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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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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如此。”

说到这里,卡尔顿站起身子去帮他穿外衣,停止了谈话。“可是你还年轻。”罗瑞先生又回到这个话题。

“是的,”卡尔顿说。“我年轻。可是我这种年轻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我活够了。”

“我才活够了呢,我相信,”罗瑞先生说。“你要出去么?”

“我跟你一起步行到她家门口。你知道我的这种流浪汉习惯,我是闲不住的。如果我在街上转上很久,你也不用担心。早上我又会出现的。你明天要去法庭么?”

“不幸的是,要去。”

“我也要去,但只是去当听众。我的密探会给我找到地方的。扶住我的胳膊,先生。”

罗瑞先生扶住他,两人下楼走到街上。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罗瑞的目的地。卡尔顿在那儿跟他分了手,却在附近留连不去。大门关上之后他又走到门前,摸了摸门。他听说过她每天都要去监狱。“她从这儿出来,”他四面望望,“往这边走,一定也常踩在这些石头上。我跟着她的脚步走走吧。”

夜里十点钟他在拉福斯监狱前露西曾数百次站立过的地方站住了。一个小个子锯木工已关上铺子,正坐在店门口抽烟。

“晚安,公民。”卡尔顿经过时停下打招呼,因为那人好奇地看他。

“晚安,公民。”

“共和国情况如何?”

“你是说断头台吧。棒着呢!今天已是六十三个。马上就要满一百了。参孙和他的部下有时抱怨说太累了。哈,哈,哈!参孙真会开玩笑。好一个剃头匠!”

“你常去看那剃头匠——”

“看他剃头?经常去,每天都去。多灵巧的剃头匠!你见过他剃头么?”

“没有。”

“在他活儿多的时候去看看吧。想想看,公民。今天他两袋烟工夫不到就剃掉了六十三个头呢!两袋烟工夫不到,真话。”

这位傻笑着的小个子取下烟斗,解释他是怎样替刽子手计算时间的。卡尔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真恨不得一拳揍死他。他转身要走。

“可你不是英国人,”锯木工问,“虽然你一身英国装。”

“是英国人,”卡尔顿再次停步,回头作答。

“你说话像个法国人呢。”

“我在这儿读过书。”

“啊哈!地道的法国人!晚安,英国人。”

“再见,公民。”

“你得去看看那巧妙的玩艺儿,”小个子坚持自己的看法,在他背后叫道,“还带个烟斗去!”

西德尼走出他的视线不远,便在街心站住了。他就着闪烁朦胧的路灯在一张纸片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然后驾轻就熟地穿过几条黑暗肮脏的街道——街道比平时肮脏多了,因为在恐怖时期就是县堂皇的大街也没有人打扫——来到一家药店前站住了。药店老板正在关门,那是在一条弯曲的上坡路边由一个不老实的昏聩的小个子开的一个不老实的昏暗的小店。

他走到柜台前招呼了老板一声,便把字条放到他面前。“咻!”药店老板看了条子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嗨!嗨!嗨!”

西德尼·卡尔顿没答理。药店老板又问:

“是你要么,公民?”

“我要。”

“你得注意,要分开使用,公民。你知道合用的后果么?”

“很清楚。”

几包药分别包好后递给了他。他一包一包放在内展上衣的口袋里,数好钱付了帐,小心地离开了药店。“在明天到来之前,”他说,抬头望望月亮,“再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可我是睡不着的了。”

他这话是在飞速漂移的流云之下大声说出的,态度再也不是满不在乎,也不是懒散多于轻蔑,而是表现了一个厌倦者的决心。他曾旁徨漂泊,也曾作过斗争,却老是走投无路。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路,看到了尽头。

