感情的某些不容置疑的特点作了如此精确的描述,而斯万仍然不能立即根据这些特点来辨认我的感情并请求我宽恕他的错误,那么一定是因为他本人从未体验过如此崇高的感情,所以也无法理解别人会有这种感情。 

也许仅仅因为斯万知道慷慨只是我们自私的感情在未被分类定名以前所经常采取的内部形式,也许他认为我对他的好感只是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的简单效果(及热情的肯定),而我将来的一切行为将不可避免地取决于这个爱情,而不取决于由此派生的、我对他的崇拜。我不可能同意他的预言,因为我还不能将我的爱情与自我分开,还不能从实验的角度估计后果。我灰心失望。我得离开希尔贝特片刻,因为弗朗索瓦丝在叫我。我得陪她去那间带有绿色金属网纱的小亭,它很像废置不用的、老巴黎征收入市税的哨亭,不久以前在它的内部修设了英国人称作的盥洗室,而法国人一知半解地追求英国时髦,称它为“瓦泰尔克洛泽”①。我在门廊里等待弗朗索瓦丝,潮湿而陈旧的墙壁散发出清凉的霉味,使我立刻将希尔贝特转达的斯万的话所带来的忧虑抛在脑后,并使我充满了乐趣,这不是那种使我们更不稳定的,难以被我们挽留和驾驭的乐趣,而是一种相反的、我可以信赖的、牢固的乐趣,它美妙、温静、包含丰富而恒久的真实,它未被说明,但确凿无疑。我真希望像往日去盖尔芒特那儿去散步一样,努力探求这种强烈感受的魅力,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去审询这古老的气息,它邀请我深入它未揭示的真实之中,而不要我享受它附加给我的乐趣。可就在此刻,小亭子的老板娘,一位满脸脂粉、戴着红棕色假发的老妇对我说话了。弗朗索瓦丝说她“家庭蛮不错”,因为她的女儿嫁给了弗朗索瓦丝所称作的“富家子弟”,他与工人有天壤之别,正如圣西门认为公爵与“出身下层”的人有天壤之别一样。当然,这位老板娘在干这一行以前大概命运多舛,但弗朗索瓦丝肯定说她是侯爵夫人,属于圣费雷奥家族。这位侯爵夫人叫我别呆在凉处,甚至为我打开一扇门说:“您不想进去?这间很干净。不用给钱。”她这样做也许是和古阿施糖果店的小姐一样。每次我们去订东西,她们总是从柜台上的玻璃罩下面取出一块糖递给我,可惜妈妈不许我接受。她也许还像那位卖花的、别有用心的老妇人,当妈妈为“花坛”挑选鲜花时,这位女人一面给我送秋波,一面递我一枝玫瑰花。总之,如果说“侯爵夫人”喜欢男童,向他们打开男人们像狮身人面像一样蹲着的石墓小间的门的话,那么,她在这种慷慨之举中寻求的不是腐蚀的尝试,而是寻求向所爱者乐善好施而不图回报的乐趣,因此,我在她那里从未见过别的主顾,只有一个年老的公园看守。 

…………………… 

①即英文Water—Closet的法语发音。 

片刻以后,我和弗朗索瓦丝一起向“侯爵夫人”告别,然后我又离开弗朗索瓦丝去找希尔贝特。我发现她正坐在月桂花丛后面的椅子上。这是为了不被她的同伴看见,她们正在玩捉迷藏。我走去坐在她身旁。她将头上的软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仿佛在“窥视”。我第一次在贡布雷看见她时,她就是这种梦幻的、狡猾的眼神。我问她有没有办法让我和她父亲当面谈谈。她说她曾向父亲提过,但他认为毫无必要。 

“拿着,”她接着说,“拿走你的信,我得去找同伴了,既然她们找不到我。” 

如果此时此刻,在我尚未拿到信(如此诚恳的信居然未能说服斯万,简直不可思议)以前,斯万突然来到,我也许会看到他的话不幸而言中。希尔贝特在椅子上仰着身子,叫我接信却不递给我,于是我凑近她,我感到她身体的强烈吸引力,我说: 

“来,你别让我抢着,看看谁厉害。” 

她把信藏在背后,我的手掀起她垂在两肩的发辫,伸到她颈后。她披着垂肩的发辫,也许因为这适合她的年龄,也许因为母亲想延长女儿的童年,好使自己显得年轻。我们搏斗起来,弓着身子。我要把她拉过来,她在抵抗。她那张由于用力而发热的脸颊象樱桃一样又红又圆,她笑着,仿佛我在胳肢她。我将她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好似想攀登一株小树。在这场搏斗之中,我的气喘主要来自肌肉运动和游戏热情,如同因体力消耗而洒出汗珠一样,我洒出了我的乐趣,甚至来不及歇息片刻以品尝它的滋味。我立刻将信抢了过来。于是,希尔贝特和气地对我说: 

