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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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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喉咙迸发出严厉的责问,女人们咬牙切齿,男人们破口大骂。末了,一个胆大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击他一拳。一个个人站起来,拳脚相加,他失去生命的躯体倒在地上。

死寂的夜,远处隐隐传来涧水声,空气中浮荡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旅人们惊慌失措。

女人嘤嘤啜泣,男人厉声呵斥:“别哭!”

挨了鞭子的狗惨叫一声,停止狂吠。

长夜漫漫。

男男女女激烈地辩论,谁应承担责任?

他们吼叫,咆哮,行将拔刀动武的时候,夜色稀薄了,霞光掠过山峰,布满天空。

他们骤然平静下来。

太阳伸手痛惜地抚摸血迹斑斑的死者的安详的额头。

女人们放声大哭,男人们双手捂脸。有人想溜之大吉,但脚挪不动,罪责的锁链把他与无辜的牺牲品拴在一起。

他们痛楚地互相问道:“谁为我们指路?”

“我们打死的人为我们指路。”东方的一位老人说。

大家默默地垂下头。

“怀疑使我们抛弃了他,“老人继续说,“暴怒使我们杀害了他,现在爱使我们又接受了他,他的死使他在我们的生活中复活,他是伟大的死亡的战胜者。”

他们全站了起来,齐声高呼:“胜利属于死亡的战胜者!”



年轻人呼吁:“向爱和力量的圣地前进!”

千万个喉咙迸发誓言:“我们要战胜今世和来世!”

他们看不清楚目标,但怀有一致的热情。他们共同的炽热愿望藐视着死亡的危险。他们不再问路有多远,他们心里没有疑虑,走路不感到疲劳。

死去的引路人的灵魂在他们心里,在他们的前方。他超越死亡,跨越生命的界限。

他们走过播下种子的农田,经过装满谷物的粮仓,穿过消瘦的身躯企望重新充盈生命力的贫苦的土地,沿着人口密集的城市的通衢大道前行,越过渺无人烟的沉寂的荒原,那里既往的岁月静默地将破碎的功绩抱在怀里。他们目睹的破落户的颓垣后面,卧榻曾嘲讽食客。

途中熬过了烈日烤灼的漫长的时光,夕照黯淡下去的时候,他们问预言家:“前方是不是我们至高希望的阙顶?”

“不,那是暮云的峰峦上的落日的余辉。”预言家说。

年轻人鼓励道:“不要停步,朋友,踏尽夜的黑暗,我们将抵达光的国度。”

他们摸黑前进,路意识到了使命,脚下的尘土以无声的触抚指示方向。

通往仙界的天衢上,星斗以无声的歌词鼓舞他们:旅伴,勇往直前!

引路人凌空传递信息:快到了。



第一抹朝晖在沾露的树叶上闪烁。

星相家说:“朋友,我们到了。”

路边,一望无际的成熟的稻穗在柔风中摇荡。大地的欢声响应着云霓色彩的变幻。从山麓到河湄。一座座村庄里,每日平静地流动着人流。陶工制罐的轮子欢快地转动,樵夫担柴前往集市,牧童在旷野放牛犊,少妇头顶水罐,沿着河边的绿径往家走去。

然而,哪儿是帝王的城堡?哪儿是金矿?哪儿是辑录杀人惑人的咒语的古圣梵典?

“星斗的示意是不会错的。他们的信号陨落在这里。”星相家说罢,神情虔恭地走到路畔的泉水边。

泉眼里涌翻的泉水似液态的光华,黎明在溶和笑泪的乐曲的大潮中轻漾,一箭之遥的棕榈树林里,一间茅舍沉浸在无可言喻的静谧之中。

来自海滨的一位陌生的诗人在门口吟唱:“母亲,开门!”



一束阳光斜照着柴扉。

聚集的人仿佛在血管里听见洪荒年代创造的偈语:母亲,开门!

门开了。

母亲怀抱着婴儿坐在草榻上。

等待着阳光照临朝霞怀抱的启明星似的婴儿的脸。

诗人弹琴,歌声在天空飘绕——胜利属于人类,属于新生儿,属于永生的人。

君主、乞丐、雅士、罪人、才子、愚氓……一齐双膝跪地,齐声欢呼:“胜利属于人类!属于新生儿!属于永生的人!”

