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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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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孟加拉小说家。

致阿米亚昌德拉·查克巴迪①的信

阿米亚昌德拉·查克巴迪先生:

维沙克月二十五日②泛舟生辰之川流,向死日飘浮而去。生死的微茫界线上,是哪个艺人坐在移行的座位上,以参差不齐的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编着一个神奇的花环?岁月乘车飞逝。徒步的旅人取出容器,乞施些许饮水。饮毕,落伍在黑暗中,车轮压破的容器落在尘土里。他身后又来了个旅人,用新杯臼饮新酿的酒浆,他与前者姓氏相同,却分明是另一个人。

我曾是个孩童。寥寥几个生辰的模具铸造的那个孩童的偶像,你们谁也不认识。熟稔他形体真实的俱已作古。他不复存在于现在的外壳和他人的记忆里。他与他的小小的世界远去了。清风徐来,不闻他当年的嬉笑和啼哭的回声。尘埃中,我不曾发见他玩具的碎片。坐在昔年生活的窄小的窗前,他向外凝望。他的天地局限于有孔隙的宅院,他稚嫩的视线被花园高墙和一行行椰子树挡回。童话的甘汁调稠的黄昏,相信和怀疑之间,并无太高的墙壁,遐思轻易地从这边飞到那边。朦朦胧胧的暮色里,暗影拥抱着物体,两者归属了同一种姓。区区几个生辰是一座孤岛,一度浴着阳光,不久便沉入流年的海底。潮落的时候,有时望得见岛上的山巅,望得见珊瑚的红色轮廓。

此后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出现于一个阶段之末的春晓红霞的淡雅里。少年这个游方僧,调试好年华的单弦琴,云游着呼喊着迷茫的心中的人儿,弹奏无可言传的感情狂想曲。静听的吉祥天女的宝座摇晃起来,在一个忘却工作的日子,她遣差女使者下凡,在被石棉花的色彩陶醉的荫径上款款而行。我倾听她们的柔声细语,似懂非懂;我瞧见她们黛黑的眼睫挂着泪花,微颤的朱唇沁出郁结的怅愁;我听见她们华贵的金银首饰发出热烈、焦灼、惶惑的呼声。维沙克月二十五日睡眠中方醒的黎明,她们不让我知道,暗自留下新绽的白素馨串连的花环,幽香迷醉了我的晓梦。

少年时代生辰的世界与神话的疆域毗邻,充斥着颖悟与无知引发的狐疑。那里,光临的公主披着柔润的乱发,时而困睡,时而因点金棒的碰触而猝然苏醒。光阴荏苒,春光明媚、姹紫嫣红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的墙垣坍塌了。那绿草如茵的小径——昔日,素馨花叶摇影移,风儿低声细语,杜鹃相思的哀鸣中正午凄清苍凉,花香的无形诱惑下,蜜蜂嘤嗡翩飞——如今延伸到了通衢大道。当初少年练习的单弦琴,系上了一条条新弦。

以后,维沙克月二十五日召唤我沿着坎坷的道路,行至波涛轰响的人海边。合适、不合适的时刻,将乐音织成的网撒向人海,有的心灵甘愿投网,有的从破网中逃遁。

有的日子疲惫不堪,沮丧闯入开拓之中,诗思被沉重的苦恼压弯。疏懒的下午,独避的蹊径上,时常出人意料地驾临天国的乐师。他们使我的服务臻于完美;为倦乏的探求送来满斟琼浆的金杯;以笑声的豪放爽朗制服忧惧;用灰烬覆盖的焦炭重新点燃胆略的火焰;把天籁揉入探索中的表达方式;点亮我熄灭了的路灯;使松驰的弦索再奏新曲;亲手给维沙克月二十五日戴上热烈欢迎的花环——他们的点金石的点触迄今留在我的歌声,我的诗章里。

