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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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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必须回答的题目纸。墙上钉着一面白旗,上边有一个可怕的绿十字。在角落里堆着拷问用的铁器,恐怖的鞭子,这一切用来劈人、钳人。撕扯人的刑具,都是堂贝贝从旧货店里找来的,他一找到,立刻就作为宗教法庭的古物编进目录里去。
国家的仁慈心肠,他的随时都会愤慨起来的、朴质的灵魂,对着这一堆生锈的铁器和那绿十字激起了反感。
“天哪!他们竟还敢那么说……我凭良心说话!……我希望他们到这儿来见识见识。”
由于要别人改变主张的强烈愿望,他在任何场合都鼓吹自己的信仰,不怕伙伴们嘲笑。但是即使在这时候他也还是表现出善良温和的,他似乎从来没有个人的痛苦。照他的意见看,对于国家命运漠不关心,不肯加入他的党的人,正是“民族无知无识的可怜的牺牲品”。救星就全靠让所有的人学会念书写字。至于他自己呢,却谦虚地放弃了这种改造,以为自己已经头脑迟钝了;但是他把自己的不学无知归罪给全世界。
有许多次,在夏季里,斗牛队坐着火车旅行,加拉尔陀也到他的“孩子们”坐着的二等车厢里来了,车门打开了,进来一个乡村神父或是一对修道士。
短枪手们看到国家在敌人面前显得格外庄重严厉的时候,就互相触动肘子,或者互使眼色。马上枪刺手牛肉汁和吞咽家都是粗鲁暴躁,喜爱争论和玩鬼把戏的人,也出于本能地讨厌教徒,这时候就低声怂恿他:
“现在他落在你手里啦!……正面攻击呀!……用你的刻毒话刺过去呀。”
但是大师是谁也没有权利跟他反对或是辩论的队长,他很有威势地滚着眼珠瞪着国家,国家就听话地不声不响了。但是在他的朴质的灵魂里,要别人改变信仰的热情,比他的服从纪律更加有力。一句微不足道的话,就足够使他对一同旅行的人展开辩论,试图说服他们相信真理。而他的真理呢,仿佛只是他从堂贝贝那儿采来的,乱七八糟没有伦次地拼凑起来的一团大话。
他的伙伴们惊奇地看着,他们感到快意,因为在他们的伙伴之中,居然有人能够对抗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甚至难倒他们,这说起来也可能并不难,因为西班牙的教士,一般都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
那些教徒被国家激烈的理论和他的伙伴们的嘲笑窘住了,终于用出最后的理论。唉!常常拚出性命的人怎么会不信上帝,居然敢想到这种事情呢?难道他们不想到,就在斗牛的时候,他们的妻子和母亲正在替他们做祷告吗?
想到他们离开塞维利亚以前,女人们亲手缝在他们斗牛士服装上的圣者纪念章和印了圣像的肩布,队员们突然静下来,一种畏惧的安静。被迷信观念束缚着的剑刺手,仿佛以为这种亵渎真会危害他的生命似的,对国家生起气来了。
“别吭声,别再说不敬的话了!……宽恕我们吧,先生们。他是个好人,但是,所有这些谎话叫他疯疯癫癫了。——别吭声,别对我回嘴!该死的!……我马上塞住您的丑嘴,我用……”
加拉尔陀为了让这些先生平静,就把整大堆恫吓和咒骂压在短枪手身上,他以为这些先生是未来的统治者。
国家用轻蔑的沉默来对付他们。“这都是无知和迷信,统统起于不知道念书和写字。”于是凭着不可动摇的信仰,凭着一个只有两三个观念深深印在头脑里的老实人所特有的固执,过了一会儿,他不管屠牛手还在生气,又辩论起来了。
他即使和短枪手、马上枪刺手一起在斗场上也不忘记他的反教权主义,可是他们却在斗牛场礼拜堂里做了祷告才走进斗场来的,并且希望缝在衣服上的肩布会把他们救出危险。
当一条庞大、沉重、脖子粗大、颜色深黑的所谓“许多磅”雄牛快要插上短枪的时候,国家就把两条胳膊伸向两边,两手拿着短枪,跟牲畜隔着点儿距离,用辱骂招呼了它:
“攻击吧,教士①!”