很久以前,他在早年的竞争者中以头角峥嵘、前程远大著称的时候,曾随着父亲的灵柩来到墓前—一母亲多年前早已去世一一此刻,当他沿着黑暗的街道在重重的黑影里蹀躞,任月亮和流云在他头顶漂移时,父亲墓前庄严的词句忽然涌现在他心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孑然一身的他滞留在一个由斧头统治的城市里,心里禁不住为当天处决的六十三个人,也为关在牢里明天、后天、再后天待决的无数人感到痛苦。那联想的链条,那令他回想起了当年的词句,有如从深海拔起了一根连着生锈的船锚的链条,是很容易追溯的。可是他没有去追溯,只是反复念诵着那几句话,往前走去。

西德尼·卡尔顿怀着庄严的兴趣望着还有灯光闪烁的窗户,窗里的人能得到几小时平静便忘却了四周的恐怖,要睡觉了。他望着教堂的塔楼,那儿已没有人作祈祷,因为多年来以牧师身分出现的骗子手、强盗和花花公子已普遍使人深恶痛绝到了宁肯自我毁灭的程度。他望着远处的墓地,墓地大门上标明是划拨给“永恒的休息”的。他望着爆满的监狱,望着街道,一批批囚犯就是沿着这些街道走向死亡的。死亡早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断头台的行动在世人心里已引不起什么冤魂不散的凄惨传说。他怀着庄严的兴趣观察着这个在喧哗激怒之中落入夜间短暂休眠的城市,观察着它的生命与死亡。他再度行过了塞纳河,踏入了灯光较为明亮的市街。

街上马车稀少,因为坐马车可能引起怀疑,上流社会的人早把脑袋隐藏到红便帽之下,穿上沉重的鞋,蹒跚地步行。不过戏院仍然满座,他经过戏院时,人群正欢笑着往外涌,议论着往家里走。戏院门前有个小姑娘正和她的妈妈一起穿过泥泞要过街去。他抱起了孩子送她过街。在那怯生生的手臂放松他的脖子时,他要她让他亲一亲。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此时道路悄寂,夜色渐浓,《圣经》的词句伴和着他的脚步的回音,在空中回荡。他心里一片宁静,一念不兴,只偶然伴随着脚步在嘴里重复那些词句,可那些词句却永远在他耳里震响。

夜色渐渐淡去,他站在桥头,听着河水拍打着巴黎岛的河堤,堤边的房屋与大教堂在月光下泛着白光,融浑交汇,有如图画。白日冷清清地到来了,像从空中露出了一张死尸的脸。然后夜、月亮和星星便淡成灰白,死去了。一时之间,大千世界仿佛交给了死神统治。

但是,辉煌的太阳升起来了,仿佛用它那万丈光芒把夜间令他沉重的词句直接送进了他的心窝,给了他一片温暖。他用手肃然地遮住眼睛,迎着阳光望去,看到一道光桥架在空中,把他和太阳联结起来,阳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地熠耀着。

清晨静谧之中的澎湃的潮水是那么迅疾,那么深沉,那么可信,有如意气相投的挚友。他远离了房舍,沿着河边走去,竟沐着太阳的光亮与温暖,倒在岸边睡着了。他醒来站起身子,还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望着一个漩涡漫无目的地旋卷着,旋卷着,终于被流水吸去,奔向大海——“跟我一样!”

一艘做生意的小艇扬起一片色调如死叶般柔和的风帆,驶入了他的视线,又驶出了他的视线消失了。那小艇的踪迹在水中隐没时,他心里爆发出一个祈祷,祈求慈悲对待他的一切盲目行为与错误。那祈祷的结尾是:“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他回到银行时,罗瑞先生已经外出。这善良的老人的去向不难猜测。西德尼.卡尔顿只喝了点咖啡,别的什么都没喝,再吃了一点面包,然后洗了洗,换了衣服,让自己清清爽爽,便到法庭去了。

那只黑色的绵羊(许多人一见他便吓得躲开)把他塞进入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去时,法庭里正是一片喧哗与骚动。罗瑞先生在那儿,曼内特医生在那儿,她在那儿,坐在她父亲身边。

