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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为女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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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子扭脸向院子望去,角落里的一株雪柳已经开花,青枝上已绽出嫩芽。

院内还有一株盛开未败的樱花树,市子看了一会儿,思绪便又回到了往事的回忆中。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自己与昔日的恋人同住在东京,竟然没有见过一次面。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打算给家里打个电话。

很久没有这么早回家了。傍晚,在这喧闹繁忙的大街上,唯有佐山悠哉游哉地迈着四方步,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他东张张、西望望,出了鱼店又进了菜店。

他看到,在鱼店里买鱼的主妇们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在菜店里,他仿佛第一次发现堆积如山的蔬菜和水果五颜六色,令人赏心悦目。

佐山知道市子尚未回家,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从古寺那边绕道回去。因为,他曾在自家的屋顶上看见古寺的墓地有樱花。寂静的山坡上飘荡着线香的缈缈青烟。

“哎哟!”

佐山一不小心,差点儿踩上一只癞蛤蟆。这家伙不知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全身沾满了泥土。它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俨如一个土块儿。

佐山感到一阵恶心,急忙走开了。

到了家门口,佐山仰头看了看门旁枫树的树枝,只见枝头已爆出淡紫色的嫩芽。忽然,他瞥见三楼通向外面楼梯的门开了。

只见一位身着白毛衣、灰裙子、脚穿白袜子的年轻姑娘凭栏而立。看那背影不像是妙子,倒好像是阿荣。她站在那里做什么?

在家里,阿荣每次见他都显得有些不太自然。阿荣给佐山的印象是天真无邪、任性顽皮,然而,这蓦然出现在眼前的娉婷袅娜的身影,使他不由得怦然心动。

阿荣振臂一挥,将一只纸团抛了下来。纸团打在枫树梢上,然后滚落到草坪上。

“真没规矩!”佐山皱着眉头按了按门铃。门铃的声音告诉他妻子不在家。他又按了两个。

“您回来啦?”

佐山以为是保姆,可是抬头一看,见是阿荣弯腰蹲在眼前。她似乎跑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佐山瞠目惊视着阿荣。

阿荣走到正在换鞋的佐山身边,温柔地说:

“我在上面整理箱子,把纸都扔下来了。”说着,她俏皮地耸了耸肩,然后像小鸟似的飞跑出去。

佐山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

晚饭是竹笋海菜汤、炖竹笋、炖加级鱼和炸鸡块。这些大概是市子吩咐准备的。裹着花生面衣的炸鸡块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可是却勾不起佐山丝毫的食欲,他呆呆地望着桌上的饭菜。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阿荣,她手里捧着一只小木匣。

“伯父,您瞧,妈妈还给我寄来了什锦菜,您不尝尝吗?”

阿荣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好,我尝尝。”

“真的吗?”阿荣嫣然一笑,将木匣交给了在一旁侍候的志麻,“你去把它打开……”然后,她侧身坐在了志麻的位子上,仿佛是要代替志麻似的。

阿荣巧妙地支开了保姆,取代了她的位置。佐山见状,几乎笑出声来。

“东京怎么样?”

“东京……”阿荣支吾起来。

“在东京,你有没有什么想看的地方?”

“没有,没什么……”阿荣随口答道。

“这下可难办了。”

“难办?”

“啊,你一定有想做的事吧?”

“没有。”

阿荣那清澈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佐山的脸上。

佐山感到迷惑不解。他自言自语地嘟哝道:

“嗯?什么也不想干?”

这姑娘也没有妙子那样悲惨的身世,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么说,你来东京毫无目的?”

“因为伯母在这儿。”阿荣答道。

“就算是为了伯母,那你毕竟还有其他的目的吧?”

“在大阪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干,于是,就想到来东京了。”

“有你伯母的帮忙,说不定你会找到既有意思又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呢!”

“既有意思又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

阿荣的语气仿佛是在嘲笑佐山。

这时,保姆端着一只漆盒走了进来。盒里盛的是甜烹什锦菜,里面的松蘑、海带、花椒芽和笔头菜色浓味香。

“是你母亲做的?”

“她就爱做这些东西。”阿荣低下了头。

“我妈妈总是邋里邋遢的,人家说的话她总是不放在心上。每次跟她谈正经事儿时,她总说,你这孩子真啰嗦……那次您和伯母去大阪,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父母的关系就已经恶化了。伯母在我家住的那几天,碍于家里有客人,我们才算安静了几天。记得那时我死活不愿让伯母走。伯母送我的那些布娃娃我一直珍藏至今。方才,我在妈妈寄来的箱子里翻了半天,结果也没找到。那些布娃娃穿着木绵和服与踏雪靴,女的系着红头巾,男的戴着蓝棉帽,他们手拉着手站成一排。”

阿荣讲起她的布娃娃来如数家珍,佐山感到十分惊奇。

“若是那种布娃娃的话,家里也许还有几个。有一阵子,你伯母做了不少,现在也不知道都放到哪儿去了。以后,让她给你找出来就是了。”

“我非常喜欢它们,它们会使人联想到那白雪皑皑的北国风光。而且,每当我看到这些布娃娃的时候,就仿佛听到伯母在呼唤我……”

“伯母在给我布娃娃的时候说,要带我去东京玩儿。这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当时,你要是能来的话就好了……”

“要是我不在的话,爸爸、妈妈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了。其实,我也很担心家里,想到妈妈的处境,我也就忍耐下来了。”

“你一走,家里不就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吗?”

