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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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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斗牛日期安排不适当,逼得剑刺手作荒唐的旅行。为了履行契约,他从这个城市到西班牙的另一边去斗牛,在三四天以后,又回到跟第一个城市接近的一个城市里。因此,在斗牛最多的夏季的几个月,他差不多一直在火车里度过,弯弯曲曲走遍了半岛上的每一条铁路;下午他在斗牛场上杀雄牛,晚上就睡在火车里。
“如果把我在夏季坐火车的路程全部接成一条直线,”加拉尔陀说,“准可以通到北极了。”
斗牛季节一开始,他十分高兴地开始旅行了,他想到观众整年谈论他、迫不及待地等待他的到来,想到了出乎意外的新交的朋友,想到了女人的好奇心给他带来的恋爱奇遇,想到了不同的旅馆的生活,以及旅馆生活的骚乱和烦扰,和各色各样的饭菜;这跟塞维利亚的安静生活和棱科拿达的山村寂寞生活成为强烈的对照。
但是这种使人头昏眼花的生活过了几个礼拜以后,虽然这期间他每一场斗牛赚到五千个比塞塔,加拉尔陀却像一个离开自己家庭的孩子似地烦闷起来了。
“唉,我在塞维利亚的屋子多么清凉呀!……可怜的卡尔曼把它照料得像一只银杯子!唉,我妈妈做的饭菜,滋味多好!……”
只有空闲的晚上,他才把塞维利亚忘掉了,那时候,明天白天他不必斗牛,全队和愿意供给他们在这城市里过一次欢乐生活的斗牛迷们一起,走进了唱弗拉曼克歌①的咖啡店里,那儿的女人们和抒情歌,一切都是为着大师准备的。
①弗拉曼克歌:安达卢西亚的民歌。——世译本
在一年的其余的日子里,当他回到家里来休息的时候,加拉尔陀经历到一个名人的满足的生活,他忘掉了光荣,可以尽量享受日常生活的乐趣。他睡得很迟才起来,不必担心火车时刻表,不必想到雄牛所引起的忧虑。这天他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第二天,一连许多天都没有!他的行程不必超过蛇街,或是圣费尔南迪广场。他的一家人也似乎不同了,愉快得多,健康得多,因为他们知道他可以在家里平安地住几个月。他向街上走,毡帽搭在脑勺上,挥动着金柄的手杖,欣赏着手指上粗大的金刚钻。
在前厅里有几个人站在铁格子门边等他,人们透过铁格子可以看见白色光亮、美丽洁净的院子。他们是些让太阳晒黑的人,发出汗酸臭,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戴着四边破烂的大帽子。其中有一些是流动的农业工人,因为路过塞维利亚,认为恳求这著名的屠牛手帮助些钱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他们把这位屠牛手叫做堂胡安。另一些是住在这城市里的,用“您”字招呼他,叫他胡安尼朵。
加拉尔陀凭着他经常跟群众发生关系锻炼起来的惊人的记忆力,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他们不是学校里的老同学,就是他的流浪时代的老伙伴。
“买卖不发达吗?……现在是人人都难过日子的时候。”
趁这一种熟识还没有使他们进一步亲密起来的时候,他就转向站在身边拉铁格子门的伤疤脸。
“去对太太说,给他们每人两个比塞塔。”
于是他吹着口哨走到街上,由于自己的慷慨和自己的生活舒适而感到心满意足。
在蒙丹涅斯近旁的一家酒店里的顾客和孩子们都到门口来看他,笑眯眯的,睁着充满好奇的眼睛,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似的。
“你们好呀,先生们!……我感谢你们的客气,但是我不喝。”
一个替他捧场的人端了一杯葡萄酒向他走来,他摆脱了他,继续向前走,在隔壁一条街上,他又被两个老婆婆,他的母亲的女朋友拦住了。她们请求他做一个老婆婆的外孙的教父;她的女儿马上就要生产了;女婿是加拉尔陀的狂热的信徒,好几次在斗牛场散场的时候,为了保护他的偶像用手杖打过架,可是没有胆量向他提出要求。