最后一封信

由于我的过错,空荡荡的寓所愤懑地扭过脸不看我。

我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没有一块属于我的地方。

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外面。

我决计出租房子,搬到特拉登去。

由于过分悲怆,我许久不敢进阿姆丽的房间。可是房客快来了,房间得打扫一下。我只得开了她上锁的房门。

房间里有她一双阿格拉①绣花拖鞋、梳子、装着洗发液、护肤液的几个瓶子。书架上陈放着她的课本,一架小手风琴,一本剪贴簿贴满她收集的照片。衣架上挂着长毛巾、上衣、机织布纱丽。小玻璃柜里是各种玩具、空粉盒。

我坐在桌后的床板上,从她的红皮书包里取出一本算术练习本,一封未封的信掉了下来。信封上写着我的地址,是阿姆丽稚嫩的字体。

我听说,人溺死的那一刻,眼前闪现浓缩的一生。我仿佛是个淹死的人,拿信的一瞬间,许多往事纷至沓来。

阿姆丽妈妈去世那年,她刚七岁。

我莫名其妙地担心她也活不了很久。

因为,她神情忧郁,过早诀别的阴影从未来倏忽飞来,笼罩着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我不敢让她离开我一步。坐在办公室里做事,唯恐突然发生不测。

她姨妈从班基普尔来度假,忧虑地说:“外甥女学习要耽误了。如今谁乐意娶个目不识丁的女孩,当作包袱顶在头上?”

我好生愧疚,说:“明天我带她到贝都恩学校报名。”

第二天,她上学了,不过放假的日子大大超过上课的日子。她父亲经常参与让送她上学的汽车倒开回来的阴谋。

第二年,她姨妈又来度假,见此情形,大为不满:“这样念书不行!我得把她带走,送她上贝那勒斯的寄宿学校。我无论如何要把她从父亲的溺爱中解救出来。”

她跟她姨妈走了,因为我应允,她是怀着一腔无泪的怨恼走的。

我出门游览巴特里那塔圣地,从自己烦闷的心境里逃了出来。四个月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以为老师的关怀已消解她心头的垒块。

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暗暗庆幸把她托付给了“大神”。四个月后回来,我径直前往贝那勒斯看望阿姆丽。途中收到一封信——还说什么,大神已收下她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坐在阿姆丽的房间里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我很想见您。

没有别的话——

①阿格拉:印度泰姬陵所在地,因制鞋业而闻名。

废纸篓

“你在干什么,苏妮①?”父亲吃惊地问,“干吗把衣服装在皮箱里?你要去哪儿?”

苏娜丽达的卧室在三楼,有两扇南窗。窗户前床上铺着考究的拉克恼床单,对面靠墙的书桌上,摆着亡母的遗像,一串芳香的花条挂在墙上父亲照片的镜框的两端,粉红色地毯上杂乱地堆着纱丽、衬衣、紧身上衣、袜子、手帕……

身边,摇着尾巴的小狗举起前爪往女主人怀里伸过去,它不明白女主人为什么收拾衣服,生怕女主人扔下它不管。

妹妹莎米达抱膝而坐,侧脸望着窗外,她没有梳头,眼圈红红的,显然刚才哭过。

苏娜丽达不答话,只管低头整理衣服,手微微发颤。

“你要出门?”父亲又问。

苏娜丽达口气生硬地说:“你讲过,我不能在家里成亲,我到阿努②家去。”

“啊呀!”莎米达叫起来,“姐姐,你胡说什么呀!”

父亲露出恼怒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家里人不同意我们的观点。”

“但他们的意见,我得一辈子听从。”女儿语气坚定,表情肃穆,决心不可动摇,说罢把一枚别针装入信封。

父亲忧心忡忡:“阿尼尔的父亲鼓吹种姓制度,会同意你俩的婚事?”

