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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文集-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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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一个来,〃我说。
他又说了句什么,于是六名唐山佬才一个个依次爬上船梢。他们高高矮矮大大小小都有。
〃领他们去,〃我对埃迪说。
〃请跟我到这边来,各位,〃埃迪说,嘿,我知道他这一口喝得可是够瞧的。
〃把船舱锁上,〃一等他们都进了舱,我就说。
〃明白,”埃迪说。
〃我再去把下一批送来,〃辛先生说道。
〃去吧,〃我对他说。
我把他们的船往外一推,跟他一起的那个后生就摇着橹,把船摇走了。
〃听着,〃我对埃迪说。〃这酒你就不要再喝了。你现在的胆量已经够大的啦。〃
〃行啊,老大,〃埃迪说。
〃你这是怎么啦?〃
〃我觉得这个挺好玩的,〃埃迪说。〃你说只要用大拇指这么往后一推就行?〃
〃你这个讨厌的酒鬼,〃我对他说。〃把起子拿过来让我喝一口。〃
〃瓶子空啦,〃埃迪说。〃对不起啊,老大。〃
〃听着。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一看见他给我钱,就把好舵轮,加大马力开。〃
〃行啊,老大,〃埃迪说。
我探手上去,把另一啤酒拿来,又取来开塞钻,拔出了瓶塞。我喝了一大口,重又回到了船尾。那啤酒又给拧紧了塞子,藏在两只满盛着水的柳条筐水壶背后。
〃辛先生来了,〃我对埃迪说。
〃明白,〃埃迪说。
小船向我们摇来了。
他让小船靠上了我们的船梢,这回我让他们自己用手拢住。辛先生抓住了我们装在船后的滚轮,我们捕到大鱼都是拉到这滚轮上再拖上船的。
〃让他们上船,〃我说。〃一个一个来。〃
又是六个各色各样的唐山佬,从船梢上了船。
〃打开船舱,领他们去,〃我对埃迪说。
〃明白,〃埃迪说。
〃把船舱锁上。〃
〃明白。〃
我看见他把着舵轮了。
〃好啦,辛先生,〃我说。〃把余下的钞票拿来看看吧。〃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了钱向我递过来。我伸过手去接,却没有接他手里的钱,而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子,他身子往前一冲,冲上了我们的船梢,我就又拿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我感觉到船开动了,打起了螺旋桨出发了。虽说对付辛先生还忙不过来,我还是看见了那古巴人一直手抓着船橹站在小船船梢上,眼睁睁看着辛先生这样蹦跳扑腾。辛先生的那个蹦跳扑腾,真比钩住在拉钩上的海豚还厉害。
我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用足了力气往后扳,可是我扳过头了,因为我感觉到他的胳膊折断了。他胳膊折断的时候嘴里还发出了一个古怪却不大的声响,尽管脖子等等都叫我给抓着,他还是向前冲来,在我肩上咬了一口。我呢,一感觉到他胳膊断了,就把他的胳膊放开。这条胳膊对他已经起不了作用了,我就用双手揪住他的脖子,朋友,那个辛先生扑腾起来可简直像条鱼一样,真的,连那条断臂都在那儿直晃荡,但我还是把他向前按倒,压得他普通跪下了,我两个大拇指深深地掐进了他的嘴窝后,他脖子里那些管管儿什么的全让我给拗弯了,最后吧嗒一声扭断了。真的,是有吧嗒一声的,听得可清楚了。