“她大概会去姐姐那儿吧。那样,总比死守在那座阴森可怕的大房子里强。我姐姐喜欢在家里擦这擦那,她也会化妆。”

“你化得不好吗?”

“不好。”

“……”

“姐姐手很巧,人又勤快,而且还能吃苦……”

“你不愿吃苦吗?”

“我最不愿挨累了!”阿荣认真地答道。她紧锁着眉头说:“为什么大家总是忙忙碌碌的?一想到人活着这么辛苦,我的头都大了。”

“说到辛苦,的确,做什么事都很辛苦。在你看来,世上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思吗?”

“嗯,差不多……”

“所以,你没有想做的事?”

“也许是吧。”

“也许?这可是你自己的事呀!什么样的生活才是你理想的呢?”

“更为紧张热烈的生活。”

“紧张热烈的生活?你什么也不想干,又怕吃苦,又怕挨累,哪里会有什么紧张热烈的生活呢?”

“有的。”

“那是什么样的?”

“我只想到伯母这儿来生活,所以才离开了大阪,就是这样。”

“嗯?”

佐山把头发向后捋了捋,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那么,到了东京以后,你为什么没有马上来找你伯母,而却一直待在旅馆里?”

“我担心伯母对我失望,所以不敢来见她。”说罢,阿荣绷紧了嘴角。

来例假这种事她可以向市子坦言,但面对佐山,她却难以启齿。不过,身上干净了以后,她仍然待在旅馆里没走。

“我想,自己随时都可以见到伯母。但是,我非常喜欢见面前的那种紧张、兴奋的感觉,所以,就一直忍耐着没来。可是现在,我却反而很难见到伯母,真叫人伤心。伯母不会总是这样忙吧?”

“照这样看来,无论什么人都会使你失望的。你伯母也很辛苦,我看,问题不是你伯母对你失望与否,而是她要让你失望了。”

“不,不会的。”

“不会?你不是说过,一定要一直守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吗?”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梦想。”

“梦想?”

“我是说对男人。”阿荣用那清澈的目光看着佐山。

“真拿你没办法。”佐山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什么也不想干,对男人又没有兴趣……”

“伯母找到了您,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似的,伯父您也……如果在这儿住下去的话,我大概也该重新考虑自己的人生了。”

“是该重新考虑一下啦!”

“按从前的说法,伯母算是晚婚吧?她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您……”

佐山避开阿荣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苦笑了一下。

“跟你伯母一起去赏花怎么样?如果日子合适的话,也许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去。”

“我已经坐观光汽车在东京转过了。”

“哦?你一个人?”

“是啊!就在东京站的出口上车……有从A到G好几条线,C线和D线要八个小时呢!有的线是专门游览东京夜景的。”

“阿荣,你住在饭店那段时间究竟都干什么了?”

“反正没干坏事。”

志麻悄悄地走了进来,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告诉说,阿荣的晚饭已在另一间屋里准备好了。

“妙子呢?”佐山问道。

“还没回来。”

“是吗?若是阿荣一个人的话,就在这里吃,怎么样?”

“我可不好意思。”

志麻准备拉上窗帘。

“现在拉窗帘早了点儿。”阿荣说道。

“天长了。”佐山转脸向院子望去。志麻见状,便放下窗帘进里屋去了。

白玉兰花已开始凋谢,可是,在草坪的一端还残留着几朵挨过漫长冬天的白山茶花。顺着泛青的草坪向下望去,天空和大地都笼罩在一片暮霭之中。这是一个寂寞的黄昏。

今年春天,春分那几天暖如初夏,然而过了几天却寒风料峭,接连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四月,竟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但是,昨天和今天却是赏花的好天气,手脚好像也已复苏,催人出户。

阿荣不让志麻拉上窗帘,然而却没有向窗外望上一眼。

饭后,佐山悠然点上了一只香烟。阿荣无事可做,她搭讪着说:

“伯父,您不喝点儿白兰地吗?”

“现在不喝。”

“一只眼中闪烁着喜悦的神情,另一只眼湮没在忧愁之中……伯父,您听说过这句话吗?”

“没听说过。”

“这是《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台词,您看,像不像是在说妙子?”

“妙子好像讨厌我身上的味儿。”

“嗯?”

“在我来这儿之前,不是曾有人给我寄来一个快件吗?我同他坐出租车时,他说,车里全是我身上的香味。真是讨厌死了!”

佐山仿佛被戳了一下,一时间竟顾不上问那人是谁了。经阿荣这么一说,佐山也觉得她身上确实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香味。

“他说要把我引荐给一个时装模特俱乐部……”

“你想当时装模特?”

“不,我才不干那无聊的事呢!穿人家的裙子给人家看,不敢吃不敢喝的,腰勒得都要断了,傻不傻呀?”

