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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近卫军-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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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站起来迎接她。

“您不用操心,我都知道了,”她说,一面把圆滚滚的双手放到胸前,这种姿势跟她眼睛里那种公事公办、实事求是的表情以及她的非常准确、甚至有些干巴巴的谈吐,是非常不协调的。“我都知道了,这办法当然有理,”她说。她对谢辽萨和维佳望了一下,神态之间毫不流露出她个人对他们的看法,但是这里面也露出一种实事求是的表情,打量着是否可以利用他们。然后她又对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望了一眼。“那么您呢?”她问。

他马上懂得了她的意思。

“我最好能作为一个本地的医生留在你们医院里。这样,在任何条件下我都可以照顾他们。”大家都懂得,他所说的“他们”是指伤员。“这样行吗?”

“行。”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

“你们医院里不会有人出卖我吧?”

“我们医院里不会出卖您。”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把两只胖胖的手放在胸前,说道。

“谢谢,谢谢你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第一次眼睛里露出笑意,他伸出手指有力的大手,先后跟谢辽萨和维佳握手。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谢辽萨说,他的坚定的、浅色的眼睛直望着医生的脸,那神情仿佛是说:“不管您和大伙对我的话有什么看法,可是我仍旧要说出来,因为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请您记住,您永远可以信赖我和我的同伴维佳·鲁基扬庆柯,永远可以。您可以通过娜佳和我们联系。我还要代表我自己和我的同伴维佳·鲁基扬庆柯对您说:您的行动,您在这种时候留在伤员身边的行动,我们认为是崇高的行动。”谢辽萨说,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谢谢你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非常严肃地说,“你们既然提到这一点,那我也要这样对你们说:一个人,不管他干的是什么职业,是哪一行,在他的一生中都可以碰到这种情况,那时他不仅可以、而且应当离开那些依靠他、受他领导、或是对他寄予希望的人。是的,可能发生这种情形,他撇下他们走掉反而更为相宜。这是最高的权宜之计。我再重复一遍,不管哪一种职业的人,甚至统帅和政治领袖,都是如此,只有一种职业除外,那就是医生,特别是军医。军医一定要跟伤员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一种需要可以高出这种义务。甚至军纪、命令都可以违犯,如果它们是跟这种义务相抵触的话。即使方面军司令员下令叫我离开,丢下这些伤员不管,我也不会服从。但是他绝不会说这样的话……谢谢,谢谢你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说,他在孩子们面前低下他的仿佛是铜铸的、脸上闪着黑光的灰白的头,深深鞠了一躬。

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默默地把胖胖的小手放在胸口,她的注视着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的实事求是的眼睛里,露出了庄严的表情。

在前厅里举行的会议上,拟出了一个行动计划。参加会议的只有谢辽萨、娜佳、鲁莎大婶和维佳。这是最近四分之一世纪中最短的会议,因为它一共只占用了孩子们脱掉白罩衣所需的时间。接着,孩子们已经克制不住,就像子弹般飞出了医院,迎着七月正午的令人难忍的阳光跑出去。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为自己和为人类的自豪感,以及不可压抑的、要活动的渴望,在他们心里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才是好样的,这才是好样的!是吗?”谢辽萨激动地望着自己的朋友,说道。

“谁说不是。”维佳眼睛霎了霎,说。

“我现在去打听一下,藏在伊格纳特·福明家里的那个人是谁!”谢辽萨突然这样说,这跟他们的感受和谈话毫无明显的联系。

“你怎么个打听法?”

“我去请他收留一个伤员。”

“他会出卖的。”维佳非常肯定地说。

“你以为我会对他说实话!我不过是要到他的屋子里看看。”谢辽萨狡猾而高兴地笑起来,眼睛和牙齿闪闪发光。他一心一意地想着这个念头,所以他知道它一定会实现。

他来到远离市场的“上海”近郊,到了福明的土房门口。福明窗下那些肥硕的、有筛子那么大小的向日葵,都垂着头。

谢辽萨敲门敲了好半天,里面却没有人答应。他猜想里面的人一定打算隔窗看清他的脸,所以他故意紧靠着门,不让里面看见。最后门打开了。福明一手仍旧抓着门把手,另一只胳膊抵着门框。他像蚯蚓一样,又细又长;他低着头,一双深藏在许多各式各样的皱褶里的灰色小眼睛怀着真正的好奇望着谢辽萨。

“谢谢您。”谢辽萨说,接着就泰然从福明抵着门框的胳膊下面钻过去,好像给他开门正是为了让他进去。福明甚至来不及惊奇,连忙跟着他赶过来,这时他已经不仅到了门道,而且打开了通上房的门。

“对不起,公民。”谢辽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进了上房,他温顺地对着福明一鞠躬。福明站在他面前,穿着方格子的上衣和裤子,裤脚塞在擦得雪亮的小牛皮长统靴里,背心上有一条沉甸甸的镀金表链垂在肚子上。他个子瘦长,那张端正冷酷的长脸上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甚至有点发怒的表情。