①教士:教士是穿黑衣服的。
这位“教士”狂暴地进攻了,当它冲过国家身边的时候,他就把短枪深深地插在它的脖子上,正像宣布一次重要胜利似的,响亮地叫喊:
“这是为教士们准备的!”
加拉尔陀终于让国家的古怪动作引笑了。
“您使我处于可笑的境地。别人总有一天会注意到我们这一队的,他们会说我们全体都是异端。您也知道,有些群众是不喜欢这样的。斗牛士就应该单管斗牛。”
但是他非常敬爱他的短枪手,他记得他对于自己的忠诚,他不止一次地达到自我牺牲的境地。每逢危险的雄牛,国家就任意乱刺,只希望赶快结束,这时候,大家对他吹口哨,他可是毫不在乎。他并不追求光荣,斗牛只是为了生计。但是,当加拉尔陀带着剑向危险的雄牛走去的时候,这短枪手就紧紧跟在他身边,准备用他能够制服野蛮牲畜的厚重的斗牛披风和强壮的胳膊来帮助他。有过两次,当加拉尔陀在沙上打滚,有被牛角触到的危险的时候,国家就向牲畜冲去,忘掉了妻子、儿女、小酒店、任何事物,唯一的愿望就是用自己的死来拯救他的大师。
当他在晚饭以后,走进加拉尔陀的吃饭间的时候,大家就当他是一家人似的接待了他。安古司蒂太太用卑微的人们在贵人们那儿一碰到就马上会合在一起的那种爱来爱他。
“来,坐在我旁边,赛白斯蒂安。您真的什么也不想喝一点吗?……对我讲讲您那家酒店的情况吧。泰雷索和您的儿女们好吗?”
国家就报告给她听前一天的生意;柜台上销掉了多少杯,送到人家家里去多少瓶,老婆婆留神地听他讲,就像一个受尽困苦,知道钱的价值需要一分一厘计算的女人。
国家接着谈到了扩充买卖的可能性,酒店如果兼卖香烟会给他很多好处。剑刺手凭着他和有力人土的友谊,可以帮忙他做到,但是赛白斯蒂安要提出这一点感到很有顾虑。
“您知道,安古司蒂太太,香烟是政府的专卖事业,而我却有我的主义,我是加入联盟党①的,而且还是委员会里的一个委员。我的同志们会怎么说呢。”
①联盟党;一八六八年九月革命胜利后不久西班牙民主党经分裂后的多数派,有他们的原则,根据这些原则拟订计划,为了这些计划,他们遭遇到监禁和死亡。
老婆婆对着这些顾虑愤愤不平起来了。
“您该做的就是替您一家人尽量多赚点面包呀。可怜的泰雷索,带着那么多儿女!……赛白斯蒂安,不要那么傻吧!把您头脑里的蜘蛛网撩撩于净吧!……您别回我嘴。不要跟前几晚一样说亵渎神的话。您想想吧,明天早晨我还要到玛卡雷娜教堂里去望弥撒呢。”
但是加拉尔陀和堂何塞正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对着利久酒①的小酒杯在抽烟,他们却想叫国家多说几句,这样他们就可以嘲笑他的理想,于是又用辱骂堂贝贝去挑拨他:这个骗子就会叫像他这样无知无识的人发狂。
①利久酒:一种芳香甘味的烈性酒。
短枪手很温顺地接受了剑刺手和他的契约经理人的玩笑。怀疑堂贝贝吗!……这种众所周知的荒唐话儿是不会叫他生气的。这正像有人打击他的另一位偶像加拉尔陀,说他不知道怎样杀雄牛一样。
但是,当他听到激起他无可压制的嫌恶的鞍匠也加入嘲笑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难道这个依靠大师过活的饿死鬼也敢跟他辩论吗?跟他!……自制力完全丧失了,也顾不到在场的还有屠牛手的母亲和妻子,还有正在模仿丈夫带着轻蔑的神色瞧着短枪手的恩卡尔娜辛,短枪手尽情地解说他的思想,就跟他在委员会上辩论一样热忱。因为缺乏比较适当的论证,他就用辱骂淹没了别人的信仰:
“《圣经》吗?……胡说八道!六天创造世界吗?……胡说八道!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吗?……胡说八道!一切都是说谎和迷信。”
“胡说八道”这一句话,是他对于他认为虚伪可笑的事物,想不出更加轻蔑的形容词的时候用的,他用极端厌恶的声调来说这一个“胡说八道”。
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是他永远不会完的讽刺对象。这个故事,他在和斗牛队一起旅行的每天下午静静地半睡半醒的时间想过很多次,在这段时间里他完全从自己的头脑里找到了无可反驳的论证。“怎么能够认为所有的人都是从那么一对人传下来的呢?”