他的身子瘫在我手里不动了,过了会儿我才把他放下。他面孔朝天,一动不动的就横在船梢,身上依然穿得漂漂亮亮,两脚直伸到舵手舱里,我于是就撇下他走了。
我从舵手舱的地板上把散落的钞票一一捡起,拿来放在罗经柜上,点了数。然后我就接过舵轮,叫埃迪到船梢去找找可有什么铁块没有,以前我们在斑礁区或岩底深水区捕水底鱼时,不敢冒险直接把锚抛下,往往就拿这种铁块当锚使用。
〃我啥也找不到呀,〃他说。他是怕到辛先生那边去呢。
〃你来掌舵,〃我说。〃继续向外海开。〃
下面船舱里有一些动静,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
我找到了两块合用的——那是我们在托图加斯的老煤码头上弄来的铁块——我又找了些大号的钓鱼绳,把两个重重的大家伙拴在辛先生的脚踝上。等我们的船开到了离岸约两英里处,我就把他推下了海。拖到滚轮上一推,他就顺顺当当地滑到海里去了。我连他的口袋都没去翻看。我真不想再去摆弄他了。
他横在船梢时鼻子里嘴里流过些血,我就打了一桶水,从船尾底下拿出板刷来把血迹擦得干干净净。为了打这桶水我差点儿给摔到海里——船开得太快了。
〃开慢点,〃我对埃迪说。
〃他要是浮起来怎么办?〃埃迪说。
〃我把他扔到七百来英寻①深的水下去了,〃我说。〃他要一路往下沉,沉到那么深。七百英寻可深着哪,老弟。不到产生气体抬他上浮他是不会往上浮的,何况在这段时间里还有水流推他走,还有鱼儿来把他当点心。算了吧,〃我说,——
①合一千二百八十多米——
“辛先生是用不着你为他操心的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跟他过不去?〃埃迪问我。
〃没什么,〃我说。〃这样好打交道的人,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呢。不过我总觉得这里边有些不对头。〃
〃你干吗杀了他呢?〃
〃可以免得去害死另外十二个唐山佬,〃我对他说。
〃哈利,〃他说,〃你得让我喝一口了,我觉得肚子里的东西全涌上来了。我见了他那颗散了架的脑袋就直恶心。〃
我就给他喝了一口。
〃那帮唐山佬怎么办?〃埃迪说。
〃我要尽快放他们跑,〃我对他说。〃免得那么大的气味污了我的船舱。〃
〃你打算把他们弄到哪儿去呢?〃
〃马上把他们送到个能靠岸的地方,〃我对他说。
〃船这就向陆地开?〃
〃对,〃我说。〃慢慢儿开过去。〃
船慢慢通过礁区向陆地驶去,驶到一处,看得见有隐隐发亮的海滩。礁区的水还是相当深的,再往里水底就都是沙砾地了,坡度也一路向上,直至岸边。
“到船头去向我报告水深。〃
他拿了一根鱼叉杆,不断探测水深情况,杆子一指就是要我继续前进。后来他回来示意让我停下。我就把船倒退了一下。
〃现在大约是五英尺深。〃
〃我们得下锚了,〃我说。〃到时候万一来不及其锚的话,砍断锚缆、把锚拉脱都可以。〃
埃迪把锚缆一点一点往外放,一直放到觉得绳子不再拉紧了,这才把那一头给拴牢。这么一来,船尾的方向就正对着陆地。
〃你也知道,这里的水底可是沙砾地,〃他说。
〃船尾的水深有多少?〃
〃不超过五英尺。〃
〃你把来复枪拿好,〃我说。〃可要多加小心哪。〃
〃让我喝一口吧,〃他说。他紧张极了。
我给他喝了一口,自己就摘下了汽枪。我开了锁,打开舱门,说了声:〃出来吧。〃
没有一点动静。
后来有一个唐山佬探出头来,一见埃迪手拿长枪站在那里,马上又缩了回去。
〃出来吧。没有人会伤害你们的,〃我说。
还是没有动静。只听见一片嘁嘁喳喳声,说的都是唐山话。
〃嗨,出来出来!〃埃迪说。我的天哪,我知道他准又去喝过酒了。
〃不许再喝酒了,〃我对他说,〃要不我就一枪送你下大海。〃
〃快出来,〃我这又对他们说,〃不然我可要向你们船舱里开枪啦。〃
我看见他们中间有个人朝门角里瞅了下,显然他看见了陆地,因为他咭咭呱呱说开了。
〃来吧,〃我说,〃不然我可要开枪啦。〃
