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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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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因骑士们响亮地跌在地上,用哄笑和叫嚷表达他们的高兴。这些沉重的身子和铁片护着的腿重重地跌在沙上,发出了沉重的声音。有一个仰天倒下,仿佛是装满了的袋子,他的头碰在障墙板上,发出迟钝的回声。

“这一个不会再起来了,”群众里边有人在嚷。“他的‘香瓜’①一定碰碎了。”

①香瓜:脑袋的玩笑说法。——世译本

但是他终于站起来了,伸伸胳膊,摸摸受伤的头盖骨,拾起在沙上滚过的硬邦邦的圆帽子,重新跨上原来的那匹马,“聪明的猴子”用脚踢鞭打通它站了起来,服装灿烂的骑士催促着这牲畜快跑,马在沙上拖着肚肠,因为跑动的缘故,肚肠越拖越长,越拖越重了。枪刺手就骑着这临死的动物再迎着狂怒的雄牛走去。

“为着你们的光荣!”他叫嚷着,把帽子抛向他那一班朋友。

他一到雄牛面前,立刻就站好位置刺它的脖子,这么猛烈一撞,人和马又高高地飞了起来,在空中分开了,落在地上,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打滚。有几次,在雄牛攻击以前,“聪明的猴子”和一部分群众就警告骑者:“快下来,快下来!”但是,由于那铁片保护着的硬邦邦的腿所造成的麻烦,在他能够下马以前,那马就突然死掉倒下了,马上枪刺手就从马耳朵上甩下来,正像是沉重的炮弹,头重重地碰在沙上。

雄牛的角并没有刺中骑者,但是有几个马上枪刺手跌下来以后就躺着不省人事了,几个斗牛场仆役只好把他们抬到治伤所去,医治骨折,或是把他从模样确实像死的小脑震荡的情况中救活。

加拉尔陀从这儿走到那儿,很想赢得群众的同情,因为他拖住了雄牛的尾巴,救出了一个躺在地上有受到角伤的严重危险的马上枪刺手,有很多人替他鼓掌。

当别人在插短枪的时候,加拉尔陀靠在障墙上,向包厢察看。堂娜索尔一定在哪个包厢里坐着。终于他看见了她,但是没有白头扳,也没有任何东西叫人想起这是塞维利亚来的一位太太,好像戈雅画的“玛耶”①一样。因为她那一头金头发和文雅别致的大帽子,看起来倒像是第一次到场看斗牛的一个外国女人。在她旁边坐着的就是她那个朋友;就是她谈起来颇有点儿赞赏,准备把世界上最有兴趣的事物指给他看的那个人。哈!堂娜索尔!您马上就会看到您丢掉了的那个健美者究竟有多少胆量了。她一定会当着这个可恶的外国人的面替他鼓掌;她会激起热情来,甚至会违反自己的意志,受群众的感染乐而忘形。

①玛耶:戈雅画的“玛耶”是一个典型的马德里平民女子。——世译本

加拉尔陀杀雄牛的一瞬间到了,这是第二条雄牛,群众热诚地接待了他,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上一次斗牛时候的厌烦了。一连两个礼拜的下雨,群众似乎沉得住气了。他们似乎希望这一次渴望已久的斗牛什么都好。何况,雄牛的勇猛和一大批马死掉已经使得群众心境很好。

加拉尔陀在“光荣的保证”以后,就光着头,一只手拿着红布向牲畜走去,另一只手挥着剑,轻松得像一根藤手杖似的。在他后边,虽则是有一段恰当的距离的,国家和另一个斗牛士跟着。向阳一边的群众中间响起了几阵抗议声。有多少个帮手呀!……简直是一整队教区教士在送葬呀。

“都走开!”加拉尔陀叫喊了。

两个跟着走的先锋都停住了,因为他用不容怀疑的声音,老老实实地说了这一句话。

他继续前进,一直走到雄牛近边,然后打开了他的红布,再靠近点儿,正像在他的光荣时期一样,一直到他用红布差不多碰到了那牲畜的湿漉漉的鼻尖。他做了一个掠过,呼啦!……满意的哄哄声响遍了看台。这个塞维利亚的“孩子”真名不虚传;他重新赢得了职业上的骄傲。他正在做出些大胆举动来,像他最光辉的时代一样。他的红布的掠过伴随着响亮的热情的叫喊,同时替他捧场的人们在群众里也重新神气起来,面对着反对派叱责了。你们以为怎么样?加拉尔陀当然有几次玩得不好;这一点他们承认……但是,当他愿意的时候,你们瞧吧!……

这一天一切都好。当他看到那雄牛站住不动的时候,群众提出劝告在鼓励他:“现在!刺呀!”

