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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亨利作品选-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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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间,”房东说,还是那副毛皮嗓子。“房间很不错,难得有空的时候。今年夏天这儿还住过一些特别讲究的人哩——从不找麻烦,按时提前付房租。自来水在过道尽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住了三个月。她们演过轻松喜剧。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也许你听说过她吧——喔,那只是艺名儿——就在那张梳妆台上边,原来还挂着她的结婚证书哩,镶了框的。煤气开关在这儿,瞧这壁橱也很宽敞。这房间人人见了都喜欢,从来没长时间空过。” 

“你这儿住过很多演戏的?”年轻人问。 

“他们这个来,那个去。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在演出界干事。对了,先生,这一带剧院集中,演戏的人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到这儿来住过的也不少。他们这个来,那个去。” 

他租下了房间,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很累,想马上住下来。他点清了租金。她说房间早就准备规矩,连毛巾和水都是现成的。房东走开时,——他又——已经是第一千次了——把挂在舌尖的问题提了出来。 

“有个姑娘——瓦西纳小姐——埃卢瓦丝·瓦西纳小姐——你记得房客中有过这人吗?她多半是在台上唱歌的。她皮肤白嫩,个子中等,身材苗条,金红色头发,左眼眉毛边长了颗黑痣。” 

“不,我记不得这个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换名字跟换房间一样快,来来去去,谁也说不准。不,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 

不。总是不。五个月不间断地打听询问,千篇一律地否定回答。已经花了好多时间,白天去找剧院经理、代理人、剧校和合唱团打听;晚上则夹在观众之中去寻找,名角儿会演的剧院去找过,下流污秽的音乐厅也去找过,甚至还害怕在那类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他对她独怀真情,一心要找到她。他确信,自她从家里失踪以来,这座水流环绕的大城市一定把她蒙在了某个角落。但这座城市就像一大团流沙,沙粒的位置变化不定,没有基础,今天还浮在上层的细粒到了明天就被淤泥和粘土覆盖在下面。 

客房以假惺惺的热情迎接新至的客人,像个暗娼脸上堆起的假笑,红中透病、形容枯槁、马马虎虎。破旧的家具、破烂绸套的沙发、两把椅子、窗户间一码宽的廉价穿衣镜、一两个烫金像框、角落里的铜床架——所有这一切折射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舒适之感。 

房客懒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客房则如巴比伦通天塔的一个套间,尽管稀里糊涂扯不清楚,仍然竭力把曾在这里留宿过的房客分门别类,向他细细讲来。 

地上铺了一张杂色地毯,像一个艳花盛开的长方形热带小岛,四周是肮脏的垫子形成的波涛翻滚的大海。用灰白纸裱过的墙上,贴着紧随无家可归者四处漂流的图片——“胡格诺情人”,“第一次争吵”,“婚礼早餐”,“泉边美女”。壁炉炉额的样式典雅而庄重,外面却歪歪斜斜扯起条花哨的布帘,像舞剧里亚马逊女人用的腰带。炉额上残留着一些零碎物品,都是些困居客房的人在幸运的风帆把他们载到新码头时抛弃不要的东西——一两个廉价花瓶,女演员的画片,药瓶儿,残缺不全的扑克纸牌。 

渐渐地,密码的笔形变得清晰可辨,前前后后居住过这间客房的人留下的细小痕迹所具有的意义也变得完整有形。 

梳妆台前那片地毯已经磨得只剩麻纱,意味着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面迈步。墙上的小指纹表明小囚犯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阳光和空气之路。一团溅开的污迹,形如炸弹爆炸后的影子,是杯子或瓶子连同所盛之物一起被砸在墙上的见证。穿衣镜镜面上用玻璃钻刀歪歪扭扭地刻着名字“玛丽”。看来,客房留宿人——也许是受到客房那俗艳的冷漠之驱使吧—— 