“你瞧,我自己叫赛白斯蒂安·魏涅加斯,就是这样;您呢,胡安,是姓加拉尔陀;您呢,堂何塞,也有您的姓,个个人都有他的姓。凡是同姓的人,必定是亲族。唔!如果我们全体都是亚当的子孙,亚当的姓假定是按雷兹,那么我们全体都该姓披雷兹了。这不是十分明白吗?……如果我们每一个人的姓都不同,那一定有过许多亚当了,可见,神父们所讲的故事……全是胡说八道——落后的迷信!我们需要教育,神父就是利用我们的无知无识骗了我们……我觉得,我说得清清楚楚了。”
加拉尔陀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大笑着,模仿雄牛的吼声向短枪手致敬。契约经理人呢,用安达卢西亚式的严肃,伸出他的手,向他祝贺。
“握我的手吧!您讲得真好。就是卡斯推勒①也讲不到这样!”
①卡斯推勒(1832—1899):西班牙政治家。
安古司蒂太太听到居然在她家里议论起这样的事情来,她怀着意识到自己生命就快结束的老妇人特有的感觉,愤怒极了。
“别做声,赛白斯蒂安。闭住您那地狱里来的该死的嘴,不然就赶您出门。这儿不准说这样的话,恶鬼!要是我不知道您是个好人的话,那就糟了!……”
她终于立刻宽恕了短枪手,因为想到他非常爱她的胡安,记起他在很多次危险中奋不顾身地救过他。何况有这么一个老成持重和正直的人跟别的“孩子们”一道属于这个斗牛队;这是使她和卡尔曼都能够非常安心的事情;因为剑刺手如果没人管束的话,便会极端轻薄,很容易被希望得到女人们爱慕的欲望所诱惑。
这位亚当和夏娃的死对头替他的大师保守着一个秘密,这使得他看到大师在家里跟母亲和卡尔曼一起的时候,他就态度沉默,行动谨慎。如果这两个女人知道他知道的事儿的话,那将怎么办呢!……
虽则每一个短枪手都应该尊敬他的大师,可是国家,终于有一大,凭着自己年龄比较大和他们的老交情,壮起胆子,用粗鲁坦白的忠诚对加拉尔陀说话了。
“听我说,胡安,这件事塞维利亚人全都知道了!别人净是谈论这件事情;消息总有一天要传到您家里引起家庭不和睦的……想一想吧,这对于安古司带大大将是极大的痛苦,可怜的卡尔曼会对您生气……要记住那个歌女引起的麻烦哪;可是那究竟还是小事情。现在这一只‘野兽’可是凶猛得多危险得多了,你要小心呀。”
加拉尔陀装出不懂的样子,一方面感到发窘,但是一方面又因为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的爱情秘密而感到得意。
“唔!什么野兽呀?您说的是什么麻烦呀?”
“还用说吗!……堂娜索尔;这个贵妇人,人家说起她的闲话可多啦。雄牛饲养家摩拉依玛侯爵的外甥女儿。”
看到剑刺手不声不响,微笑着,因为发现国家消息这样灵通而感到高兴,国家就继续往下说,像一个看破一切富贵浮华的说教者。
“一个结了婚的人首先就应该求得家庭和睦。女人个个都是同样的……胡说八道。这一个跟那一个都是同样价值的,丢一个换一个真正是白白苦痛了我们的生命的傻事儿。你的仆人,二十五年以来就跟他的泰雷索一起生活,连思想上也没有一次对她不忠实过,可是我也是一个斗牛士,也有过好日子,而巨也有许多美女人向我投过媚眼呢。”
加拉尔陀立刻嘲笑了短枪手的说教。他说得正像一个修道院长。然而恨不得吃掉全部修道士的也正是他呀!
