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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之家-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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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决于我们,取决于我们,请您相信(他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莉莎脸色发白了,几乎是惊恐地,然而十分注意地看着他),只要我们自己不毁掉自己的生活。对于某些人来说,恋爱的婚姻可能是不幸的;可是对您来说,决不会如此,因为您有娴静的性格,您有一颗纯洁的心!我恳求您,不要为了义务感、自我牺牲、或者什么类似的感情,在没有爱情的情况下出嫁……这同样是没有信仰,同样是出于某种考虑——而且还是最坏的考虑。请相信我——我有权利这样说:我为这权利付出过很高的代价。而且如果您的上帝……”

就在这一瞬间,拉夫烈茨基发觉,莲诺奇卡和舒罗奇卡正站在莉莎身边,默默不语,带着惊讶的神情注视着他。他放开了莉莎的手,匆匆地说:“请原谅我,”说罢就往屋里走去。

“我只请求您一件事,”他又回到莉莎这里,低声说,“不要立刻就作决定,请等一等,请考虑一下我对您说的话。即使您不相信我,即使您决定根据理智来结婚,——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您也不要嫁给潘申先生:他不可能作您的丈夫……

真的,您能答应我不匆忙作出决定吗?”

莉莎想要回答拉夫烈茨基——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是因为她已经拿定主意,要“匆忙作出决定”;而是因为她的心跳得太厉害,而且有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使她喘不过气来。

第30节

拉夫烈茨基从卡利京家出去的时候遇了潘申:他们冷淡地互相点了点头。拉夫烈茨基回到自己的住处,锁上了门。他体验到一种大概任何时候也没体验过的感觉。不就是不久以前,他还处于一种“宁静的麻木状态”吗?不就是不久以前,他还感觉到自己,像他所说的,仿佛沉到河底了吗?是什么改变了他的状况?是什么把他冲出来,冲到上面来了呢?一个最为常见、不可避免、虽说也总是出乎意外的偶然事件:死亡吗?是的;不过与其说他考虑的是妻子的死,是自己的自由,倒不如说是在考虑莉莎会对潘申作出什么样的回答?他感觉到,在最近三天里他已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她了;他回想起,他回家去,在夜深人静中想着她的时候,曾怎样自言自语:“如果!……”他针对过去,针对不可能的事情所说的这个“如果”已经变成了现实,虽说并不是像他原来所打算的那样,——不过单有他的自由,这还不够。“她听母亲的话,”他想,“她会嫁给潘申;不过即使她拒绝了他,——对我来说,还不是反正一样吗?”从镜子前走过的时候,他朝镜子里的自己匆匆瞥了一眼,耸了耸肩。

在这些左思右想中,一天飞快地过去;晚上到了。拉夫烈茨基动身去卡利京家。他匆匆忙忙地走着,可是快到他们家的时候,却放慢了脚步。台阶前停着潘申的轻便马车。“唉,”拉夫烈茨基心想,“我可不要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于是走进房屋里去。进到屋里,他没遇到任何人,客厅里也静悄悄的;他推开门,看到了正在和潘申玩“辟开”①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潘申默默地向他点了点头。这家的女主人却提高声音说:“哦,这可真没想到!”而且微微皱起眉头。拉夫烈茨基坐到她身旁,开始看她的牌——

①辟开——纸牌的一种玩法。

“难道您会玩辟开?”她暗暗怀着某种懊恼的心情问他,并立刻宣称,她扣牌。

潘申数到了九十点,开始彬彬有礼、心平气和地收拾起给吃掉的牌,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又尊严。善于交际的人就该像这样玩牌;大概,为了博得任何一个有势力的大官的好感,希望人家对他作出稳重可靠而且成熟的有利评价,他在彼得堡也是像这样和人家玩牌吧。“一百零一,一百零二,红桃,一百零三,”他的声音有节奏地叫着,拉夫烈茨基不能理解,他的声音听起来给人以一种什么感觉:是责备别人呢,还是沾沾自喜?

“可以见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吗?”他看到潘申带着一副更加尊严的神情动手洗牌,于是问。在潘申身上已经连艺术家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我想,可以。她在自己屋里,在楼上,”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您去问问看吧。”

拉夫烈茨基上楼去了。他正碰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在打牌:她在和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玩“捉傻瓜”①。小狗罗斯卡冲着他叫了起来;不过两位老太太和蔼可亲地接待了他,尤其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看来她心情很好。

“啊!费佳!欢迎!”她说,“你坐,我的爷。我们这就要打完了。想吃果酱吗?舒罗奇卡,把那罐麝香草莓酱拿给他。不想吃?好,那就这么坐着吧;不过抽烟嘛——你可别抽:你们的那种烟,我可受不了,再说,‘水手’②闻到烟味就要打喷嚏。”——