然而生活的战场雷声隆隆,处处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我有时只得放下诗琴举起号角,头顶正午的炎炎烈日四出奔走,经受交替的胜利和失败。脚掌扎满蒺藜,受伤的胸膛血流如注。狂暴凶猛的恶浪冲击我人生的船舷,企图将我生活的用品沉入诽谤的泥海。我领略了憎恨、嫉妒、刺耳的喧嚣,也领略了情爱、友谊、悦耳的歌唱,通过滚动的热泪和嗟叹,我人生的星球进入了轨道。在历尽曲折、艰辛、冲突,已届暮年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你们簇拥在我身边,可是你们是否知道,我作品中有许多题材是不完整的、零乱的、被忽略的。内外的是非曲直、清晰模糊、荣誉恶名,成功挫折的庞杂混合塑造的我的形象,今日在你们的敬慕、爱戴、宽和中栩栩呈现。你们奉献的花环,我欣然承认它是我生辰的最后面相。同时,我为你们祝福。临行的时候,愿此心灵的形象长存你们心间,而不因遗留在时代之手而感到骄傲。

尔后,人生的光影织成的一切旅历的尽头,让我怡然歇息。那无名的幽寂的去处,让各种乐器的各种曲调汇成深沉的“终极”的交响曲——

①诗人、曾担任泰戈尔的私人秘书。

②泰戈尔生日。

泥屋

我要造一间晚年住的泥屋,起名“黑牛”。日后它坍塌,似同躺下睡觉,泥土回归土壤的怀抱;旧柱昂着头抱怨,但不会和大地发生对抗;残壁裸露着骨架,但绝不允许死去的日子的幽灵在其间栖息。

我这最后一间泥屋的地基里,羼杂着我对全部情感的忘怀,羼杂着对一切过错的原谅;泥墙上杜尔巴草丛清新的馈赠,掩盖一切讽刺和言行的过激;千百个世纪嗜血的凶狠的嗥叫归于静寂。

我每天坐在屋檐下面,怀念年幼时把现在身披的这种薄毯四角结紧,盛放采撷的一把把金色花、茉莉花。二月中旬,它装的芒果花的芳香,乘南风前往看不见的远方,传递我忧伤的青春的邀请。

我爱孟加拉姑娘。在我的面前露面的姑娘,个个迷醉我的双目。她们的皮肤和褐土一样浅黑,闪耀着稻秧叶片那样的光泽。在天边淡紫色林莽上眼睑将合的夕照中,我看见她们黑眼眸里含怨的柔情的生动比喻。

早晨的点金棒的第一次点触,使我的泥屋惬意地苏醒。她黛黑的双眼的微笑,温柔地飘向春夜友好不眠的圆月。

帕德玛河决堤之后,在陡峭堤岸的荆棘丛里,在千百个犀鸟的巢里,在油菜花、亚麻子花争艳的农田里,在乡间曲曲折折窄路的两边,在池沼的斜坡上,泥土一直在对我招手。

通过我的眼睛,泥土向我转达斑鸠啼唱的晌午彩路两侧的呼唤。那儿野草泛黄的原野上,三四头牛懒洋洋地踱步,甩动尾巴驱赶背上的苍蝇,一棵孤单的棕榈树上,鹰隼筑了个凄寂的巢。

年已古稀的我今日响应你的召唤,扑进你宽容温馨的胸怀。当年就是在你的怀里,青苔的柔足庇护的奥哈拉①,在新生活的美妙的黎明,清醒地等待完全自由——

①仙人乔达摩之妻奥哈拉因受诅咒化为石头,后来得到罗摩的触摩,才恢复人形。

致波拉马特纳德·乔德里①的信

波拉马特纳德·乔德里:

我年龄的轻舟早驰过青春的码头。我做着适合老年人做的事情,巩固着银丝的尊严。

你把我叫回到《绿叶》的栏目里,对我的心儿提出回顾的要求。你说青年人的游乐宫里,我的假日尚未度完。我半信半疑地转过脸,远望我跨越的昔年。大批丰满的“年轻”的塑像,在我眼前浮现。我青春成熟的日子里,青春的消息也不像现在这样潮水般地流出我的笔端。我于是省悟,不离开青春,是得不到青春的。

我已经抵达人生最后的码头,东风也呼吁我回顾。我驻足回首,悠悠往事向我涌来。

以前舍弃的,我一一细心认辨。我退得远远的,察看充斥我如许苦乐的世界和一些失落的东西。

吠陀诗人对心儿说:“你以你的一半创造世界,你的另一半,无人知晓。”另一半如今在我人生终点的另一侧。我望见终点两侧是两种辽远的静谧,两个宏大的一半。我站在中间,留下遗言——我曾经经受许多痛苦,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爱过人,也被人爱过——