“唔,该死的!……您以为我是一个奶娘吗?……由我做教父的孩子,比弃婴教养院里的孩子还要多呢。”
为了摆脱这两个好心的老妇人,他劝她们去跟他的妈妈商量。“这件事看她怎么说吧;”他又往前走,一直走到蛇街,向有些人问候,让另外些人怀着值得骄傲的友谊,当着过路人的面,享受跟他并排走路的光荣。
他探望一下四十五人俱乐部,看看他的契约经理人是不是在那儿。那是一个贵族的俱乐部,像名称所表示的那样,会员人数是有限制的,在那儿除了雄牛和马以外不谈别的。它是有钱的斗牛迷和雄牛饲养家组织起来的,其中就有像神谕者①摩拉依玛侯爵这样地位重要的人。
①神谕者:假托神的名义回答别人询问的人。
有一次,在礼拜五下午,加拉尔陀向蛇街走的时候,偶然想起到圣罗伦慈教区礼拜堂去一下。
在礼拜堂的小广场上来了几辆华丽的车子。这城市所有的最高贵的人这一天恰巧到“神威显赫的我们的父耶稣”的雕像面前来祷告。穿着黑衣服、披着富丽的头披的太太小姐们从车子上下来,有几个男人让这些女人吸引着,也走进了礼拜堂。
加拉尔陀也进去了。一个斗牛士是应该利用所有的机会跟高贵的人们发生关系的。当有钱人向他问候,漂亮女人们咕哝着他的名字,互相用眼色指指他的时候,安古司蒂太太的儿子感到得意的骄傲。
而且,他又竭诚信仰神威显赫的主。他之所以容忍了国家对于上帝或是大自然的见解,而不怎么生气,是因为神性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种模糊不定的事物,正像一位大贵人的存在一样,对他用各种各样的话污蔑,也可以平心静气听下去,因为并不认识他,只听别人说说才知道的。但是希望圣母和神威显赫的耶稣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从婴孩时代起就熟悉他们,他不答应任何人冒犯他们。
这一个粗鲁的大孩子,面对着钉死十字架的基督的戏剧风味的痛苦,感到了心头激动,基督的淌着汗水、使人痛苦的、铅色的脸,使他记起躺在斗牛场治伤所里的伙伴。跟神威显赫的神搞好关系是必要的,于是他站在雕像前面,热忱地祷告了几次“我们的父”,这时候,蜡烛光在他的摩尔式的眼睛的角膜上映出星一样的反光。
他正在为自己充满危险的生活祈求超自然的帮助,一群女人下跪时发出的沙沙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一位太太在跪着的信女们中间走过,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她身材苗条,高高的,惊人地漂亮,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戴着一顶插着羽饰的黑帽子,帽子下边闪亮着淡金色头发。
加拉尔陀认识她;她是堂娜索尔,摩拉依玛侯爵的外甥女儿,塞维利亚人都叫她“大使夫人”。她在别的女人中间走过,并没有注意她们的好奇,只是由于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眼光和引起了一阵喃喃的谈论,而感到心满意足,仿佛这一切原是应该到处跟着她的天然的光荣。一身外国式样的雅致服装和那极大的帽子,跟一团暗色的女人服装成为鲜明的对照。她跪下来,低下头,祷告了一会儿,接着她的明亮的有金色反光的天蓝眼睛镇静地向教堂各处看了一圈,就像在戏院里观众中间找寻熟人一样。这对眼睛,见到女朋友的脸儿的时候,似乎微笑了一下,然后再不断地巡视,终于碰到了正盯着她看的加拉尔陀的眼睛。
剑刺手也并不是客客气气的人。因为看惯他自己在斗牛的下午成为上万只眼睛的目标,他天真地以为:他到任何地方,所有的眼光都一定瞄准他。很多女人秘密地对他讲起,第一次在斗牛场上看到他的时候,她们所体验到的激动、好奇和恋爱的愿望。堂娜索尔的眼光,碰到了斗牛士的眼光,也并没有低下去:恰巧相反,还带着贵妇人特有的冷淡,始终看着他,逼得这尊敬有钱人的斗牛士终于转过了自己的眼睛。
“怎样的女人呵!”加拉尔陀傲慢地想,就像一个大名鼎鼎的偶像。“她也许喜欢跟我恋爱吧?”