“你知道,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再搏斗一会儿。” 

也许她朦胧地感到我玩这个游戏有另一层未言明的目的,不过她没有看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唯恐她有所觉察(片刻以后她作了一个廉耻心受到冒犯的、收缩而克制的动作,可见我的害怕不无道理),便答应继续玩搏斗,免得她认为我并无其他目的,而信既已抢到手,我便只想安安静静地呆着。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出,突然想起,那间带金属网纱的小亭子的凉爽、略带烟炱味的气息使我接近了一个在此以前隐藏的形象,而并未使我看到它或识辨它。这个形象便是阿道夫叔公在贡布雷的那间小房,它也散发同样的潮气。然而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形象的回忆何以使我如此快乐,我不明白,暂时也不想弄明白。此时,我感到德·诺布瓦先生对我的蔑视的确有理,一来我所认为的作家中的佼佼者在他看来仅仅是“吹笛手”,二来我所感受的真正的激情不是出自某个重要思想,而是出自一种霉味。 

一段时间以来,在某些家庭中,每当客人提到香榭丽舍大街这个名字,母亲们便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仿佛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位著名的医生,而她们曾多次见他误诊,因此无法再信任他。据说香榭丽舍公园对儿童不吉利,不止一次孩子嗓子疼,出麻疹,许多孩子发烧。妈妈的几位女友见她继续让我去香榭丽舍大惑不解,她们虽然没有对她的母爱表示公开怀疑,但至少对她的轻率感到惋惜。 

神经过敏者也许是极少“倾听内心”的人,虽然这和一般的看法相反。他们在自己身上听见许多东西,后来发觉不该大惊小怪,从此便听而不闻。他们的神经系统往往大喊“救命!”仿佛生命垂危,其实仅仅是因为天要下雪或者他们要搬家,久而久之,他们习惯于对警告一概不予理睬,就好比一位奄奄一息的士兵在战斗热情的驱使下,对警告置之不理,继续像健康人一样生活几天。有一天,我带着惯常的种种不适的感觉(我对它们持续的内部循环与对血液循环一样,始终不予理睬),轻快地跑进饭厅,父母已坐在餐桌旁了,于是我也坐下——我像往常一样对自己说,发冷也许并不意味着应该取暖,而是因为受到呵责;不感饥饿表示天要下雨,而并不表示不需进食——可是,当我咽下第一口美味牛排时,一阵恶心和眩晕使我停下来,这是刚刚开始的病痛的焦躁的回答。我用冷冰冰的无动于衷以掩盖和推迟病兆,但疾病却顽固地拒绝食物,使我无法下咽。这时,在同一瞬间,我想到如果别人发现我病了便不会让我出门,这个念头(像伤员的本能一样)给予我勇气,我蹒跚地回到卧室,量出我高烧四十度,然后收拾打扮一下便去香榭丽舍大街。虽然我的肉体表层有气无力、十分虚弱,但我的思想却笑吟吟地催我奔往和追求与希尔贝特玩捉人游戏的甜蜜快乐。一小时以后,我的身体支持不住了,但仍然感到在她身边的幸福,仍然有力量来享受快乐。 