“你要干吗?”福明把稀疏的眉毛一抬,问道。他眼睛周围许多各式各样的皱褶就非常复杂地活动起来,仿佛要舒展开来似的。

“公民!”谢辽萨激昂慷慨地说,“公民!请救救一个受伤的战士吧!”他采取了法兰西革命时代国民议会议员的姿态,这使他自己和福明都感到很突然。

福明眼睛周围的皱褶霎时间停止活动,注视着谢辽萨的眼睛也像木偶的眼睛那样呆住了。

“不,受伤的不是我。”谢辽萨说,伦明白了福明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目瞪口呆。“战士们撤退了,就让一个伤员留在大街上,就在市场旁边。我和孩子们看见了,所以直接来找您。”

福明的端正的长脸上,忽然流露出有许多强烈的感情在他内心发生激烈斗争的痕迹,他不由斜过眼去,望了望另外一间上房的紧闭的房门。

“可是你为什么要直接来找我呢?”他压低嗓门,恨恨地问道,他的眼睛凶狠地紧盯着谢辽萨,眼睛周围的皱褶又恢复了无限复杂的运动。

“伊格纳特·谢苗诺维奇,不来找您,又去找谁呢?全城都知道,您是我们这里的第一个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谢辽萨说,当他无情地把这支毒矛朝福明刺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睛显得异常地天真纯洁。

“你是哪一家的?”福明问,他愈来愈慌张,也愈来愈感到惊奇。

“我是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的儿子,你跟他很熟,他也是个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谢辽萨愈是肯定地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他的口气也愈坚决。

“我可不认识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你看,我的小兄弟,”福明定了定神,两只长胳膊忙乱地动着。“我这里没有地方收留你的战士,而且我的老婆病了,所以小兄弟,你,这个……”他的手动着,虽然不十分明显,却是朝大门那边摆动。

“您的做法相当奇怪,公民,大家都知道您还有一间屋子。”谢辽萨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一双明澈、天真、大胆的眼睛直盯着福明。

福明来不及移动,甚至来不及出声,谢辽萨已经一步——甚至是不很急促的一步——跨到隔壁房间的门口,打开房门走进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收拾得清洁整齐,百叶窗半掩着,里面摆着家具和几桶橡皮树,桌旁坐着一个穿工人服装的人,那人生得肩膀浑圆有力,脑袋结实,头发剪成平顶式,一脸深色的斑点。他抬起头来,非常镇静地望了望走进来的谢辽萨。

就在这一刹那,谢辽萨明白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坚定刚强的好人。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立刻感到非常胆怯起来。是的,他那颗鹰之心里连一丝勇气都没有了。他胆怯到连话也说不出、动也不能动的地步。这时候,福明的脸在门口出现了,满脸带着怒气和恐惧。

“别忙,老兄,”坐在桌旁的这个陌生人,不慌不忙地对着向谢辽萨逼近的福明说。“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个受伤的战士带到自己家里去呢?”他问谢辽萨。

谢辽萨没有吭声。

“你父亲在这里呢,还是已经疏散啦?”

“疏散了。”谢辽萨涨得满脸通红地说。

“母亲呢?”

“母亲在家。”

“那你为什么不先去找她?”

谢辽萨不做声。

“难道她是那种人,会不肯收留吗?”

谢辽萨怀着惧怕的心情点点头。从这场戏结束的那一刻起,他在“父亲”、“母亲”这些词的后面已经看到自己实在的父母,对他们说了这样卑鄙的谎话是令人痛心和可耻的。

但是,这个人显然把谢辽萨的话信以为真。

“哦,”他打量着谢辽萨,说,“伊格纳特·谢苗诺维奇对你说的是实话,他不能收留那个战士,”他沉吟着说,“但是你会找到肯收留的人。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对你说,你是个好样的。你去找找看,会找到的。不过这件事要保密,不要随便去找人。要是没有人肯收,你再来找我。要是有人收留,就别来了。现在你最好把你的地址给我,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去找你。”

这时候,谢辽萨为了自己的鲁莽不得不付出对他说来是十分恼人和痛心的代价。现在他非常愿意把自己的真地址告诉这个人,但是他却只好当场想出一个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地址。他这一撒谎,就永远割断了再跟这个人联系的可能。

谢辽萨又到了街上。他心慌意乱,极其狼狈。毫无疑问,藏在福明家里的那个人是一个真正的重要人物。而福明的为人起码是不大好,这一点大概也是不用怀疑的。但是他们之间无疑地是有着联系。这里面的奥妙就难以解释了。

第15章

舒尔迦在离开奥西摩兴家的小房子的当天,他就到旧称“鸽房”的克拉斯诺顿郊区去,找他从前打游击时的老朋友伊凡·康德拉多维奇·格纳简柯。

这个郊区,跟克拉斯诺顿的许多区一样,已经造起了标准式房屋,但是舒尔迦知道,康德拉多维奇还住在他私有的小木屋里,这木屋就是使这个郊区得名“鸽房”的古老房屋之一。

随着敲窗声,门口出现了一个样子像茨冈女人的妇人。她还相当年轻,但是脸上的皮肤已经十分松弛,穿得虽不寒伧,但是不修边幅。舒尔迦说,他是路过这里,想看看康德拉多维奇,如果可能,他想请老头出来跟他谈谈。

