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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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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胡安先生!……我们已经准备替您的‘真实活儿’鼓掌啦!”
他看到第一排里,在障墙里边的绳索①下边,有一件折着的短大衣放在矮墙上;两条穿着衬衫的胳膊交叉地搁在短大衣上边,双手托着一张阔阔的刚刮了胡须的脸,一顶帽子一直拉到耳朵边。他似乎是从乡村里赶来看斗牛的一个善良的农民。
①绳索:平拦在看台前边的一条坚固的钢索,用来防止雄牛跳进看台。——世译本
加拉尔陀认出他来了。他是小羽毛。
土匪实现了诺言,毫不畏惧地到可能有人认识他的一万二千个人中间,向剑刺手问候来了,剑刺手感到高兴,他感谢这一种信任他的表示。
加拉尔陀惊奇着他的蛮勇。居然到塞维利亚来,走进斗牛场,远远地离开了容易保护自己的山地,没有他的两个伙伴,马和马枪的帮助,目的就是为了看看他怎样杀雄牛!在两个人之中,究竟谁更勇敢些?
并且,他想到自己在田庄里,是在小羽毛的掌握之中的,要过农村生活,也只有跟这个非凡的名人建立友谊关系才有可能。的确这条雄牛必须奉献给他。
他对镇静地看着他的土匪微笑了一下。他脱下斗牛士帽,向喧哗的人群叫嚷,眼睛可是盯着小羽毛。
“把雄牛奉献给您!”
他把他的帽子抛进看台,上百只手伸出来,争夺这一件神圣的寄存物。
加拉尔陀向国家做了个手势,叫他用恰当的披风舞动把雄牛引到他旁边来。
剑刺手展开了红布,那牲畜深深地喘息着攻击过来,在红布底下冲过了。“呼啦!”被他们的老偶像重新迷惑住的人群吼叫了,准备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做值得赞赏的了。
他在距离他几步的人群的喝彩声中,继续用红布在雄牛身上做了几次掠过,跟他距离很近的人们,都在劝告他。“加拉尔陀,小心呀!那雄牛还劲头十足。不要在牲畜和障墙之间盘旋。最好留一条容易脱身的退路。”
格外热情的一些观众用大胆的劝告鼓励他的胆量。
“干吧,用出您的剑法……着!一个剑刺就把它收拾了。”
但是牲畜太大了,任何人想收拾它都是靠不住的。雄牛被近旁的死马激起兴致,老是回到死马那儿去,仿佛那使人作呕的马肚子的臭气已经使它陶醉了。
雄牛又攻击了一阵以后,被红布搞疲乏了,站定不动了。那匹死马正在加拉尔陀背后。这是一个很坏的位置;但是他在许多次恶劣得多的情境里也胜利过呀。
他打算利用牲畜现在的静止。群众也鼓励他行动。站在第一排的人们,为了想看清这紧要关头的最细小的一个动作,都靠着障墙探出上半身来,在这些人中间,他认清楚了,有许多个开始背弃他的平民斗牛迷,现在,由于他尊重向阳观众的表示感动了他们,又在替他鼓掌了。
“利用这个机会,勇士……给我们看看真实活儿吧……干脆地扑上去呀。”
加拉尔陀略略转过头来向小羽毛致敬,小羽毛还是笑眯眯地把他的月亮脸搁在短大衣上的胳膊上。
“奉献给您,伙伴!