曾先先后后在狂怒中辗转反侧,并把一腔愤懑倾泄在这个房间上。家具有凿痕和磨损;长沙发因凸起的弹簧而变形,看上去像一头在痛苦中扭曲的痉挛中被宰杀的可怖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动荡砍去了大理石壁炉额的一大块。地板的每一块拼木各自构成一个斜面,并且好像由于互不干连、各自独有的哀怨而发出尖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这一切恶意和伤害施加于这个房间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称之为他们的家的人;然而,也许正是这屡遭欺骗、仍然盲目保持的恋家本性以及对虚假的护家神的愤恨点燃了他们胸中的冲天怒火。一间茅草房——只要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会打扫、装点和珍惜。 

椅子上的年轻人任这些思绪缭绕心间,与此同时,楼中飘来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声音和气味。他听见一个房间传来吃吃的窃笑和淫荡放纵的大笑;别的房间传来独自咒骂声,骰子的格格声,催眠曲和呜呜抽泣;楼上有人在兴致勃勃地弹班卓琴。不知什么地方的门砰砰嘭嘭地关上;架空电车不时隆隆驶过;后面篱墙上有只猫在哀叫。他呼吸到这座房子的气息。这不是什么气味儿,而是一种潮味儿,如同从地窖里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发出的霉臭。 

他就这样歇在那儿,突然,房间里充满木犀草浓烈的芬芳。它乘风而至,鲜明无误,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脱脱几乎如来访的佳宾。年轻人忍不住大叫:“什么?亲爱的?”好像有人在喊他似地。他然后一跃而起,四下张望。浓香扑鼻而来,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拥抱香气。刹那间,他的全部感觉都给搅混在一起。人怎么可能被香味断然唤起呢?唤起他的肯定是声音。难道这就是曾抚摸、安慰过他的声音? 

“她在这个房间住过,”他大声说,扭身寻找起来,硬想搜出什么征迹,因为他确信能辨认出属于她的或是她触摸过的任何微小的东西。这沁人肺腑的木犀花香,她所喜爱、唯她独有的芬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房间只马马虎虎收拾过。薄薄的梳妆台桌布上有稀稀拉拉五六个发夹——都是些女性朋友用的那类东西,悄声无息,具有女性特征,但不标明任何心境或时间。他没去仔细琢磨,因为这些东西显然缺乏个性。他把梳妆台抽屉搜了个底朝天,发现一条丢弃的破旧小手绢。他把它蒙在脸上,天芥菜花的怪味刺鼻而来。他顺手把手绢甩在地上。在另一个抽屉,他发现几颗零星纽扣,一张剧目表,一张当铺老板的名片,两颗吃剩的果汁软糖,一本梦释书。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个女人用的黑缎蝴蝶发结。他猛然一楞,悬在冰与火之间,处于兴奋与失望之间。但是黑缎蝴蝶发结也只是女性庄重端雅但不具个性特征的普通装饰,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随后他在房间里四处搜寻,像一条猎狗东嗅西闻,扫视四壁,趴在地上仔细查看拱起的地毡角落,翻遍壁炉炉额和桌子、窗帘和门帘、角落里摇摇欲坠的酒柜,试图找到一个可见的、但他还未发现的迹象,以证明她就在房间里面,就在他旁边、周围、对面、心中、上面,紧紧地牵着他、追求他,并通过精微超常的感觉向他发出如此哀婉的呼唤,以至于连他愚钝的感觉都能领悟出这呼唤之声。他再次大声回答“我在这儿,亲爱的!”然后转过身子,目瞪口呆,一片漠然,因为他在木犀花香中还察觉不出形式、色彩、爱情和张开的双臂。唔,上帝啊,那芳香是从哪儿来的?从什么时候起香味开始具有呼唤之力?就这样他不停地四下摸索。 

他把墙缝和墙角掏了一遍,找到一些瓶塞和烟蒂。对这些东西他不屑一顾。但有一次他在一折地毡里发现一支抽了半截的纸雪茄,铁青着脸使劲咒了一声,用脚后跟把它踩得稀烂。他把整个房间从一端到另一端筛了一遍,发现许许多多流客留下的无聊、可耻的记载。但是,有关可能曾住过这儿的、其幽灵好像仍然徘徊在这里的、他正在寻求的她,他却丝毫痕迹也未发现。 

这时他记起了女房东。 

他从幽灵萦绕的房间跑下楼,来到透出一缝光线的门前。 

她应声开门出来。他竭尽全力,克制住激动之情。 

“请告诉我,夫人,”他哀求道,“我来之前谁住过那个房间?” 