①一种纸牌游戏。

②猫的名字,前面已经说过。

拉夫烈茨基赶快声明,他根本不想抽烟。

“你到下边去了吗?”老太婆接着说,“在那儿看到谁了?潘申还一直待在那儿?看到莉莎了吗?没有?她想上这儿来……瞧,那不就是她吗;刚说到她,她就来了。”

莉莎走进屋来,看到拉夫烈茨基,脸红了。

“我来您这儿只待一会儿,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她开始说……

“干吗只待一会儿?”老太婆反问,“你们这些年轻姑娘怎么都是这样,怎么都坐不住啊?你看,我这儿有客人:你跟他聊聊,招待招待他嘛。”

莉莎坐到一把椅子的边上,抬起眼来望了望拉夫烈茨基,——她感觉到,不能不让他知道,她和潘申的会见是怎样结束的。不过这该怎么说呢?她既感到不好意思,又觉得尴尬。她认识他才有多久,认识这个很少去教堂、对妻子的死漠然无动于衷的人,才有多久,——可是,瞧,现在她已经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了……不错,他关心她;她自己相信他,感到心里喜欢他;可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好像有个陌生男人闯进了她那少女的、纯洁的闺房。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来帮忙了。

“不是吗,要是你不招待他,”她说,“那么谁来招待他这个怪可怜的人呢?对他来说,我太老了,对我来说,他太聪明了,对于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呢,他又太老了:她总是只要年轻人。”

“我怎么招待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呢?”莉莎迟疑地说。

“如果他乐意的话,最好我还是用钢琴给他弹个什么曲子吧,”

她犹豫不决地加上一句。

“好极了;你真是我的聪明孩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去吧,我亲爱的孩子们,到楼下去吧;弹完了钢琴,你们再来;可是,瞧,我当了傻瓜了,我很恼火,想要赢回来呢。”

莉莎站了起来,拉夫烈茨基跟着她走了。下楼梯的时候,莉莎站住了。

“人们说得对,”她开口说,“人的心充满矛盾。您的教训本应吓倒我,让我不相信恋爱的婚姻,可是我……”

“您拒绝了他?”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

“没有;不过也没答应。我把什么话都对他说了,把我感觉到的一切都对他说了,我请他等一等。您满意吗?”她加上一句,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微笑,随即用一只手轻轻扶着栏杆,跑下楼去。

“我给您弹什么呢?”她一边打开钢琴盖,一边问。

“您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好了,”拉夫烈茨基回答,说着坐下来,坐着的姿势刚好能看着她。

莉莎弹了起来,好久都没有把目光从自己的手指上挪开。她终于朝拉夫烈茨基看了一眼,于是停住不弹了:她觉得他脸上的神情那么异常,那么奇怪。

“您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回答,“我觉得很好;我为您高兴,我高兴看到您,请继续弹下去。”

“我好像觉得,”过了一会儿,莉莎说,“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不会写这封信了;他就应该感觉到,现在我不能答复他。”

“这无关紧要,”拉夫烈茨基低声说,“重要的是,您不爱他。”

“别说了,这是什么话!我一直仿佛看到您已故的妻子,而且您也让我感到可怕。”

“不是吗,沃尔德马尔,我的莉泽特①弹得多好听?”就在这时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潘申说——

①这是莉莎的英文名字。

“是的,”潘申回答,“非常好听。”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温柔地看了看自己年轻的打牌的对手;可是他却装出一副更加庄重和有点儿担心的样子,叫了声十四个“王”。

第31节

拉夫烈茨基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了;对于莉莎在他心中唤起的那种感情,他不能长时间进行自我欺骗;就在那天,他终于完全确认,他已经爱上了她。这一确认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喜悦。“难道,”他想,“在我已经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除了又把自己的心交到一个女人的手里,就再没有什么事情好干了吗?不过莉莎与那个女人不能同日而语:她不会要求我作出可耻的牺牲;她不会让我放弃我的事业;她自己会鼓励我从事正直、严肃的工作,我们两人将一同前进,向着美好的目标勇往直前。是的,”他结束自己的思索,“这一切都很好,然而不好的是,她根本不想跟我一道走。她对我说,我让她觉得可怕,这绝非偶然。不过她也不爱潘申……这样的安慰可并不大!”

拉夫烈茨基回瓦西利耶夫村去了;可是在那里住了还不到四天,——他觉得那么寂寞。等待也在折磨着他:儒勒先生报道的消息需要得到证实,可是他没有接到任何信件。他回到城里,在卡利京家坐了一个晚上。他不难看出,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他有反感;不过他在玩“辟开”的时候输给了她十五卢布,这才使她对他的态度稍好了一些,而且他和莉莎几乎是单独在一起度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尽管头天晚上母亲还曾劝她,不要和“quiaunsigrandridicule”①的人过分亲热。他发现了她身上的变化:她似乎变得更加深沉,为了他没来而抱怨他,还问他,第二天他去不去作日祷?(第二天是星期天。)——

