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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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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能手,不过是个嗜酒如命的酒徒。他完全沉溺在酒里,得了酒精中毒症,抛下家庭无人照管。她看见了他们,就帮他们的忙,越来越关心他们,现在他们全家都由她负担;可是她并不是以恩人自居,只破费点钱就算了;她亲自为那些男孩子投考中学补习俄语,并且把那个小姑娘收养到家里。不过你会亲眼看到的。” 

马车驶进庭院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门口使劲按铃,门前停着一辆雪橇。 

也不向开门的仆人问一声安娜在不在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走进了大厅。列文跟着他,但是越来越怀疑他做得是否得当。 

朝镜子里瞥了一眼,列文觉察出自己的脸通红;但是他确信他并没有喝醉,他跟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在楼梯口上有一个仆人像对什么熟朋友一样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鞠躬致敬,于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向他问了问安娜那里有什么客人,他回答说沃尔库耶夫先生在。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里。”

穿过一间嵌着深色镶花板壁的小餐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列文踏着柔软的地毯走进半明半暗的书房里,房间里点着一盏罩着暗色大灯罩的灯。安装在墙壁上的另外一盏反光灯照亮了一幅女人的全身大画像,引得列文不由自主地注目起来。这是安娜的画像,是在意大利时米哈伊罗夫画的。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到方格细工的屏风后面,正在谈话的男人的声音静下来的时候,列文定睛凝视着那幅画像,它在灿烂的光辉下好像要从画框中跃跃欲出,他怎样也舍不得离开。他甚至忘记他在哪里,也没有听见在谈论些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幅美妙得惊人的画像。这不是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妩媚动人的女人,她长着乌黑鬈发,袒肩露臂,长着柔软汗毛的嘴角上含着沉思得出了神的似笑非笑的笑意,用一双使他心荡神移的眼睛得意而温柔地凝视着他。她不是活的,仅仅是由于她比活的女人更美。 

“我非常高兴哩,”他冷不防听到身边有个声音说,显然是对他说的,这就是他所叹赏的那幅画像上的女人本人的声音。安娜从屏风后走出来迎接他,列文在书房的朦胧光线中看见画里的女人本身,她穿着闪色的深蓝服装,同画中人姿态不同,表情也两样,但还是像画家表现在画里的那样个绝色美人。实际上她并不那样光彩夺目,但是在这个活人身上带着一种新鲜的魅人的风度,这却是画里所没有的。



她立起身来迎接他,并不掩饰看见他而感到的快乐心情。她伸出有力的纤巧的手,给他介绍沃尔库耶夫,指着坐在屋子里作针线的一个红发的漂亮小姑娘,说她是她的养女,她那种雍容娴雅的风度,表现出列文很熟悉而且很欢喜的上流社会的妇女的举止,永远是那样安详和自然。 

“我非常,非常高兴哩,”她重复一遍说,从她嘴里说出的这句简单的话在列文听来似乎含着特殊的意义。“我早就认识您,而且很欢喜您,由于您跟斯季瓦的友谊以及您妻子的缘故……我只跟她认识了很短的时间,但是她留给我像可爱的鲜花一般的印象,简直是一枝鲜花哩。而她不久就要做母亲了!” 

她流利地、从容不迫地谈着,有时眼光由列文身上转移到她哥哥身上。列文感觉到他给人的印象是良好的,立刻就变得似乎从小就认识她那样随便、自然和愉快了。 

“我和伊万*彼得罗维奇到阿列克谢的书房里来,”为了回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可不可以吸烟的问题的时候她这样说。“就是为了吸吸烟哩。”瞥视了列文一眼,没有问他抽不抽烟,就把一只玳瑁烟盒拉过来,从里面取出一支烟卷。 

“你今天身体好吗?”她哥哥问。 

“还好。神经还跟平常一样。” 

“好得出奇,不是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发觉列文在不住地凝视那幅画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画像。” 

“而且惟妙惟肖得惊人哩,是不是?”沃尔库耶夫问。

列文的眼光由画像上移到本人身上。当安娜感觉到他的眼光逗留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辉。列文的脸涨得绯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刚要张口问她是不是好久没有见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了;但是正在这时安娜自己开口说了。 

“我跟伊万*彼得罗维奇刚刚在谈论瓦先科夫最近的一些绘画哩。您看见过吗?” 