到了教堂外边,他觉得不可能离开,为了再见她一次,他就等待在教堂门边。他的心通知他有某种异乎寻常的事情就要到来了,就像最成功的斗牛的下午一样。这是神秘的心的预感,这种预感使他在斗场上不顾群众的劝告,大胆地冒着最大的危险,而巳每次都获得辉煌的成功。
当堂娜索尔走出教堂的时候,她又毫不惊奇地看看他,好像猜到他会在门边等她似的。她和两个女朋友一起走上敞篷车子,等车夫让马儿走动的时候,她又口过头来看看剑刺手,嘴角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整个下午加拉尔陀感到心不在焉。他想到他过去的恋爱奇遇;想到一个斗牛士的丰采给予他的许多次胜利,这些胜利以前使得他感到骄傲,使得他把自己看成一个对女人绝对有引诱力的男子,可是现在却使他感到羞耻。可是像这样一个女人,一个贵妇人,她游遍整个欧洲,现在住在塞维利亚,像一个不戴皇冕的女皇!这是值得征服的女人!……除了他对于堂娜索尔的美丽的赞赏以外,他又体验到一种出于本能的尊敬感,因为他过去是一个流浪孩子,在爵位和财富有那么大权威的国土里,在摇篮里就学会了尊敬大人物。要是能够获得这么一个女人的注意可多好呵!这是多么重大的胜利呵!……
他的契约经理人,摩拉依玛侯爵和塞维利亚最重要的贵族的亲密朋友,有好几次对他谈起过堂娜索尔。
她离开家乡好几年,在几个月以前回到塞维利亚,就在青年群里激起了热情。她在长久侨居国外以后回来,很醉心于安达卢西亚人民的风俗习惯,她断定一切都非常有趣,非常……艺术。为了看斗牛,她穿戴起古老的民间女人的服装,模仿戈雅①画的文雅太太的仪态和服饰。她是健康的,爱好各种运动的女人,是一个好骑手,别人常常看到她骑着马在塞维利亚的四郊奔驰,穿着黑色的骑装,用上红色的领带,金色的头发上戴着顶白绒帽子。有几次她也在马鞍前面斜搁着刺杆②,和一群朋友,像马上枪刺手似的,到草原上去追逐和刺翻雄牛,她在这种又勇敢又危险的娱乐里得到很多乐趣。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②刺杆:一种铁尖长木柄的枪,用来刺翻小雄牛。——英译本
她并不年青。加拉尔陀还模糊地记得:他在童年时代曾经在公园区的公园里看见她坐在她的母亲身边,像一个华丽的大洋娃娃,而他呢,那时候是一个穷苦的野孩子,正在车轮底下跑来跑去拾香烟蒂头。她无疑的跟他差不多年纪,三十岁左右,却还是那样美好!跟别的女人多么不同!……她仿佛是一只热带的乐园鸟,落在院子里许多母鸡中间。
契约经理人堂何塞熟悉她的历史……堂娜索尔是一个疯姑娘。她的罗曼蒂克的名字①,跟她的特别的个性和独特的习惯是非常相称的。
①堂娜索尔:西班牙文“索尔”的意思是“太阳”。——世译本
母亲死了以后,她继承了一大笔财富。她在马德里嫁给一个贵族,年龄比她大得多,他以大使的资格代表西班牙到欧洲几个重要的宫廷去,能够走遍世界,对于一个贪图奢华和新鲜事物的女人真有极大的吸引力。
“这个女人享受过多少玩意儿呵,胡安!”契约经理人说。“十年以来,她在整个欧洲搞昏过多少个人的头脑呵!她仿佛是每一页都有秘密符号的一本地理书。毫无疑问,对于欧洲每一个国都,她都有许许多多值得追忆的事情。至于那可怜的大使呵!他无疑是烦恼死的,因为他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她飞得很高。那丈夫被派遣到这个那个宫廷里,代表西班牙人,不到年终,这一个国家的皇后就会写信到西班牙,请求把这位大使和他那迷人的妻子调走,报纸上把她叫做‘可怕的逗人恋爱的西班牙女人’。