“我可真服了你了!”佐山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志麻进来叫阿荣去吃饭,说是妙子回来了。

“我所能做的是……”话说了一半,阿荣使站了起来,“过一会儿,我再回来同您聊聊可以吗?”

“可以,你先吃了饭再说吧。”

阿荣离去了,屋内依然余香缥缈。

佐山在心暗暗地期待着阿荣回来,用她那柔软婉转的关西口音同自己聊天。

这心情宛如盼望欣赏一幅新地图。

可是,迟迟不见阿荣回来。佐山等得十分心焦,那情形仿佛像在大街上等人似的。在这所静悄悄的大房子里,隐藏着两位年轻的姑娘。

佐山起身走到组合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然而,他却没心思喝。

不知不觉,窗外升起了一轮明月,几点繁星点缀在夜空中。一架夜航的飞机轰鸣着由远而近,从房顶上一掠而过。那巨大的轰鸣声萦绕在耳际,久久不肯散去。

“这姑娘真让人捉摸不透。”佐山尽管嘴上这样唠叨着,但内心亦明白了几分。

表面上,阿荣是个极为自信的姑娘,然而,一旦受到对方的冷落,便变得十分脆弱。她的这种性格虽然使人难以理解,但正是由于这一点,才博得了市子的疼爱。

不过,她这样一味依赖市子,将来会怎样呢?

佐山曾告诫市子不要陷得太深,还是及早将她送回大阪为好。然而,看目前的情形恐难办到,因为,他们尚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佐山把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放到一边,拿起弗朗西斯·爱尔斯的推理小说读了起来。这部小说他扔在那里十多天了。

走廊里骤然响起两个姑娘悦耳的叫声,她们随着市子一同向佐山的房间走来。妙子进来后便立在了门旁,而阿荣的脸上却显出悲戚的神情。

“阿荣,你还有什么想谈的吗?”佐山问道。

“下次吧。”

“谈什么?”市子回头看了看阿荣。

阿荣缩了缩脖子,在妙子的前面先出去了。

“阿荣方才陪我吃饭的时候,谈了许多。后来,她说过一会儿再来和我谈谈,可是却一去不返。这姑娘性情多变,像个小孩子……”

“这姑娘既单纯又高傲,不过,倒是蛮有魅力的吧?”

佐山逗妻子道:

“那姑娘好像对我有点儿意思。”

“她一直都很怕你呢!”市子笑着说道。

“她说自己什么都不想干,把我吓了一跳!还说什么希望过紧张、激烈的生活……”

自那日起

妙子将放着鸟食的竹勺一凑近鸟笼,两只小文鸟就扑打着翅膀冲上前来。

只要妙子一走进房间或有所动作,它们就叽叽地叫个不停。

这两个小东西的生命系于妙子一身。

妙子梦想着小鸟快快长大,飞到自己的肩上、手上,即使走出庭院也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跟在自己身边。她把鸟食轻轻地送到小鸟的嘴里。在这段时光里,她忘却了孤独,忘却对世人的惧怕。

少顷,她又记起了那日买文鸟的事。

在看“我们人类是一家”摄影展的时候,妙子突然咳嗽得喘不气来。她无力地靠在了有田的胸前。有田搀扶着她出了会场,妙子休息了很长时间,有田从水果店买了柠檬,挤出汁来喂她喝了下去。

妙子被有田直接送回了家。小鸟是第二天傍晚千代子给送来的。

当时,妙子已悄悄地溜出家门,跑上了多摩河大堤,因此没有见到千代子。昨天,她只买了一只小文鸟,可送来的却是两只,一定又是千代子送的。

妙子把其中一只小文鸟叫“千代”。

当妙子喂小文鸟时,另一只笼子里的知更鸟却在不停地跳来跳去。

“你嫉妒了?都成大人了……”她对知更鸟说着,同时,想起了阿荣。

从买文鸟那天起,她的命运似乎发生了变化。阿荣也是那天来的。

阿荣的出现给妙子带来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这种不安的心情远甚于嫉妒。阿荣插足在佐山夫妇中间,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妙子若是有能力的话,真想阻止阿荣在这个家住下去。

然而,小鸟是不会区别妙子和阿荣的。

它见到阿荣也会叽叽地叫着,高兴地扑打翅膀。

妙子将在水中浸泡了半日的小米拌在蔬菜汁里,精心制作着柔软可口的鸟食。在一旁观看的阿荣迫不及待地说:

“让我先喂喂它们……”她伸手拿起盛着鸟食的竹勺,“它们的嘴这么大,看了叫人恶心。”

“对它们没有诚意可不行!”妙子有些看不下去,“请让我来喂。”

“诚意……?”

阿荣仿佛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顺手把竹勺递给了妙子。

“你吓了我一跳!喂鸟还要什么诚意?”

“你的喂法缺乏爱心!”

“爱心……?你别吓唬人了!那鸟饿得眼珠直转,给它们吃不就得了吗?”

“不是的!”

“诚意和爱心?那还不好办,看它们张嘴大叫就给它们吃嘛!”

“你一次喂得太多,都掉到地上了,而且,你把竹勺都塞进它的嗓子眼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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