加拉尔陀扑了上去,用剑直刺那只牲畜,迅速地从那威胁人的两角之间跳了出来。

响起了一阵鼓掌,但是只有一瞬间,跟着就是一阵反对的哄哄声,夹着几声尖锐的口哨。替他捧场的人停止看雄牛,转过身来对别的观众显出愤愤不平的样子。多么不公道呀!多么欠缺斗牛艺术的知识呀!他很好地扑上去杀……

但是几千个含有敌意的指头指着那雄牛,并不停止抗议,整个人群用一阵震聋耳朵的口哨附和他们。

剑刺斜了,刺穿了牲畜,剑尖在靠近前腿的胁骨中间戳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做手势,在一阵愤怒中挥动胳膊。多么拙劣!就是一个劣等的斗小雄牛的也不会干得比这更坏呀!……

那条雄牛,因为剑柄在脖子上,由于剑刺手手臂扭弯了,剑尖却戳出在腿跟上,摇晃着沉重的身子,一瘸一瘸地走。这似乎激起每一个人强烈的愤怒。“可怜的牲畜!这样善良的牲畜;这样高贵的牲畜!……”有些人狂怒地叫嚷着,探出了上半身,仿佛是想向斗场冲过去。强盗!骗子!……这样地折磨一条比他还有胆量的雄牛!……所有的人都怀着对牲畜的痛苦热烈的同情叫喊,仿佛他们并不是花了钱特地来看它死似的。

加拉尔陀对自己做了的事情感到惊异,在辱骂和威吓的风暴中低下头来。“该死的倒霉命运!……”他踉光荣时期一样地扑上去杀,克制住叫他转过头去、不敢用坚定眼光看对面冲来的牲畜的那一种神经质的激动。但是尽快地离开牛角避免危险,这一种愿望使得他用这么拙劣卑鄙的剑刺来结束杀雄牛的动作,毁灭了他的幸运。

群众在看台上骚动起来了,争辩着:“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样杀雄牛。他把脸转过一边。他干得真拙劣呀。’暂加拉尔陀捧场的人们为自己的偶像辩解,热烈也并不比他们差劲:“这是无论谁都有的呀。他碰上坏运气啦。最重要的是他那么勇敢地冲上去。”

那条雄牛痛苦地摇晃着,一瘸一瘸地奔跑着,这引起了群众愤愤不平的吼叫;终于雄牛为了不再折磨自己,站住不动了。

加拉尔陀拿起另一把剑,又站到雄牛面前。

大家猜到了他的企图。他是去刺雄牛的小脑的:这是他在刺了犯罪的一剑以后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他把剑尖抵在两角中间,同时另一只手低低地挥动着红布,使牲畜受了红布的吸引低下头去,一直到地。他把剑向下压,但是那雄牛感到疼痛,头猛然一摇就把武器晃脱了。

“一!”群众用全场一致的可笑的声音叫喊。

屠牛手重复他的举动,又一次用剑刺那牲畜的小脑,唯一的结果是使得牲畜打哆嗦。

“二!”看台上人们嘲笑地唱出来。

这一次新的尝试,像前几次一样,只是引起受着苦刑的雄牛发出低沉的吼叫声。

“三!”

但是在这讽刺的合唱里,已经夹着群众吹口哨和抗议的叫嚷了。喂,这个屠牛手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它呀?……

在第四次尝试中,加拉尔陀的剑尖刺中了它的生命中枢,脊椎骨的上端,截断了脊髓,雄牛顿时倒下去了,四条腿硬邦邦地侧面躺着。

剑刺手揩揩脸上的汗,用慢腾腾的步子走向场长席,疲乏地喘着气。他终于摆脱了这只牲畜。他真担心永远不能结束它了。群众在他走过的时候,用刻毒的妙语或是轻蔑的寂静接待了他。没有一个人鼓掌。他在普遍的冷淡里向场长致了敬,就躲到障墙后边,像一个因为自己做错事情感到羞愧的小学生。当伤疤脸递给他一杯水的时候,屠牛手向包厢看去,他碰上了堂娜索尔的眼睛,她一直目送他到他的藏身处。这个女人对他怎么看法呢?看到群众嘲弄他,她会怎样同她的朋友一起笑着呵!……她看了这一场斗牛以后,会有怎样的该死的观念呵!……