“是的,我看见过,”列文回答。 

“不过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话吧?您刚刚要说……” 

于是列文问她最近见过多莉没有。 

“她昨天来过。为了格里沙的缘故,她很生那个中学校的气哩。拉丁文教师似乎待他很不公平。” 

“是的,我看见过他的那些绘画。不过我不大喜欢,”列文说,又回到她最初讲起的话题上去。 

列文现在讲话的口吻一点也不像今天早晨他谈话时那样呆板乏味了。他和她谈的一言一语都具有特别的意义。同她谈话是一桩乐事,而倾听她说话更是一桩乐事。

安娜不但说得又自然又聪明,而且说得又聪明又随便,她并不认为自己的见解有什么了不起,却非常尊重对方的见解。 

谈话转移到艺术的新流派和一个法国画家为《圣经》所绘的新插图上去了。沃尔库耶夫责备那位画家把现实主义发展到粗俗不堪的地步。列文说法国人比任何人都墨守成规,因而认为返回到现实主义是特别有价值的事。他们认为不撒谎就是诗哩。 

列文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使他这样心满意足的机智言语。当安娜突然赏识这种想法的时候,她容光焕发了。她笑了。 

“我笑,”她说,“就像人看见一幅非常逼真的画像笑起来一样!您所说的话完全描绘出现代法国艺术、绘画、甚至文学——左拉,都德——的特色。但是也许总是这样的,他们先根据想像的假定的人物来构思,等到把一切布局都安排好了的时候,又厌弃了这些虚构的人物,开始想出一些更自然、更真实的人物了。”

“是的,的的确确是这样,”沃尔库耶夫说。 

“这么说,你去过俱乐部了?”她对她哥哥说。 

“是的,是的,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列文想着,完全出了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陡然间完全变了色的、美丽的、善于变化的面孔。列文没有听见她探过身去对她哥哥说了些什么,但是她的表情的变化使他惊讶了。她的脸,一瞬间以前悠闲恬静中还显得那么优美端丽,突然显出一种异样的好奇、气愤和傲慢的神情。但是这都是转瞬之间的事。她眯缝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 

“唉,不过,谁都不感觉兴趣的,”她说,于是转身对那英国女孩说: 

“请去关照在客厅里摆茶。”那女孩立起身来,走出去了。

“喂,她考试及格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问。 

“好极了!她是个很有才能的姑娘,性格温柔可爱。” 

“结果你爱她会胜过爱你自己的孩子哩。” 

“这是男人的说法。爱是没有多少之分的。我爱我的孩子是一个样,我爱她是另外一个样。” 

“我刚刚还跟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哩。”沃尔库耶夫说,“假如她把用在这个英国女孩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贡献给俄国儿童的普及教育事业,那她就是做了一桩伟大而有益的事业了。” 

“是的,不过,随便您怎么说也好,我不可能那样做。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很鼓励我。(她一边说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这个辞,一边用祈求的胆怯的眼光瞥了列文一眼,而他也不由地报之以尊敬和认可的眼色。)他鼓励我致力于乡村学校的事业。我去过几次。他们都是些可爱的小孩,但是我怎么也不喜欢这个事业。您提到精力。而精力是以爱为依据的。爱是无从强求,勉强不来的。我爱这个小女孩,我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又瞥了列文一眼。她的笑容和眼色——这一切都向他表示出她的话仅仅是对他讲的,她尊重他的意见,而且事先就知道他们是互相了解的。 

“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列文说。“人决不可能把心投入这一类学校或机关里去,我想这就是慈善机关所以总收效不大的原因。”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一笑。 

“是的,是的,”她证实说。“我永远也办不到。我的心胸不够开阔。没有办法爱整个孤儿院里的讨厌的小姑娘。这我永远办不到。有那么多妇女曾经用这样手段取得社会地位。特别是目前,”她带着忧愁和信赖的神情说下去,表面上似乎是对她哥哥说,但是显然只是说给列文听的,“在目前我非常需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我却不能做!”她猛然间愁眉紧锁(列文明白她是因为谈到自己的事而皱起眉头的),改变了话题。“我听见人家议论过您,”她对列文说,“说您是一个不好的公民,我还尽力为您辩护过哩。” 

“您怎样为我辩护?” 

“那要看攻击的情形了。不过,请来喝点茶吧?”她立起身来,拿起一本用鞣皮做封面的书。 

“交给我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沃尔库耶夫说,指着那本书。“很有价值哩。” 

“噢,不,不过是一部草稿罢了!” 

“我跟他讲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着列文对妹妹说。 

“你做得毫无道理。我的著作有点像丽莎*梅尔察洛娃往常向我兜售的那些在监狱里做的雕刻的小花篮。她在这个协会负责管监狱的事。”她对列文说。“这些可怜的人真是做出了耐心的奇迹呢。”

列文在他已经非常喜爱的这个女人身上看出另外一种特点。除了智慧、温雅、端丽以外,她还具有一种诚实的品性。她并不想对他掩饰她的处境的辛酸苦辣。她说完长叹了一声,立刻她的脸上呈现出严肃的神情,好像石化了。带着这副表情她的面孔变得比以前更加妩媚动人了;但是这是一种新奇的神色;完全不在画家描绘在那幅画像里的那种闪烁着幸福的光辉和散发着幸福的神情范畴以内。在她和她哥哥臂挽着臂穿过高高的门口的时候,列文又望望那幅画像和她的姿影,他感到对她产生了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一往情深的怜惜心情。 