她的丈夫被押进来时,她向他转过眼去,那目光是那样有力,那样鼓舞,那样充满钦敬的挚爱与怜惜的柔情,却又表现了她为他而具有的勇气。那目光在他脸上换回了健康的血色,使他一顾一盼都神采奕奕,使他的心活跃起来。若是有人注意到了露西的目光此刻对西德尼.卡尔顿的影响,便也会发现她对他的影响也正跟对她的丈夫一模一样。

在那不公正的法庭面前很少有保证听取被告申诉的程序,甚至根本没有。若是一切的法律、手续和仪式当初不曾受到这样恣意的践踏,致使这场革命的自杀性的报复把它们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眼前这种革命就不会发生了。

每一双眼睛都转向了陪审团。陪审团员全是跟昨天、前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样的坚定的爱国者、优秀的共和主义者。其中有一个人最引人注目,那人一脸饥渴、迫不及待,手指头老在嘴边抓来挠去,那样子给观众巨大的满足。那是圣安托万区的杰克三号,一个嗜杀成性、食人生番式的、满怀血腥的陪审员。整个陪审团有如一群为审判鹿而集合起来的恶狗。

每一双眼睛又转向了五位法官和公共检察长,今天这里完全没有偏私,只有一片凶残暴戾、不讲情面、杀气腾腾、公事公办的神气。每一双眼睛都转向人群中的另一双眼睛,称许地向对方眨眨眼,点点头,又再向前望去,聚精会神地听着。

查尔斯·埃佛瑞蒙德,又名达尔内。昨日开释,昨日再次受到指控,重新被捕。控诉书昨夜已交该犯本人。该犯以共和国的敌人、贵族、出身残暴贵族家庭嫌疑受到揭发,该犯所属家族已因使用现己被剥夺的特权无耻欺压百姓而被剥夺法律保护。根据剥夺法律保护条令,查尔斯·埃佛瑞蒙德,又名达尔内,依法当处以死刑,绝无宽贷。

公众检察官的发言极简短,大意如此。

法庭庭长提问,被告受到的是公开揭发,还是秘密揭发。

“公开揭发,庭长。”

“谁是揭发人?”

“有三个人揭发。欧内斯特.德伐日,圣安托万区酒店主。”

“好。”

“泰雷兹.德伐日,上述德伐日之妻。”

“好。”

“亚历山大.曼内特,医生。”

法庭里爆出一片震耳的喧嚣,曼内特医生在喧嚣中从座位上站起来,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庭长,我向你提出愤怒的抗议。这是伪造,欺骗。你知道被告是我女儿的丈夫,而我的女儿和她所爱的人在我眼中比我的生命还要宝贵。这位硬说我揭发了我女儿的丈夫的人是谁?在哪儿?”

“曼内特公民,安静。不服从法庭的权威是能叫你失去法律的保护的。至于说比你的生命更宝贵么,对于一个好公民而言,没有什么能比共和国更宝贵的了。”

这番申斥获得了高声的喝彩。庭长摇铃要求安静,然后激动地讲了下去。

“即使共和国要求你牺牲你的女儿,你的责任也只能是拿她作牺牲。肃静,往下听!”

一片疯狂的欢呼随之而起。曼内特医生坐下,眼睛四面望着,嘴唇发抖。他的女儿更靠近了他。那满脸饥渴的人搓搓双手,又用一只手在嘴边抓挠了起来。

德伐日出庭。法庭肃静到能听见他发言时,他迅速叙述了囚禁的故事。他从孩子时起就在医生家工作,医生获释时被交给他。他的陈述受到以下的简短审查。法庭工作一向十分迅速。

“你在攻占巴士底狱时表现良好,是么,公民?”

“我相信如此。”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激动的尖叫,“你在巴士底是最出色的爱国者,你为什么不说?你那天在那儿是个炮手,那受到诅咒的要塞被攻垮时,你是最早冲进去的。爱国者们,我说的是真话吧!”