“您不了解阿尼尔,”女儿自豪地说,“他是个有主见、胸怀坦荡的青年。”

父亲长叹一声,莎米达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了。

钟敲了十二下。

苏娜丽达一上午没有吃饭。莎米达来叫过一回,可她非要到朋友家吃不可。

失去母爱的苏娜丽达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他也要进屋劝女儿吃饭,莎米达拉住他说:“别去了,爸爸,她说不吃是决不会吃的。”

苏娜丽达把头伸到窗外,朝大街上张望。终于,阿尼尔家的汽车开来了。她急忙梳妆,一枚精巧的胸针插在胸前。

“拿去,阿尼尔家的信。”莎米达把一封信丢在姐姐怀里。

苏娜丽达读完信,面如死灰,颓然坐在大木箱上。

阿尼尔在信中写道:我原以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改变父亲的观点,岂料磨破嘴唇,他仍固执己见,所以……

下午一点。

苏娜丽达呆坐着,眼里没有泪水。

仆人罗摩查里塔进屋低声说:“他家的汽车还在楼下呢。”

“叫他们滚!”苏娜丽达一声怒吼。

她养的狗默默地趴在她脚边。

父亲得知事情发生突变,没有细问,抚摸着女儿的柔软的头发说:“苏妮,走,到赫桑巴特你舅舅家散散心。”

明天举行阿尼尔的婚礼。

阿尼尔执拗地叫嚷:“不,我不结婚。”

母亲心疼地叹气:“唉,依了他吧。”

“你疯啦!”父亲勃然大怒。

家里张灯结彩,唢呐从早晨吹到晚上。

阿尼尔失魂落魄。

傍晚七点左右,苏娜丽达家的一楼里点着煤油灯,污渍斑斑的地毯上摞着一叠报纸。管家卡伊拉斯·萨尔加尔左手托着水烟筒抽烟,右手呱嗒呱嗒扇着蒲扇,他正等听差来为他按摩酸痛的大腿。

阿尼尔突然来临。

管家慌忙起身,抻抻衣服。

“忙乱之中忘了给喜钱,想起了特地来一趟。”阿尼尔犹豫一下说,“我想顺便再看一眼你家苏娜丽达小姐的卧室。”

阿尼尔慢步走进卧室,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脑袋。床具上,门框上,窗帘上,漾散着人昏迷呻唤般的幽微的气味,是柔发的?残花的?抑或是空寂的卧室里珍藏的回忆的?不得而知。

阿尼尔抽了会儿烟,把烟蒂往窗外一掷,从书桌底下取出废纸篓,捧在胸前。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他看见满篓是撕碎的信纸。淡蓝的信纸上是他的笔迹。此外还有一张照片的碎片,四年前用红绸带系在硬纸板上的两朵花——枯萎了的三色堇和紫罗兰——

①苏娜丽达的昵称。

②阿尼尔的昵称。

山茶花

她名叫卡梅腊。

我是在她的练习本上看见她的芳名的。

那天她带着弟弟乘电车前往学院。我坐在她后面的凳子上,欣赏她的披肩秀发和柔美的面部线条。她胸前抱着教科书和练习本。

我在该下车的车站没有下车。

此后,我制定了出门的时刻表。这与我上班的时间毫不相关,而与她上学的时间相吻合。所以经常相遇。

我想,虽然我与她互不相识,但至少是彼此的旅伴了。

她周身放射着智慧之光,黑发从秀额往后拢着,眼里闪着纯朴的光泽。

我暗暗抱怨,为什么不发生事故,使我在救助中显示我的人生价值呢?例如街上发生骚乱,或者哪个恶棍为非作歹。

这种事如今不是经常发生吗?

我的命运像一潭浊水,收纳不到可歌可泣的壮举。平淡的日子似聒噪的青蛙,既请不到凶残的鲨鱼,鳄鱼,也请不来雍容的天鹅。

有一天电车上特别拥挤。

卡梅腊身旁坐着一位讲一句孟加拉语夹杂半句英语的年轻人。我恨不得猛地揭掉他的帽子,抓住他的肩膀往车下扔。

可一时找不到借口,手痒痒得要命。

这时他抽起了一支很粗的雪茄烟。

我勇敢地走到他面前,命令道:“扔掉雪茄烟!”