他侧过身子,把剑指向前方,对雄牛扑去;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大地仿佛在脚下震动了,他被扔得远远的,斗场仿佛倒塌在他身上了,周围的一切都漆黑了,四周卷起一阵猛烈的风暴。他的身子从头到脚痛苦地颤抖着,仿佛裂开了;他的头盖骨嗡嗡响着,似乎已经炸碎了;临死似的痛楚绞紧了他的胸膛……接着他对于那些并不存在的事物也意识不到了,于是他倒进了黑暗的无穷无尽的空虚里……
那雄牛就在他扑上来杀它的一瞬间,因为对于躺在他背后的马感到兴趣,竟出乎意外地对他冲过来。这是一个猛烈的冲撞,使得那浑身穿着绸缎和金绣的人在它的蹄子下打滚而且看不见了。牛角并没有刺中他,但是那打击是可怕的,毁灭性的;牲畜的头,角,整个的额角撞在人身上,就像用骨头做的大锤打下来一样。
那雄牛只注意到马,正想再向它进行攻击,觉得蹄子底下有点障碍,就转过身来攻击这躺在沙上的灿烂的傀儡。它用角挑起了他,摇耸了几秒钟,就把他扔到几步以外,然后它再第三次转过来攻击这不省人事的斗牛士。
群众因为事情发生得这样迅速都愣住了,带着紧张的心一直不声不响。雄牛一定要杀死他了!也许他已经死了!……忽然全体群众的一阵狂叫打破了这令人烦躁的寂静。一件披风展开在牲畜和它的牺牲者中间;一双强壮的手臂差不多把飘动的布钉住在牛头上,打算用披风蒙住雄牛的眼睛。这是国家,他受了绝望的推动,向牲畜冲去,情愿自己让牲畜触倒,来救他的大师。雄牛被这新的障碍搞昏了,就转向新障碍,把那倒下的人撇在后边了。短枪手夹在两只牛角中间挥着披风向后退跑,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这致死的境地;但是他还是感到满意,因为他已经把雄牛引开,远远离开加拉尔陀了。
群众被这新的事变吸引住了,差不多忘掉了剑刺手。国家也要倒下来了;他不能够从两只牛角中间脱逃出来了;那牲畜逼着他走,好像他被缚住了似的。男人们叫嚷着,仿佛他们的喊声能够帮助那被追逼的人似的;女人们啜泣起来,转过脸儿,搓着她们的手,终于短枪手利用了雄牛低下头来触他的一刹那,从牛角尖上溜到一旁,那雄牛还是盲目地向前冲,角尖上挑着那件撕碎了的披风。
紧张的情绪爆发成为震聋耳朵的鼓掌声。喜怒无常的群众只是由于危险的一刹那的印象替国家喝彩。这是他一生里最光彩的刹那。群众因为忙着替他鼓掌,差不多没有注意到加拉尔陀的不省人事的身体,脑袋倒挂着,由几个斗牛士和斗牛场仆役抬出斗场去了。
这一天晚上,在塞维利亚,大家净是谈论加拉尔陀被雄牛触倒的事情,这是他几次事变中最坏的一次。同时,许多城市里发行号外,全西班牙的报纸报导了这次遭遇,附加着长长的解释。电报向四面八方拍发,恰像一位政治界名人刚刚成了谋杀的牺牲品一样。
可怕的消息飞返了蛇街,加上了南方人特有的想象力的渲染。可怜的加拉尔陀刚才死了。报告消息的人说,他在斗场治伤所看见他睡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手里捧着十字架,所以这消息一定是真的。另外一些人传来了不那么悲惨的消息,他还没有死,但是随时都可能死。
“他的全部内脏都扯开了;他的心,他的腰子,一切!那牲畜把他的身子刺得像一个筛子。”
警察围住了斗牛场,禁止急于想知道他的情况的群众成群结队地闯进治伤所。斗牛场外边聚集着极多极多的人,向每个出来的人探问受伤者的情况。
国家出来了几次,还穿着彩装,皱起眉头,现出怒容,因为把大师运回家去所需要的一切还没准备好。
群众看到短枪手的时候,就忘掉了受伤者来祝贺国家了。
“赛白斯蒂安先生,您干得非常精彩。要是没有您,那就糟啦!……”
但是他拒绝了颂扬。他干的事情有什么价值呢?毫无价值……胡说八道。现在最重要的是那可怜的胡安的情况,他正在治伤所里跟死搏斗。
“那么,他怎样啦,赛白斯蒂安先生?”有人问他,重新关心起加拉尔陀来。
“很坏。他刚恢复过知觉来。他的一条腿断成碎片了;牛角刺在胳膊下边,别的我不知道!……这可怜人在我看来像是我自己的圣徒……我们要把他搬回家去。”
等人们用担架把加拉尔陀抬出斗场,已经是晚上了。人群沉默地跟着他走。旅途是长的。国家把披风搭在胳膊上,还穿着灿烂的斗牛士服装混在别人平常的衣服里,时时刻刻弯下身子靠近担架的漆布篷,然后命令搬运夫停一会儿。
斗牛场的医生们跟在后边,摩拉依玛侯爵和堂何塞也在一起,契约经理人似乎快在四十五人俱乐部的几个朋友的怀里晕过去了;一种共同的忧虑使他们和跟着斗牛士的担架走的褴褛的平民混在一起。
群众都很惊恐。这是哀伤的行列,仿佛遭到了什么国难,使他们撤掉了社会阶级的差别,在共同的悲痛之下所有的人都一律平等了。
“多么不幸的遭遇呵,侯爵老爷!”一个红发胖脸的农民,臂膀上搭着一件短大衣,对摩拉依玛说。
这个人两次粗暴地把搬运夫推开,想来帮忙搬运。侯爵同情地看着他。他一定是常常在路上向他致敬的农民之中的一个。
“是的;极大的不幸呵,朋友。”
“您以为他会死吗,侯爵老爷?”