那在听众的热烈赞扬声中像这样促进了审讯过程的是复仇女神。庭长摇铃,受到鼓动、头脑发热的复仇女神尖叫道,“我才不理你那铃声呢,”因而她再次受到赞赏。

“向法庭报告那天你在巴士底狱做的事吧,公民!”

“我知道我所说的囚犯曾被关在一间叫作北塔一O五的牢房里,”德伐日低头望了望他的妻子,她站在他证人席的台阶下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是从医生那儿听说的。他在我的照顾下做鞋的时候只知道自己叫北塔一0五,别的名字都不知道。我那天开炮时已下定决心,只要攻下了要塞,一定要去检查那间牢房。我跟一个公民在一个管牢的人带领之下爬上了牢房。那公民现在是在座的一个陪审员。我很仔细地检查了那屋子。我在烟囱的一个洞里发现了一块被取下又重新安好的石头,从那里面找到了一份手稿。这就是。我曾研究过曼内特医生好些笔迹,把那当作一项工作。这份手稿确实是曼内特医生的手迹。我把曼内特医生这份亲笔手稿呈交庭长处理。”

“宣读手稿。”

死一样的沉默和安静。受审的囚徒满怀爱意望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断焦灼地从他望到自己的父亲;曼内特医生目不转睛地望着朗读者;德伐日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囚徒;德伐日目不转睛地望着看得正高兴的妻子;法庭上其他的眼睛都专注地望着医生;医生对他们却一个也没看见。法庭宣读了那份手稿,全文如下——

(my285。)

第10章 阴影的实质

“我,不幸的医生亚历山大·曼内特,波维市人,后居巴黎,于一七六七年最后一个月在巴士底狱凄凉的牢房里写下这份悲惨的记录。我打算把它藏在烟囱墙壁里——我花了很长的时间,下了极大的功夫才挖出了这个隐藏之地。在我和我的悲哀都归于尘土之后也许会有人怀着怜惜之情在这里找到它。

“我是在被幽禁的第十年的最后一个月用生锈的铁尖蘸着从烟囱刮下的烟炭和木炭末拌和了我的血很吃力地书写的。我心里已不再存有希望。我从自己身上的可怕征兆看出,我的神智不久即将遭到破坏。但我庄严宣布我现在神智绝对清楚,记忆完全准确,我所写下的全是事实,我可以在永恒的审判席位上为我所写的最后记录负责,无论是否有人会读到它。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第三周一个多云的月夜(我想是二十二日夜),我在塞纳河码头边一个行人已稀的地点散步,想借霜冻的空气清凉一下。“那地方距我在医学院街的住处有一小时路程。这时一辆飞驰的马车从我身后赶来,我怕被它撞伤,急忙闪到路边书》三十八卷。参见“伦理学”“教育”、“文学”、“法学”中,让它过去,车窗里却伸出一个头来,一个声音命令车夫停下。

“车夫一收马缰,车停下了,刚才那个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我答应了。那时马车已在我前面颇远,在我走到车前时,两位绅士已开门下了车。我观察到两人都用大氅裹紧,仿佛不愿叫别人认出。他俩并排站在车门边,我观察到他们跟我年纪相仿,也许略小一点,而且两人的高矮、神态、声音和面貌(就我所能看到的部分而言)都十分相像。

“‘你是曼内特医生么?’一个说。

“‘是的。’

“‘曼内特医生,以前住在波维,’另一个说,‘年轻的内科医生,最初原是外科专家,近一两年在巴黎名气越来越大,是么?’

“‘先生们,’我回答道,‘我就是曼内特医生,你们过奖了。’

“‘我们到你家去过,’第一个说,‘运气不好,没找到你,听说你可能往这个方向走,便跟着来了,希望能赶上你。请上车吧!’

“两人架子都很大,一边说话,一边走了上来,把我夹在他们和马车车门之间。两人都带着武器,我却没有。

“‘先生们,’我说,‘对不起,但我一向是要事先了解是谁赏光要我出诊,病号的情况如何的。’

“回答的是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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