①泰戈尔二哥的女婿,《绿叶》文学月刊的主编。该月刊主要登载青年作者的孟加拉语作品。

走向永新

我七岁的时候,每天拂晓透过窗口,望着黑幕拉开,柔和的金光,像迦波昙花乍开,慢慢地在天上扩散。

乌鸦聒叫之前,我起床跑进花园,我不愿放弃观赏椰子树抖颤的枝叶间红日东升的吉祥情景的机会。

那时天天是新奇的。曙光中沐浴的黎明走上东方金灿灿的码头,颧上点一颗血红的吉祥痣,作为新的客人,走进我的生活,含笑注视着我的面孔。她的披纱上没有旧日的痕迹。

长大以后,我头顶工作的重负。许多日子拥挤在一起,丧失各自的价值。一天的忧愁蔓延到另一天,一天的工作把自己的坐椅扔到另一天,混杂的时间向前翻滚,毫无新意。增长的年龄听着一成不变的复唱,寻不到独特的个性。

如今更新我旧岁的时候到了。我将召来鬼魅的克星,每天坐在花园苏醒的窗口,等候仙人的新信。黎明将来打听我的新身份,在空中目不转睛地问我:“你是谁?”今天的姓名明天就不用。

司令检阅士兵的队伍,不细看每个士兵的脸,检阅是工作需要,不是为了观察真实——天帝创造的每个士兵特殊的面容。

同样,我看待创造,如同看待需要之锁链捆绑的一群囚徒,其中一个就是我。

今日,我将解脱。我渡海望见了新岸。我的航船不载货物,此岸的负担不带往彼岸。全新的我独自走向永新。

论泰戈尔的散文诗①

[印]戈斯

这一时期②,诗人一开始便尝试一种新的样式——散文诗。

虽然泰戈尔的大部分翻译作品都采用了散文诗这种形式,然而这些作品的孟加拉文原著,显然都是些出色的韵文。

那么,诗人到底为什么动手写起了散文诗呢?

人们自然会以为,采用散文诗写作与“散文”③《吉檀迦利》的成功(指英译本)有关,诗人自己也赞同这种观点(《再次集》导言)。但是,诗人创作《吉檀迦利》和写作这些散文诗,是在两个不同时期进行的,这两个时期不但间隔的岁月久远,而且相似之处也不多,诗人在这两个时期的精神气质和创作目的大相径庭,因而创作的缘起不可同日而语。他开始散文诗创作时,已是70高龄,这位已故的智者使他的读者们大为惊讶。在这种新颖的样式还风靡不衰之时,便早已有人提出批评。虽然较为年轻的诗人们为泰戈尔的散文诗大唱赞歌,表示衷心的欢迎,但泰戈尔却感觉到了敌意的存在,有必要进行辩护,于是他便站到了前台,用书信和文章的形式,阐述他采用这种新的创作样式的理由,被他说服的人寥寥无几。在《再次集》导言中,他声称他一直在考虑用散文这种手段,作为诗歌语言的最合适形式,为新时代进行创作并满足时代的需要。诗人这番表白,听起来自相矛盾,当然人们能够理解他的意旨所在。泰戈尔不但让侄儿艾伯宁德拉那特④尝试散文诗创作,而且在高度风格化的《书简集》(《随想集》)中,他自己对散文诗的创作也进行了初步的尝试,《再次集》是又一次尝试,但这次尝试似乎是深思熟虑的,其目的是要发现自由诗和格律诗的融合程度。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诗人的社会意图及其技能,不但要经受严厉的评论,而且还要经受文艺新潮的影响。当然,在泰戈尔沿着自己选定的新的征途上冒险前行之时,并没有受到铺天盖地的咄咄逼人的批评。然而,泰戈尔是“国际性”的,他从各个不同的源泉吸取养分,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左派思想的趋势,也注意到了欧洲大陆上各个文艺团体的最新动态。总之,他已决定进行一次飞跃,他发表声明写作书信,为自己进行适当的辩护⑤——