舒尔迦和康德拉多维奇,就在这座小屋后面的草原上会面了。那一天还听得见远方隆隆的炮声,他们走到洼地里,免得在高处被人看见。

康德拉多维奇,是有权自认为顿涅茨矿山创始者的那几代矿工的后裔。他的祖父、父亲——乌克兰来的移民、还有康德拉多维奇本人,都是建设顿巴斯的真正的血统矿工,是矿工的荣誉和传统的保持者,在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他们组成了矿工近卫队,使德国干涉军和白匪在顿巴斯一碰到他们,就遭到失败。

这也就是同自己的井长瓦尔柯以及谢夫卓夫一同炸毁新一号井的那个康德拉多维奇。

在草原的这块洼地里,在已经西斜的夕阳下,他和舒尔迦进行了下面的谈话。

“康德拉多维奇,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吗?”

“我不知道,可是我猜得着,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

康德拉多维奇忧郁地说,他并不望着舒尔迦。

草原上一阵微风吹进洼地,把老头的打满补钉的老古董短上衣的下摆吹得歪到一边。那件上衣穿在老头的干瘪的身上,好像是挂在十字架上一样。

“我是留在这里工作的,像一九一八年一样,所以我来找你。”舒尔迦说。

“我的整个生命都是你的,这你是知道的,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康德拉多维奇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眼睛并不望着舒尔迦,“但是我不能让你住到我家里,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

康德拉多维奇的话完全出人意料,使人难以相信,舒尔迦听了不知怎样回答,只好不作声。康德拉多维奇也不作声。

“康德拉多维奇,你是不让我住到你家里去,我这样理解你的话对吗?”舒尔迦轻轻地问,他不敢望着老头。

“我不是不让,我是没有办法。”老头沉痛地说。

他们就这样谈了一会,彼此谁也不望着对方。

“你不是表示过同意的吗?”舒尔迦问,他心里的怒火沸腾起来。

老头垂下了头。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同意的是什么?”

老头不作声。

“你可明白,你这等于是出卖我们吗?”

“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老头非常低沉地、沙哑地、完全像嘶喊似地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威胁的调子。“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

“我怕什么?”舒尔迦恨恨地说。他的充满血丝的牛眼直盯着康德拉多维奇的干瘪的脸和稀稀拉拉的、好像拔过似的、被香烟熏黄的胡子。“我怕什么?再没有什么比我听到的话更可怕了!”

“等一等……”康德拉多维奇抬起头来,用骨骼粗大的手抓住舒尔迦的胳膊肘,他的手指甲是黑的,残缺不全。“你相信我吗?”他悲痛地、低沉地问,声音压得不能再低。

舒尔迦想说什么,可是老头抓紧他的胳膊肘,刺人肺腑的深陷的眼睛凝望着他,几乎是哀求着说:

“等一等……你听我说……”

他们现在是四目相对了。

“我不能让你住到我家来,因为我怕我的大儿子。我怕他出卖你。”老头把脸凑近舒尔迦的脸,用沙哑的低音说道。

“你记得吗,一九二七年你曾到我们家来过?那是你最后一次到我们家来,那时我和我的老伴在庆祝我们共同生活的二十五周年,也就是我们的银婚纪念。你大概不会记得我所有的孩子,而且你也没有这种义务,”老头笑了一下,“可是我的大儿子你应该在一九一八年就记得他……”

舒尔迦没有作声。

“他走上了邪路,”康德拉多维奇用沙哑的低音说。“他在一九二九年就已经缺了一只手,你记得吗?”

舒尔迦依稀记得一九一八年他在康德拉多维奇家里看见过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愁眉苦脸,行动迟缓,不爱说话。但是到了一九二九年,在康德拉多维奇家里围绕着舒尔迦的那些年轻人里面,谁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他们里面谁缺了一只手,这些他已经不记得了。他惊奇地发觉,那天晚上的情形他差不多都不记得了。大概,他那时去看康德拉多维奇是有些碍于情面,所以那天晚上的情形就和许多类似的、跟另外一些人一块、在另外一些场合,也是碍于情面而去度过的晚上一样,被遗忘了。

“他的手是在鲁干斯克工厂里轧断的……”康德拉多维奇说的是伏罗希洛夫格勒的旧称,根据这一点,舒尔迦明白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回家靠我们过活。让他念书已经嫌晚,而且当时我们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合适的、他干得了的职业他又找不到,于是他就走上了邪路。他开始用父亲的钱,那就是用我的钱喝酒。我呢,也可怜他。谁也不肯嫁他,因此他喝得更厉害。到一九三○年,你刚才看见的那个活宝缠住他,跟他结了婚,后来他们那里就出现了些不干不净的事。她好像成了个卖私酒的,他们还投机倒把,——我对你是十分坦白的,——他们连赃物都可以收买。起初我是姑息他,后来又怕丢脸。我和老太婆就拿定了主意,我们决不声张。我们真的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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