他呆在斗场外围的过道上,竭力避免任何使人疲乏的动作,一直呆到给他杀的最后一条雄牛放出来的时候。他受过伤的腿很痛,因为他跑得太厉害了。他已经不是他自己所想的人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的自信也好,他决心扑近雄牛的意志也好,都没有什么效果。他的腿不像过去那么灵活稳实了,他的右胳膊不能够毫不畏惧地伸出去,尽快地刺到雄牛的脖子了。现在他的右胳膊也不服从他的意志了,带着某种野兽的那种警觉的本能缩了回来,这种野兽是认为如果把脸儿躲藏起来就可避免危险的。

他原来的迷信的恐惧突然重现,心情是沉重的。

“我运气坏,”加拉尔陀想。“我预感到第五条雄牛要触中我了……它要触中我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是,当第五条雄牛在斗场上出现的时候,它最先碰到的就是加拉尔陀的披风。这是多厉害的牲畜呀!它似乎不是昨天下午他在院子里选定的那一条。他们一定把放雄牛的次序搞错了。恐惧老是在他的耳朵边轻轻说话:“运气多坏呵!……它要触中我了:今天我要两脚朝前让别人抬出斗场去了……”

不管怎样,他还是继续逗着牲畜,时时刻刻引它离开陷入危险的马上枪刺手。起先,他在讨厌的寂静里玩披风。随后,群众软化了一点,也有人替他鼓几下掌。

杀雄牛的最后一刹那到了,当加拉尔陀站在牲畜面前的时候,所有的人似乎都猜透了他的烦乱的心境。他神昏志乱地动作着;雄牛的头微微一摇,他就认为它要攻击了,立刻向后跳开一大步,同时群众用合唱般的嘲笑对待他的逃命企图。

“跑呀!跑呀!……它触到您啦!”

突然,他似乎想不管用什么式样,只要尽快结束就好,他拿着剑向雄牛扑上去了,为了可以尽快地逃出危险,剑是斜的。爆发了一阵吹口哨和叫喊的声音。剑只刺进了一二寸,在牲畜的脖子上震动了一下,就被雄牛远远地扔出去了。

加拉尔陀转过身子拾起剑来,又走近雄牛,他摆好架势向它扑去,就在这同一瞬间,那牲畜向他攻过来了。他想逃开,但是他的腿已经不像往日那么灵活。他被攻着了,一下冲撞就滚在地上。所有的斗牛士都过来帮助他,加拉尔陀站起身来,浑身是沙,他的短裤后面有一条长长的裂缝,衬衫的下摆从裂缝里漏了出来,丢掉了一只鞋子和装饰在头发小辫子上的“摩那”。

这一个健美勇猛的年青男子,以前得到群众那样的赞赏,现在,因为露出了衬衫下摆,头发蓬松,辫子掉了下来,散乱得像一条尾巴,看起来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在他周围展开了好几件披风来帮助他保护他。连别的剑刺手也由于好心的友谊,准备来斗这条雄牛,使加拉尔陀可以早些杀死它。但是加拉尔陀似乎又瞎又聋,他一看到那只牲畜,看到最微细的一个攻击预兆就足够使他向后退,刚才他那倒地一滚仿佛已经使他恐惧得发了狂。他似乎没有听懂伙伴们对他说的话,脸色惨白,眉毛蹙拢,神志不清地结结巴巴着:

“都走开。让我独自一个来!”

同时,恐惧老是在他心里轻轻说话:“今天您要死了!这是您最后一次被雄牛触到了。”

群众看到剑刺手失掉了自制力,就猜透了他的心思。

“他怕雄牛呢!他吓坏啦!

连最热心的替加拉尔陀捧场的人也难为情地不声不响,不能解释这种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情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群众凭着自己不必冒险,可是又不容许别人胆怯的那种勇敢,似乎在欣赏他的恐怖。还有些人想起入场券的价钱,就对他叫嚷,因为他被保全自己的本能控制住了,没有满足他们狂欢的愿望。这简直是偷呀!