①法语,意思是:“出过那种荒唐事的(人)”。

“您去吧,”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先说,“我们一起为她的亡灵祈祷。”随后她又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她有没有权利让潘申等着她的决定,再等更长时间。

“为什么呢?”拉夫烈茨基问。

“因为,”她说,“现在我已经开始怀疑,这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了。”

她声称,她头痛,于是犹豫不决地把手指尖伸给拉夫烈茨基,然后上楼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拉夫烈茨基去作日祷。他来到的时候,莉莎已经在教堂里了。她看到了他,不过没有朝他转过身来。她在虔诚地祈祷: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头轻轻地低下去,又轻轻地抬起来。他感觉到,她也在为他祈祷,——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激之情充满了他的心灵。他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惭愧。规规矩矩站着的人们,那些可爱的脸,和谐的歌声,神香的香味,从窗子里照射进来的斜长的光线,四壁和穹顶的昏暗——这一切都使他的心感到亲切。他已经有很久没来教堂,很久没向上帝祈祷了:就连现在,他也没有说出任何祈祷的词句,——他甚至没有默祷,——然而,虽说只不过是一瞬间,他却即使不是以自己的躯体,也是以自己的意念恭顺地伏在地上,俯首下拜了。他想起,童年他在教堂里祈祷,每次都要祈祷到觉得自己前额上有什么人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变得神清气爽时为止;当时他想,这准是保护天使接受我,在我额上打上选中我的印记了。他望了望莉莎……“你把我领到了这里,”他想,“请你也来触摸触摸我,触摸触摸我的心灵吧”。她一直还在那样平静地祈祷着;他觉得她脸上的神情是愉快的,他又深受感动,他为另一个人的灵魂祈求安宁,为自己的灵魂请求宽恕……

他们在教堂前的台阶上遇到一起;她带着喜悦、亲切的庄重神情欢迎他。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教堂院子里嫩绿的小草,照耀着女人们身上五彩缤纷的连衫裙和头巾;邻近几座教堂的钟声在空中回荡;几只麻雀在围墙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拉夫烈茨基光着头站着,在微笑;微风吹动他的头发和莉莎帽子上的飘带。他扶莉莎和跟她一起来的莲诺奇卡坐上轿式马车,把自己随身带着的钱全都散发给几个乞丐,然后慢慢走回家去。

第32节

对于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来说,困难的日子来到了。他处于一种情绪经常大幅度波动的状态。每天早晨他都到邮局去,心情激动地拆开信件、报刊——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证实或推翻那条可以决定他命运的消息。有时他感到自己讨厌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他想,“像大乌鸦等着血一样,等候妻子死亡的确切消息!”他每天都到卡利京家里去;可是在那里他也并不觉得轻松;女主人明显地在生他的气,只不过是故作宽容大度地接待他;潘申对他显得过分客气;列姆则装出一副厌世的样子,勉强向他点头问好,——而主要的是:莉莎好像总躲着他。每当她偶尔有机会和他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显得局促不安,这种不安取代了以往的那种信任;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他自己也感到很窘。几天时间里,莉莎已经变得不像他所了解的那个人了:在她的动作、声音和笑声里都可以看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忧虑和以前从未有过的不平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利己主义者,什么也没觉察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却开始注意观察她这个心爱的姑娘了。拉夫烈茨基不止一次责备自己,不该把他收到的那份报纸拿给莉莎看:他不能不承认,在他的心里,有某种对于纯洁的感情来说令人憎恶的东西。同时他还认为,莉莎身上的变化是由于她内心里的自我斗争,是由于她的困惑:该对潘申作出什么样的答复?有一次她还给他一本书——她自己请他借给她的沃尔特·司务特①的一部长篇小说——

①沃尔特·司各特(一七七一—一八三二),英国著名作家。

“您看完这本书了吗?”他问。

“没有;现在我没心看书,”她回答,说完就想走开。

“请稍等一等;我和您这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您好像怕我?”

“是的。”

“请问,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拉夫烈茨基沉默了一会儿。

“请您告诉我,”他开口说,“您还没决定吗?”

“您想说什么?”她没有抬起眼睛来,低声说。

“您明白我的意思……”

莉莎突然满脸绯红。

“请您什么也不要问我,”她兴奋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说罢她立刻走开了。

第二天午后,拉夫烈茨基来到卡利京家,正赶上她们全家准备作彻夜祈祷。餐厅的一角,一张铺着干净台布的方桌上,已经靠墙放好了有金色衣饰的不大的圣像,圣像头顶上的光轮缀有几颗已经失去光泽的小钻石。一个穿灰色燕尾服和皮鞋的老仆人,不慌不忙、毫无声息地穿过整个餐厅,把一对蜡烛插到圣像前精致的烛台上,画了个十字,躬身行了个礼,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没有灯光的客厅里空无一人。拉夫烈茨基在餐厅里走了一会儿,问,是不是谁过命名日?仆人小声回答他,不是,而是按照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心愿,吩咐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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