她搅得多少戴皇冕的人神魂颠倒呵……堂娜索尔来了,皇后们就发抖了,仿佛她就是虎烈拉。最后,这位可怜的大使发现,除了一个美利坚合众国以外,别无去处了,因为他是一个有原则性的人,非常喜欢国王,因此,他就死了……请不要以为单是那些在王宫里吃喝跳舞的人就叫她满足了。如果大家讲到她的话都是真话,那真是吓人呢!……这个女人做任何事情都是爱走极端的:要么就是一切,要么就是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她引诱最高级的贵人,有时候她引诱全国最卑微的平民。有人告诉我,在俄国,她想尽方法追求一个丢炸弹的人;可是那个头发蓬乱的青年并不怎么注意她,因为她妨碍他的计划。堂娜索尔却正因为这样,就越发钉住他不放,一直钉到别人把他绞死。后来她在巴黎和一个画家发生恋爱关系,别人甚至断定,他已经画了她的裸体像,不过一条胳膊搁在脸上,好叫别人认不出她,而且她的裸体画已经影印在火柴盒子上了。或许这是假的:不过是夸张。不过,这似乎是十分确实的:她曾经成为一个德国歌剧作家的爱人;如果您听过她弹钢琴的话,那真好极了!……还有唱歌!唱得就像复活节到费尔南迪戏院里来唱的歌女一样漂亮。她不但用意大利语唱歌,并且还用法语、德语和英语。她的舅父摩拉依玛侯爵,在我们自己人之间说说没关系,可就笨得像一条牛,当他在四十五人俱乐部里谈起她的时候,他还说,她也许还会说拉丁语①呢……怎样的女人可,胡安!她是多么有趣的女人呵!”
①会说拉丁语:西班牙俗语:“他会说拉丁语”,意思就是:他是一个骗子。——世译本
契约经理人赞赏地谈到堂娜索尔,以为她一生里的全部事件,不论无可怀疑的也好,值得怀疑的也好,都是奇特独创的。她的身份和财富,也使得他和加拉尔陀一样,产生了敬意和好感。他们带着赞赏的微笑谈起她。这一类事件如果在别的女人身上是一定会惹起极多污辱的解释的,他们一定会把她比作狐狸精。
“在塞维利亚,”契约经理人往下说。“她过着非常规矩的生活。因此我认为别人讲到她在外国的许多事情是不真实的。可能只是发现葡萄是酸的那些人的诽谤!”
于是,一边嘲笑着这一个女人在某些场合的那一种又勇又狠、像男子一样的精力,他又复述起流传在蛇街俱乐部里的那些窃窃私语来了。当那大使的寡妇住到塞维利亚来的时候,所有的年青人都在她的大院子里把她包围起来了。
“想象一下吧,胡安尼朵。具有这儿少见的特别风格的一个雅致女人,她的衣服在巴黎定做,她的香水从伦敦买来,何况又是国工们的女朋友……她仿佛是最有名的雄牛饲养场里打上铁印的一条雄牛,……他们像是一群疯子似地跟着她走,她又允许他们有某些自由,因为她愿意像一个男人似地跟他们一起生活。但是有几个人把这种自由误解作别的东西,对她行动得过分自由了,于是被她打了耳光,甚至遭到更坏的待遇。胡安厄朵,这个女人是危险的。有人说,她熟练击剑,斗拳,像一个英国水手似的,还知道日本的扑打‘柔道’。总之,如果有人胆敢恶作剧地碰她一碰,她就会用她那美丽的小手,差不多不费什么劲儿,就把他抓住了,不多时候,就把他扯成一片片的了。现在很少有人敢麻烦她了,但是她的仇人们还怀着恶意谈论她;有几个在那儿胡吹那些谣言,有几个简直就说她并不美。”
根据契约经理人说来,堂娜索尔似乎爱上了塞维利亚的生活。由于在迷雾和寒冷的国土里住长久了,她特别赞赏我们的明朗蔚蓝的天,我们柔和的金色的冬天的太阳,非常赞赏这可以人画的国土里的生活的甜蜜。
“她喜欢我们这儿不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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