他装作没听见,照样吞云吐雾。

我一把抢过他口衔的雪茄,掷到窗外,紧握双拳怒视着他。他一声不吭,一步跳下了车。

他也许认识我。我在足球场上因进攻凶猛而小有名气。

姑娘的脸煞地红了。她低头佯装看书,手索索发抖,对我这位嫉恶如仇的英雄竟不屑一顾。

同车有正义感的职员齐声称赞:“先生,你做得对!”

不一会儿,姑娘提前下车,改乘出租汽车走了。

以后接连两天我没有遇见她。

第三天我看见她乘黄包车上学,立刻省悟我鲁莽地做了件错事。姑娘自己会履行自己的职责,用不着我插手。我暗自悲叹我的命运确是一潭浊水,英雄行为的回忆像牛蛙呱叫,在头颅里对我尖酸地嘲讽。

我决意纠正我的错误。

不久,我获悉她一家去大吉岭避暑。

今年,我也迫切需要换换空气。

她家的别墅名为“摩迪亚”,座落在距山道不远的茂密的树林里。皓皑雪峰遥遥在望。

我赶到那里才知道她一家人不来了。

我正打算踏上归途时,与崇拜我的球迷摩汉拉尔不期邂逅。他是个瘦高个儿,鼻梁上架一副斯文的眼镜,孱弱的消化器官在大吉岭的新鲜空气中得到了些许慰藉。他对我说:

“我妹妹泰努卡祈望见您一面。”

泰努卡像个影子,身材单薄到了无法再单薄的程度,学习的兴趣远远超过对饮食的兴趣,对我这位足球名将怀有不可思议的敬慕。她以为我同意和她谈天说地体现了我对她别有意味的关切。

唉,命运的捉弄!

在我下山前两天,泰努卡含蓄地对我说:“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一盆使你时时想念我们的花。”

胡闹!我以沉默表示厌烦。

“这是珍贵的植物,”泰努卡说,“在恒河平原上精心培育才能成活。”

“什么名字?”

“山茶花。”

我心头一震,与山茶花语音相近的一个名字,闪电般掠过我昏暗的心空。我含笑喃喃自语:“山茶花,不容易获得她的心。”

我不晓得泰努卡明白了此话是什么含义。她突然两颊绯红,兴奋得全身微微发颤。

我携带这盆花上路了。

上了火车,我发觉安顿这位“旅伴”不是件容易事,我把它藏在双人包厢的盥洗间里。

这趟旅行到此结束。

以后几个月的琐事恕不赘述。

在祭神节的假期里,闹剧的帷幕在绍塔尔族聚居区重新拉开。这是偏僻的山区,我不想说出地名。换空气的阔佬从不光顾此地。

卡梅腊的舅舅是铁路工程师,家安在婆罗树影遮护的“松鼠的村庄”里,从那儿望得见天边的青山。附近的沙砾地里淙淙流淌清泉,帕拉斯树枝上结了野蚕茧,哈尔达基树底下,赤裸的绍塔尔族牧童骑在水牛背上。

这里没有旅馆。我在河边搭了顶帐篷。除了那盆山茶花,没有别的旅伴。

卡梅腊是和母亲一起来的。

太阳升起之前,她撑着花伞,沐浴着凉爽的晨风,在娑罗树林里散步,野花竞相吻她的纤足,竟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有时涉过浅清的小河,到对岸树底下看书。

她不理睬我,由此我断定她认出我了。

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小河边野餐,我多么想走过去说,“需要我为你们效劳吗?我会汲水、打柴,附近树林里兴许还能弄来一只温和的狗熊哩。”

我发现一个年轻人穿着英国绸衬衫,坐在卡梅腊身旁,伸直腿抽哈瓦那雪茄。卡梅腊心不在焉地揉碎了一朵蔷薇。旁边放着一本英国文学月刊。

我如梦初醒,在这巴尔格那幽静的河谷,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是不堪容忍的多余的人。我应该知趣地离开,然而,暂时不能走。我得耐心地住几天,等山茶花开了,派人送过去,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白天打猎,傍晚回来给山茶花浇水,静观花苞的变化。

这一时刻终于到了。我大声叫为我弄柴火的绍塔尔族姑娘进帐篷,我要借她的手,送去用娑罗树叶包的山茶花。

我在帐篷里读一本侦探小说。等待着。

外面传来甜蜜的声音:“先生,叫我干什么?”

我走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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