她请列文和沃尔库耶夫到客厅里去,她自己和她哥哥留下说几句话。“是谈离婚,谈弗龙斯基,谈他在俱乐部做什么,还是谈我?”列文暗自纳闷。安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议论什么的问题使他这样激动不安,以致他几乎都没有听见沃尔库耶夫正在叙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为儿童写的那部小说的优点。

饮茶的时候,那种妙趣横生的愉快的谈话一直不断。没有一个时候需要找寻话题;恰恰相反,他觉得时间太不充裕,说不完心里想说的话,因而情愿抑制住自己,好听听别人说些什么。列文觉得所有说过的言语,不仅她说的,还有沃尔库耶夫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的,由于她的注意和评论都获得了特别的意义。 

谛听着这场有趣的谈话,列文一直在欣赏她:她的美貌、聪明、良好的教养,再加上她的单纯和真挚。他一边倾听一边谈论,而始终不断想着她,她的内心生活,极力猜测她的心情。而他,以前曾经那样苛刻地批评过她,现在却以一种奇妙的推理为她辩护,替她难过,而且生怕弗龙斯基不十分了解她。将近十一点钟,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站起身来要走的时候(沃尔库耶夫早已走了),列文觉得仿佛他刚刚才来似的。依依不舍地,列文也站起身来。 

“再见!”她说,握住他的手,用一种迷人心魄的眼光凝视着他。“我很高兴,坚冰打破了。” 

她放了他的手,眯缝着眼睛。 

“请转告您的妻子,我还像以往一样爱她,如果她不能饶恕我的境遇,我就希望她永远也不饶恕我。要饶恕,就得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才行,但愿上帝保佑她不受这种苦难!” 

“一定的,是的,我一定转告她……”列文说,脸涨得绯红。

第六节 逗人怜惜的女人

十一

“一个多么出色、可爱、逗人怜惜的女人!”他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到严寒的空气里的时候,他这样想。 

“喂,怎么样?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看出列文已经完全被征服了。 

“是的,”列文沉思地说,“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不但聪明,而且那么真挚……我真替她难过哩。” 

“上帝保佑,不久一切就都解决了!哦,下一次再说吧,凡事不要过早地下判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打开马车的车门。“再见!我们要分手了。” 

列文心里不住地想着安娜和他们交谈过的一切,甚至最简单的话语,回想她脸上的一切细微的表情,越来越体谅她的处境,越来越替她难过,就这样回到家里。 

到家里,库兹马告诉列文说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安然无恙,她的两位姐姐刚走不久,而且交给他两封信。列文当时就在前厅里读了,免得以后使他分心。有一封是他的管家索科洛夫寄来的,上面写着说小麦脱不了手,因为人家每蒲式耳小麦只肯出五个半卢布,又附上一笔说再也没有地方筹钱了。另一封信是他姐姐来的,责备他还没有把她的事情料理出一个眉目来。 

“好吧,如果不肯多出价钱,我们就按五个半卢布卖出去。”列文当机立断,轻而易举地就把头一桩事情解决了,虽然他以前觉得那么难以处置。“真奇怪,在这里怎么会忙到这种地步,”他想到的是第二封信。他觉得事情全怪自己,因为他还没有办好他姐姐托付他的事。“今天我又没有到法庭去,不过今天我实在没有时间。”于是下定决心明天一定去法庭,他就到他妻子那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迅速地回想着他所过的这一整天的情景。所有的事情都是谈话:他留神倾听的或者他参与了的谈话。这些谈话都是关于这一类的话题,这类话题,如果他单独在乡下是决不会谈起的,但在这里却谈得非常有趣。这一切谈话都很不错;只有两件事不大妥当。一个是他谈到鱼的话,另外一桩是他对安娜抱着的亲切的同情心有点不大对头。

列文发现他妻子闷闷不乐。三姊妹的会餐本来是进行得很欢畅的,但是她们左等右等他一直不来,结果都厌烦起来了,后来她的两个姐姐都离开了,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喂,你都做了些什么?”她问,正视着他那含着一种可疑的神色的眼睛。但是为了不妨碍他吐露出全部真情,她掩藏起她的察颜观色的眼光,故意带着一副赞赏的笑容倾听他叙述他晚上是怎样消磨的。 

“哦,我很高兴碰到了弗龙斯基。跟他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随便和自然。你要明白,我现在一定设法不再和他见面,不过那种别扭劲已经不存在了。”他一边说,一边回想到,他虽然说*要*设*法*永*远*不*再*跟*他*见*面,可是马上又去看了安娜,于是他的脸涨得通红。“你瞧,我们总说人爱喝酒,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谁喝得更多——农民呢,还是我们这一阶层的人!农民过年过节才饮酒,但是……” 

但是基蒂对于人们纵酒的问题丝毫不感兴趣。她看见他脸上的红晕,因此很想弄明白其中的缘故。 

“嗯,以后你又到哪里去了?” 

“斯季瓦死命求我去拜望一下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说了这话列文的脸涨得越发红了,他去探望安娜究竟是否得当的疑团终于解决了。他现在才明白他本来不应该去的。 

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基蒂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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