一到家,弗朗索瓦丝便对众人说我“身体不舒服”,肯定是得了“冷热病”。并马上请来了医生。医生宣称,“倾向于”肺充血所引起的“极度的”和“病毒性”的高烧,它仅仅是“一把稻草火”,将转化为更“阴险”、更“潜在”的形式。很久以来我感到窒息,外祖母认为我酒精中毒,可是医生不顾她的反对,劝我在快发病时除了服用疏畅呼吸的咖啡因以外,适当喝点啤酒、香槟酒或白兰地酒。他说酒精所引起的“欣慰现象”会防止哮喘发作。因此,为了向外祖母讨酒,我无法隐瞒,而是不得不尽量显示我呼吸困难。每当我感到即将犯病,而对病情又无法预料时,便忧心忡忡,我身体——也许因为太虚弱而无力独自承担疾病的秘密,也许因为害怕别人不知我即将发病而要求做某些力所不及的或者危险的事——使我感到,必须将我的不适精确地告诉外祖母,而这种精确性最后变成一种生理性的需要。每当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一种尚未识辨的症状时,我必须告诉外祖母,否则我的身体会惶惶不安。如果她假装不理睬,那么我的身体会令我坚持到底。有时我走得太远,于是,在那张不再像往日一样能克制自己的、亲爱的面孔上,出现怜惜的表情和痛苦的挛缩。见她如此痛苦,我十分难受,便扑到她怀中,仿佛我的亲吻能够抹去她的痛苦,我的爱能够像我的幸福一样使她欢悦。既然她已确却我如何不适,我便如释重负,我的身体也不再反对我去安慰她。我再三说这种不适并不痛苦,她完全不用可怜我,我向她保证说我是快乐的,我的身体只是想得到它所应该得到的怜惜,只要别人知道它右边疼痛就够了,它并不反对我说这疼痛不算病因而不能构成对我的快乐的障碍,它并不以哲学自炫,哲学与它无缘。在痊愈之前,几乎每天我的窒息都要发作几次。一天晚上,外祖母离开我时我还平安无事,可是她在夜深时又来看我,却见我呼吸急促,她大惊失色地叫道:“啊!我的天,你多受罪呀!”她马上走了出去,大门一阵响动,不久她便拿着刚出去买的白兰地酒进来,因家里没有酒了。很快我便感到轻松。外祖母脸色微红,神情不大自在,目光中流露出疲乏和气馁。 

开,让你轻松轻松吧。”她说,并且突然离开我,但我仍然亲吻了她并且感到她那清新的面颊有点湿润,莫非这是她刚才穿越的黑夜空气所留下的湿气?我无从得知。第二天,一直到天黑她才来到我的卧室,据说她白天不得不出门。我觉得她在对我表示冷淡,但我克制自己不去责备她。 

充血的毛病早已痊愈,但我继续感到窒息,这是什原因呢?于是父母请来了戈达尔教授。对这种情况下被请的医生来说,仅仅有学问是不够的。他面对的症状可能属于三四种不同的疾病,最终要靠他的嗅觉和眼力来判断是哪一种病,虽然表象几乎相同。这种神秘的天赋并不意味着在别的方面具有超群的智力。一个喜欢最拙劣的绘画、最拙劣的音乐、没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俗不可耐的人也完全可以具有这个天赋。就我的情况而言,他所观察到的具体症状可能有多种起因:神经性痉挛、刚刚开始的肺结核、哮喘、伴以肾功能不全的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慢性支气管炎,或者由这其中好几个因素构成的综合症,对付神经性痉挛的办法是别把它当回事,而对付肺结核则必须精细从事,采取过度饮食疗法,而过度饮食对哮喘之类的关节性疾病十分不利,对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则极端危险,而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所要求的饮食对肺结核病人来说又是致命的。然而,戈达尔只犹豫片刻便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宣布处方:“大泻强泻。几天以内只能喝奶。禁肉。禁酒。”母亲喃喃说我急需滋补,我已经相当神经质了,这种大泻和饮食会使我垮掉的。戈达尔的眼神焦虑不安,仿佛害怕误了火车,我看出来他在自问刚才的话是否过于出自他温顺的天性,他的努力回顾刚才是否忘记戴上冰冷的面具(仿佛人们寻找镜子来看看是否忘了打领带)。他心存疑虑,想稍加弥补,便粗声粗气地说:“我一向不重复处方。给我一支笔。只能喝牛奶。等我们解决了呼吸困难和失眠以后,你可以喝汤,我不反对再吃点土豆泥,不过一直要喝奶,喝奶。这会使你高兴的,既然现在西班牙最时髦,啊莱!啊莱!①(他的学生很熟悉这个文字游戏,因为每次当他在医院里嘱咐心脏病人或肝病人以牛奶为主食时,他总是这样说。)然后你可以逐渐恢复正常生活。不过,只要再出现咳嗽和窒息,你就再来一遍:“泻药,洗肠、卧床、牛奶。”他冷冷听着母亲最后的反对意见,不予理睬,不屑于解释为什么采取这种疗法便告辞而去。父母认为这种疗法不仅治不了我的病,而且无谓地大伤我的元气,因此不让我试用。当然他们尽量不让教授知道没有按他的话去做,而且,为了万无一失,凡是可能与教授相遇的社交场所,他们一概不去。后来,我的病情日趋严重,他们才决定不折不扣地执行戈达尔的处方。三天以后,我便不再气喘,不再咳嗽,呼吸也通畅了。于是我们明白,戈达尔看出我的主要病因是中毒(虽然他后来说,他认为我也有哮喘,特别是有点“疯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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