“恐怕会这样吧,除非奇迹来拯救他。他被磨成粉末了呵!”
侯爵把右手搭在这一个不相识的人的肩膀上,似乎因为他的神色里显露出悲伤而感到满意。
加拉尔陀回家是确实叫人痛苦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阵绝望的狂叫。别的女人,胡安尼朵的亲戚和邻妇们,披散了头发在外面号叫,她们以为他已经死了。
牛肉汁和别的伙伴们站在门口阻挡闲人,不断地又推又打,不让他们跟着担架闯进屋子。密密层层的人群挤满了街道,他们乱哄哄地在解释这一场遭遇。所有的人都向屋子注视,仿佛想透过墙壁猜测里边的情形。
担架搬进院子旁边的一间房子里,剑刺手在极其小心的照顾之下给搬上床去。人们用染上血迹的布和散发防腐药气的绷带把他包扎起来。他的全套斗牛士服装现在只剩下一双玫瑰色的袜子。里边的衣服统统给扯下来,或者用剪刀剪下来了。
他的小辫子解开了,蓬乱地披在脖子上;他的脸色像薄饼一样苍白。他感到有一只手放在他的手里,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是卡尔曼,微微地笑了一笑;卡尔曼跟他一样苍白;她的眼睛是干的,嘴唇是紫的,她的神色是那么恐惧,仿佛他已经到了最后的一瞬间了。
剑刺手的朋友们深谋远虑地插进来干涉了。卡尔曼应该记住,伤者还只经过急救,还有许多事情要等医生们来做。
妻子被亲属朋友温和地推推送送,终于离开了房间。伤者向国家使了个眼色,他就向他俯下身子,勉强听懂了他的微弱的喃喃声。
“胡安说,”他走到院子里来说,“他要叫人立刻请鲁依兹医师来。”
“已经去请啦,”契约经理人说,很高兴自己的先见之明。他一知道伤势严重,当即就发出了电报。他断定鲁依兹医师已经在路上,第二天早晨就会到达了。
以后,堂何塞继续向在斗牛场医治他的那些医生探问。他们在一阵惊惶失措以后,已经显得乐观得多了。也许他不会死。他有这样一个结实的身体,蕴蓄着那么丰富的精力呵!……最可怕的是他受到的大脑震荡;这样可怕的猛烈打击可以使别人立刻丧命;但是他却已经战胜了虚脱而且恢复了知觉,虽则还是非常衰弱……至于那些伤呢,他们以为并不危险。胳膊上的伤并不严重;也许以后胳膊会不及以前那么灵活。腿上的伤就不能说有同样的希望了。骨头断了;加拉尔陀可能有瘸腿的危险。
在几个钟点以前,当堂何塞以为剑刺手的死不能避免的时候,他倒是勉强保持镇静的,现在听到这句话却打起哆嗦来了。他的屠牛手可能瘸腿吗!……那么他不能再斗牛啦!
看到医生们那么轻描淡写地讲到加拉尔陀可能不再适合做个斗牛士的时候,他气极了。
“这是不可能的。胡安活着可是不再斗牛,您以为这是合于逻辑的吗?……谁能够代替他呢?我告诉你们,绝对不可能!全世界最勇敢的人!……你们愿意让他退隐吗!”