“好的,先生。我可以再说一遍。以前住的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夫妇,我已经说过。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演戏的,后来成了穆尼夫人。我的房子从来声誉就好。他们的结婚证都是挂起的,还镶了框,挂在钉子上——” 

“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哪种女人——我是说,她长相如何?” 

“喔,先生,黑头发,矮小,肥胖,脸蛋儿笑嘻嘻的。他们一个星期前搬走,上星期二。” 

“在他们以前谁住过?” 

“嗨,有个单身男人,搞运输的。他还欠我一个星期的房租没付就走了。在他以前是克劳德夫人和她两个孩子,住了四个月;再以前是多伊尔老先生,房租是他儿子付的。他住了六个月。都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再往以前我就记不得了。” 

他谢了她,慢腾腾地爬回房间。房间死气沉沉。曾为它注入生机的香气已经消失,木犀花香已经离去,代之而来的是发霉家具老朽、陈腐、凝滞的臭气。 

希望破灭,他顿觉信心殆尽。他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咝咝作响的煤气灯的黄光。稍许,他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长条,然后用刀刃把布条塞进门窗周围的每一条缝隙。一切收拾得严实紧扎以后,他关掉煤气灯,却又把煤气开足,最后感激不尽地躺在床上。 

按照惯例,今晚轮到麦克库尔夫人拿罐子去打啤酒。她取酒回来,和珀迪夫人在一个地下幽会场所坐了下来。这是房东们聚会、蛆虫猖厥的地方。 

“今晚我把三楼后间租了出去,”珀迪夫人说,杯中的酒泡圆圆的。“房客是个年轻人。两个钟头以前他就上床了。” 

“嗬,真有你的,珀迪夫人,”麦克库尔夫人说,羡慕不已。“那种房子你都租得出去,可真是奇迹。那你给他说那件事没有呢?”她说这话时悄声细语,嘎声哑气,充满神秘。 

“房间里安起家具嘛,”珀迪夫人用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就是为了租出去。我没给他说那事儿,麦克库尔夫人。” 

“可不是嘛,我们就是靠出租房子过活。你的生意经没错,夫人。如果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人自杀,死在床上,谁还来租这个房间呢。” 

“当然嘛,我们总得活下去啊,”珀迪夫人说。 

“对,夫人,这话不假。一个星期前我才帮你把三楼后间收拾规矩。那姑娘用煤气就把自己给弄死了——她那小脸蛋儿多甜啊,珀迪夫人。” 

“可不是嘛,都说她长得俏,”珀迪夫人说,既表示同意又显得很挑剔。“只是她左眼眉毛边的痣长得不好看。再来一杯,麦克库尔夫人。”  

包打听



有两三件事我想弄明白。我才不管它神秘不神秘呢。因此,我开始去打听。 

我花了两个星期才弄清楚女人的衣箱里装了些什么。接着又开始打听为什么床垫要用双层。这种正儿八经的寻问一开始就遭到怀疑,因为听起来显得难以启齿。最后,我总算懂得了,床垫的双层结构是设计来减轻理床女人的重量的。我真愚蠢透顶,还要继续追问,为什么不作成同样大小的呢;对此,我可吃了闭门羹。 

出于求知的欲望,我急于要弄懂第三个问题,即“包打听”的性格特征。在我的头脑里,他的形象简直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了。弄清任何事情之前,我们总得先有个具体概念,哪怕是个想象的概念也罢。现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一幅约翰·多伊①的清晰画面,清晰得如同铭刻在钢板上一样。他的眼睛浅蓝,穿着棕色马甲和磨光了的黑色哔叽外套。他一直站在阳光下,口里嚼着东西;他不停地用拇指把小刀反复地一开一合。如果能找到一个更高级一点的人,我敢肯定,他将是一位高大而苍白的人,袖口露出蓝色的护腕;他老坐在那儿擦皮鞋,伴着滚木球小巷的轰隆声,周围全是绿松石。 