①本文为节选。

②指泰戈尔创作的晚期。——译者注③W.B叶芝,《吉檀迦利》导言。

④对许多人来说,艾伯宁德拉那特的散文风格充满诗意,但不是诗。

⑤这一切后来收在一本叫作《SahityerSwarup》的小书里,大部分文章原本都是写给年轻诗人和批评家的书信。

诗人所处的时代日益混乱,作者和读者之间的鸿沟逐日加深,中产阶级腐朽没落,为这样的时代寻找一种正确的诗歌形式,这个任务无论过去和现在都不是轻而易举的,泰戈尔是否是完成这个任务的合适人选,以及他所采用的方法是否恰当,都值得怀疑。他时时流露或乞求实现的社会目的,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幻想。从这一个角度来说,泰戈尔的立场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他的想象的最基本的形式,或者说他的风格基调依然如故,诗人与过去的最大或者说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不再愿意使用韵律。为了让自由诗成为诗歌,韵文的必然走向也许在于其自身的自由,艾略特也说过同样的话①。泰戈尔自己感悟到(对他来说)摆脱韵律是不够的,诗歌的措词实质上戴了一层“面纱或装饰品”(泰戈尔语),而这一切,散文却可以弃置不用,这样便可拓宽诗歌的领域。上面就理论问题进行了概述,那么实践如何呢?人们可以断言,泰戈尔的散文诗只有在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平淡朴素时才是最精美的,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诗歌的“面纱或装饰品”,并非是轻而易举地从他的风格和手法中消失的。他的散文诗是散文还是诗歌的延伸,这很难断言;他的散文诗是否体现了我们时代的特征——各种不同手法的混杂?——

①T·S·艾略特:《庞德诗选》导言。又见,“我们越是松动诗歌法则的束缚,那么我们越能够胜利地超越这些法则,……诗人,应当戴着镣铐,优美地起舞。”(爱伦堡)

泰戈尔用这种新的风格写了四本书:《再次集》、《最后的星期集》、《黑牛集》和《叶盘集》。人们对这种尝试毁誉参半,这并不令人惊讶。诗人和读者曾经一度不知道这种尝试仅仅是游戏呢,还是在闲适和精力衰败时写出的副产品,或者是一次严肃认真的创新?模仿者到处涌现,这一现象诗人似乎早有充分的预料①。这些多产的抄袭者们极为勤奋,他们这样做尽管违背了泰戈尔本人的意愿,但他们的勤奋却给散文诗这种新的样式以极大的支持。这种样式现在已经成为了文学的一种次要形式,说它是次要形式,那是因为迄今为止杰出的作品屈指可数,当然“有趣的”散文诗样板还是不少的。因此,泰戈尔可以声称他为孟加拉文学增添了一种新的样式,虽然他自己不久便放弃了散文诗,也许就这一点而论,他给别人带来的帮助远远胜于自己,当然这种新的风格中的某些因素,依然活跃在他后期的所有作品之中。因此,不能说泰戈尔的散文诗创作是一种思想的浪费,这种创作肯定对某些日益增涨的要求作出了答复——对改变诗歌的形式和内容的要求作出了答复,以促进诗歌的发展。散文诗这一时期,也许可以被当作一个无形的链圈,把他早期和晚期的诗歌连接了起来——

①英译本《再次集》第196页;《SahityerSwarup》,“KavyaOChhanda”,第38页。

与其他大多数创新者一样,泰戈尔还是散文诗这一事业的理论家,当然他并不乐意担任这一职位。当初,他在无牵无挂怡然自得的心境下,写出了散文诗的辩护词,这些辩护词似乎可以被看作他用来阐述自己观点的诗作。他的热情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些在热情中写下的诗作,是文学中的奇葩。他对这种尝试一本正经,对“散文”的形式极为执着,他的这种兴趣似乎显得过份热情和不自然。诗人在一个令人怀疑的宗旨引导下进行创作,他的实践很可能以失败告终。他在实践中所取得的成功,通常不是在理论的框架下实现的,诗人的整套理论,现在看来似乎更像是他自己的美好幻想,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这些理论是一种起跑的姿态,是一首序曲。我们很少能感受到那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或者心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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