他一整夜没有睡,跟队员们和加拉尔陀的姐夫在一起守护着。加拉尔陀的姐夫忽而到剑刺手的房里,忽而上楼去安慰女人们,劝阻她们想来看看斗牛士的打算。她们必须听医生们的话,免得引起伤者情感激动。胡安太衰弱了,这比他的伤更引起医生们担心。第二天早晨,契约经理人一早就赶到火车站去,等候从马德里来的特别快车。快车到了,送来了鲁依兹医师。他来了,没有行李,穿着得和向来一样随随便便,淡黄色的胡须下边露出笑眯眯的嘴,和弥勒佛一样的肚子,按着他的短腿左右跨步的节拍在宽松的背心里抖动。他在马德里得知这件不幸事故,那时候,他正看了一场斗小雄牛出来,这一次斗小雄牛的目的是把野外客店区的“孩子们”介绍给群众。滑稽剧似的表演很叫他高兴……虽则在火车上过夜是累人的,可是一想起那古怪的光景,他就笑了,似乎已经忘掉了这次旅行的目的。
当他走进斗牛士的房间的时候,斗牛士似乎在绝顶衰弱的状态之中,睁开眼睛认出是他,就带着信任的微笑振作起来了。鲁依兹在房间角落里听了以前诊治他的医生们的意见和说明以后,就很有把握地走近病床。
“大胆些,勇士,您决不会死!您真是交上好运道的家伙!”
然后又转向他的同行们,补充说:
“你们瞧,胡安尼朵是多么顽强的野兽呵!如果是别人,早就用不着我们工作了。”
他非常小心地诊察了他。这是危险的角伤,需要小心诊治。但是他见过的角伤多着呢!……对于他所谓“普通的”病,他总是怀疑不决,不敢坚持自己的主张。但是牛角伤是他的专业,碰到这种场合,他总是希望进行极端惊人的医治,仿佛牛角造成了创伤,同时也提供了一种神秘的医术似的。
“如果一个斗牛士不是当即死在斗场上,”他说,“你就差不多可以说:他总是救得活的。医治只是时间问题。”
一连三天,他们替加拉尔陀施行手术,他受着极大的痛苦,因为他的极度衰弱不允许上麻醉药。从受伤的腿里,鲁依兹医师拿出了几片碎骨。这是折断了的腿股骨的碎片。
“谁说您会不适合斗牛呢?”医师高声地说,由于自己的手段高明感到心满意足。“您会斗牛的,我的亲爱的;群众还是不得不替您热烈鼓掌呢。”
契约经理人点头同意了这个主张。他也正是这样想法。全世界最勇敢的人,难道可以成为一个残废人了结一生吗?
由于鲁依兹医师的命令,斗牛士的一家人都搬到堂何塞家里去住了。女人们碍手碍脚:动手术的时候是不能容忍她们在旁边的。斗牛士的呻吟声,就立刻会引起母亲和姐姐狂叫,像痛苦的回声似地在家里到处响起,同时卡尔曼又老是像一个疯人似的,挣扎着要跑到她的丈夫的身边来。
悲痛使妻子变了样子,使她忘记了对他的怨恨。她忏悔地哭了许多次,因为她认为自己是这次不幸事故的不自觉的肇事人。
“我是罪魁;我已经明白。”她常常对国家绝望地说。“他反反复复说过很多次,为了不再受苦,还是让雄牛触中他吧。我对他太恶毒了;我使得他生活苦楚……”
短枪手对她讲述事故的详情,要她相信这不幸是出于意外的,但是没有效果。不,据她说起来,加拉尔陀是愿意永远结束他的生命的,要不是短枪手在那时候去救他,他被搬出斗场来的时候就一定是个死人了。
手术结束以后,一家人才回到家里来。卡尔曼第一次去探望病人。
她悄悄地走进伤者的房间,低垂着眼睛,仿佛因为以前对他的敌意感到羞愧,两手捏着胡安的手,问:
“你怎样啦?”
她就这样又沉默又羞怯地坐着,当着鲁依兹和别的朋友们的面,他们也没有离开剑刺手床边。
如果她是独自一个,她也许会跪在丈夫面前,恳求他原谅。可怜的人!她的残忍使他绝望,把他送上死路。忘掉一切是必要的。她的天真的灵魂在眼睛里显露出自我牺牲和充满情爱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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