不过,当我在想象的画布上勾勒“包打听”,画布又变成了一片空白。我设想,他有一种可以折散的微笑(好似龇牙露齿的笑容),连接的袖口,就这个样儿。对此,我请教了一位新闻记者。 

“嗨,”他说,“‘包打听’界于流浪者和俱乐部成员之间,不完全是——呵,他适合于出席菲什②先生的招待会和私人拳击赛之间的场合。他不——呵,他既不属于莲花俱乐部,也不属于杰里·麦盖根马口铁工人学徒左钩杂烩协会。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确切地描述他。哪里发生什么事,你就会在哪儿见到他。是的,他是一种类型的人。每天傍晚,他穿得整整齐齐,熟悉内情,对城里的警察和侍者直呼其名。不,他从不伴随氢化物旅行。通常情况下,你只见他独自一人,或者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位记者朋友离我而去,我到野外闲逛。这时候,丽都街③的三千一百二十六颗电灯泡亮了。人们拥挤过去,但没能挡住我向前。妓女的眼光刺在我身上,对我毫无损伤。就餐人,城市守护神,售货女郎,骗子,乞丐,演员,强盗,百万富翁和外地人,从我身边匆匆而过,忙忙慌慌;有的闲逛,有的鬼鬼祟祟,有的昂首阔步,有的急转而去,可我并没有留意他们。我熟知他们,早已明察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一直在服务啊!我要找的是“包打听”。他是一种类型。不找到他将会成为一大过失——一种活板印刷——但是,不!让我们继续吧。 

我们以道德方面的题外话继续下去吧。目睹一家老小阅读星期天的报纸令人感到由衷的喜悦,各版分头阅读。爸爸正热切地审视那页印着年轻太太在开着的窗口作操的照片,向前躬着身子——但,那儿,你看!妈妈正兴味十足地竭力猜准填字游戏N—wYo—k中的字母。年纪最大的女儿们正急不可待地仔细阅读金融报导,因为上星期晚上某个年轻小伙子说他曾搭乘Q.,X.和Z.·威利航班飞机,而正在纽约上公立学校的十八岁的儿子却聚精会神于每周一篇讲述如何改制旧衬衫的文章,因为他希望在毕业典礼那天获得缝纫奖。 

祖母把喜剧副刊握了整整两个小时,婴孩小托蒂尽其所能随着她那不动产转让而摇来摇去。这幅画面是用来消除疑虑的,因为几行故事一滑而过,使你称心如意。它给人增添一种烈性饮料。 

我进了一家咖啡馆——正在调制饮料时,有个人抓起你刚放下的苏格兰威士忌的热汤匙。我问他是怎样理解“包打听”这个俗语、名称、描述、称谓、刻画或称号的。 

“嗨,”他小心地说,“他是个飞行员,惯于通宵达旦的攻击——明白吗?他是你在平顶脊之间的任何地方都难于碰上的性情激烈的睹徒——懂吗?我估计就这个意思。” 

我谢过他,离开了。 

在人行道上,一位募捐少女对着我的马甲兜轻轻摇着募捐盒。 

“你是否乐意告诉我,每天你募捐的时候可否遇到过通常称为‘包打听’的一类人呢?” 

“我想,我懂得你指的什么人,”她微笑着答道。“我夜复一夜地在同一场合见着他们。他们是魔鬼的卫士,假如任何军队的士兵都像他们那么忠心耿耿的话,他们的长官就被服侍得周到极了。我们在他们中间募捐,花几分钱把他们的邪恶变成为上帝服务。” 

她又摇盒子,我投进了一块银币。 

在一个灯光闪耀的旅馆前,我的一位批评家朋友正走下马车。他显得悠闲自在,于是,我又问了他。正如我确信的那样,他认认真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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