下流的人用侮辱他的男子气概的话骂他。大家崇拜他已经那么多年,可是现在,憎恨又叫人记起了他初做斗牛士的时代遭遇到的事情,这些事情是连他自己也早已忘掉了的。他们叫嚷着他在海格立斯林荫路野孩子群中的晚上的行为。有些人嘲笑他的撕破了的裤子和从裂缝里漏出来的衣服。

“盖起来吧,因为我们已经看见啦!”有些人装出女人嗓子叫嚷。

加拉尔陀由伙伴们的披风保护着,当雄牛被分了心的时候,就利用一切机会,用剑去刺雄牛,毫不理睬群众在喝倒彩。但是那牲畜差不多没有感觉到他的剑刺。因为他怕被雄牛触到,即使伸出臂膀去,也总是站得远远的,只用剑尖伤着它。

有几把剑在刺进肉里以后立刻落下来了;有几把剑牢牢地夹在骨头缝里,一大段露在外边,跟着牲畜的动作弯曲摇晃着。雄牛沿着斗场外圈走,低着头吼叫,仿佛在抱怨这无益的苦楚。剑刺手拿着红布跟着它,想赶快结果它,但是又怕拚命,他后边是舞着披风的一大队帮手,他们仿佛想用这种舞动披风的方法来说服牲畜,叫它弯起腿来躺在沙上似的。雄牛鼻尖滴血,脖子上插满了剑,它紧靠着障墙走过,引起了一阵阵嘲笑和辱骂。

“它是‘受苦受难的圣母’呵!”有些人喊。

另一些人把这牲畜比作插满了针的针插。“贼!恶斗牛士!”

最会辱骂的一些人,把他的名字变成女性名字来侮辱加拉尔陀的男子气概。

“胡安尼塔①!您千万不要冒险拚命呀!……”

①胡安尼塔:胡安的女名爱称。——世译本

过去了很多时候,一部分群众迁怒到斗牛士以外的人身上去了,他们转身向着场长席——“场长老爷!这种卑鄙行为要延长多久呀!

场长做了个手势,叫抗议平息下来,然后发了个信号。大家立即看到一个小使戴着瓦形的羽毛帽,肩膀上飘着一件小披风,跑到障墙后边,到了雄牛站着的地方,他向加拉尔陀举起拳头,竖起食指。群众鼓掌了。这是第一次警告。如果到第三次警告,他还是不能杀死雄牛,雄牛就要牵回院子里去,剑刺手就丢尽体面了。

加拉尔陀受到这个威胁,恐怖起来了,仿佛从被催眠的状态里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平举着剑向雄牛扑去。又是一剑几乎没有刺进那牲畜的身子。

剑刺手绝望地垂下了胳膊。唔,这条雄牛是杀不死的!……剑刺对它毫无影响。它似乎是永远不会倒下的。

在这一次毫无效果的试验以后,群众狂怒了。全体都站了起来。一阵口哨的风暴吹得震耳欲聋,逼得女人们堵起了耳朵。许多人挥着胳膊,探出了上半身,仿佛想冲到斗场上来。橘子,面包片,坐垫,任何在手头可以抛掷的东西,都瞄准屠牛手扔来。向阳看台上响出了震天动地的声音,跟汽笛声相像的吼叫,似乎不是人的喉咙能够发出来的。断断续续响着响亮的畜群铃子像是敲警钟。雄牛房旁边有很多人在合唱着给死人听的送葬曲。

许多观众向场长席转过身子。几时下第二次警告呀?加拉尔陀用手帕揩着汗,向四边看看,他似乎在惊异群众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他把一切都归罪于那条雄牛。他把眼睛转向堂娜索尔,但是她正把背脊朝向斗场。她是在可怜他吗?或者,她是在羞愧过去对于他的殷勤吗?

他又一次扑上去杀,可是很少人看得见他在干什么,因为不断地绕着他飞舞的许多披风把什么都遮住了……雄牛终于倒下了,嘴里喷出了血的奔流。

终究!……群众安静一点了,震天动地的声音停止了,但是吹口哨和叫喊还是继续着。牲畜是一个刺小脑手杀死的;人们拔出了矗立在它头上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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