“国家,别做傻瓜吧。每个人都有他的特点呀,女人们既然向我们走来,那么,就让她们来吧。我们的生命是多么短促呀!……可能有一天我会两脚向前被抬出斗场去的!……何况您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位多么高贵的太太。如果您能看见她的话,您就不会这么说了!……”
然后,他似乎想抹掉国家脸上那一种愤慨和愁闷的神色,又坦率地补充说:
“我非常爱卡尔曼,您是知道的;我像过去一样地爱她。但是我也爱别一个。那是另一回事儿;……我说不清楚这件事。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儿;就是这样!”
短枪手这次跟加拉尔陀谈话,并没有更多的收获。
几个月以前,当斗牛季节跟着秋天一起结束的时候,剑刺手在圣罗伦慈礼拜堂里有一次巧遇。
他在带他一家人到棱科拿达去以前,曾经在塞维利亚休息了几天。当这一段安静的时间来到的时候,使剑刺手最感高兴的是可以安静地住在自己家里,不必再不断地乘火车旅行了。每一年杀死一百头以上雄牛,虽则又危险又吃力,可是一连几个月从这个斗牛场赶到那个斗牛场不断旅行,跑遍西班牙,却比斗牛加倍疲劳。
整个夏季的长途旅行,冒着燃烧的太阳,通过炙热的平原,坐在那车顶似乎着了火的老式车厢里是最耗费精力的。队里准备的大水壶,每到一站就有人给它装满,可是还是不够他们解渴。火车里又挤满了乘客,大部分都是赶到城里市集上去看斗牛的乡下人。有许多次,加拉尔陀因为怕赶不上火车,在斗场上上一杀了他最后的一条雄牛,连斗牛士衣服也不脱,就赶到站上去了,在成群的旅客和行李堆中间过去,仿佛一块发亮的五彩的陨石。他常常在头等车厢里,当着旅客的面换衣服,他们正为着跟这么一位著名人物一起旅行而高兴呢;晚上,他就弯着身子睡在车厢坐垫上度过不安宁的一夜,同时,一同旅行的人们为了让给他尽可能大的地位,都挤得紧紧的。全体都关心他的疲劳,因为想到明天就会给他们带来悲壮激动的狂欢,自己却没有丝毫的危险。
当他疲乏地到达街上点缀着旗帜和彩牌在庆祝节日的城市的时候,他不得不忍受替他捧场的人们的热情给他的折磨。斗牛迷醉心于他的名字,都在车站上等他,一直陪他到旅馆里。这些兴高采烈的人是睡足了的,他们跟他握手,拥抱,推搡,拉胳膊,希望他高高兴兴,喜欢说话,仿佛单是看到他们这件事情,就该使人感到最大的快乐似的。
有许多次,斗牛不只一场。他必须一连斗三四天,一到晚上,这位因为劳苦,睡得太少和情绪激动而精疲力竭的剑刺手,就不顾社会礼节,脱掉短上衣坐在旅馆门口乘凉。斗牛队的“孩子们”住在同一家旅馆里,也呆在大师身边,仿佛是些坐禁闭的学童。有几次,胆子最大的几个请求他答应到光辉灿烂的街上和市场上去散散步。
“明天是茂拉雄牛呢,”剑刺手回答。“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散步!你们会到明天天亮才回来,喝酒过了量,或是调情放荡得乏了力。我不答应你们出去。等我们结束的时候,我给你们吃个饱。”
等他们完成了任务以后,如果离下一次在别的城市里斗牛还有一天空闲的日子,斗牛队就延迟了旅行,跟他们的一家人离得远远的,他们就跟那些替他们捧场的斗牛迷一起放荡,大喝葡萄酒,玩女人,在斗牛迷想象起来,这就是他们的偶像的通常生活方式。
由于斗牛日期安排不适当,逼得剑刺手作荒唐的旅行。为了履行契约,他从这个城市到西班牙的另一边去斗牛,在三四天以后,又回到跟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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