他们到底出来了。
其实我告诉你说,真要把这样一帮唐山佬杀掉的话,不是个全无心肝的人那是下不了手的,就是干起来肯定也是够棘手的,更别提那个麻烦了。
他们出来了,他们虽然个个都很害怕,而且一把枪都没有,可究竟有十二个人哪。我端着汽枪,步步倒退,一直退到船尾。〃下水里去吧,〃我说。〃不会没了你们的脑袋的。〃
没有人动一动。
〃下去。〃
还是没有人动一动。
〃你们这些吃了耗子肉的胆小的外洋佬,〃埃迪说,〃快下水里去。〃
〃闭上你的嘴,醉鬼,〃我对他喝一声。
〃不会游水,〃一个唐山佬说。
〃用不到游水,〃我说。〃水不深。〃
〃快,下水里去,〃埃迪说。
〃你到船梢来,〃我说。〃你一只手拿枪,一只手拿鱼叉杆,量给他们看看水就这么深。〃
他量给他们看了。
〃用不到游水?〃还是那个人问我。
〃用不到。〃
〃真的?〃
〃真的。〃
〃这是在哪儿?〃
〃古巴。〃
〃你们这些该杀的刽子手呀,〃他说着就走到船边上,先还赖着不跳,一会儿才松手跳了下去。他脑袋沉到了水下,但是随即又探了起来,下巴露出在水外。〃该杀的刽子手呀,〃他还在嚷嚷。〃该杀的刽子手呀。〃
这气疯疯的家伙,倒也够勇敢的。他用唐山话说了句什么,其余的人也都到船梢纷纷跳下水去。
〃好啦,〃我对埃迪说。〃起锚吧。〃
我们的船出海时,月亮升起来了,因此看得见那班唐山佬都露出了个脑袋,在涉水上岸。还看得见那隐隐发亮的海滩,以及背后一带的小树丛。
船过了礁区,来到海上,我回头看了一眼,见海滩和山峦都显出轮廓来了。我于是就把船朝基韦斯特的方向驶去。
〃你现在可以去睡个觉了,〃我对埃迪说。〃不,等等,先到船舱里去把舷窗都打开,让气味散掉,再把碘酒给我拿来。〃
〃怎么回事?〃他拿来了碘酒,问我。
〃手指割破了。〃
〃要不要我来把舵?〃
〃去睡个觉吧,〃我说。〃回头我来叫你。〃
他就在舵手舱内、油箱上方的那张嵌壁床上躺了下来,才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我用膝头顶住舵轮,脱开衬衫,看见了给辛先生咬一口留下的痕迹。这一口咬得可真够狠的,我就在上面涂了些碘酒,后来我坐在那儿掌舵时,心里就老是想着:给个唐山佬咬一口不知会不会感染上些什么毒素?听机器运转得这样平稳,海水哗哗地刷着船身,我悟过来了:啐,不会的,给他咬一口不会感染上什么毒素的。像辛先生这样的人,一天大概要刷上两三遍牙哩。好一个辛先生。作为一个生意人他实在算不得精明。不过也可能他本来倒是个精明人。只是轻信了我罢了。说真的,我实在猜不透他。
好了,现在其他问题都很简单了,就还剩下一个埃迪了。埃迪是个酒鬼,一来劲就都会说出去。我坐在那儿掌舵,对他看看,心想:呸,他这样活着,倒还不如死了强哩,他死了我也可以不用担心了。我刚发现他在船上那阵子,本来是拿定了主意非把他干掉不可的,可是后来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我也就不忍心了。不过现在看他躺在那里,我心里又不免一动。但是再一想:干这种事以后要后悔的,一干反倒把好端端的事弄坏了,何苦呢?我这时又想起:船员名单中根本没有他的名字,把他带到国内我还得付一笔罚款呢,我真不知道留着他到底算是好呢还是算坏。
好吧,这事反正还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考虑,我就只管开我的船,时而还端啤酒瓶来喝上一口。这酒还是他带上船来的,瓶里已经所剩不多,我喝完以后,就打开自己还剩下的仅有的一瓶。说真的,我觉得把舵挺带劲的,而且今晚又是过海挺理想的夜晚。几次觉得这一趟出海真是倒够了霉,但是结果终于证明了,这一趟出海出得才好着哩。
天亮了,埃迪也醒了。他说他觉得难受极了。
〃你代我把会儿舵吧,〃我对他说。〃我想去走走看看。〃
我重又来到船梢,浇些水把船梢冲冲。可是船梢早已没一点脏迹了。我又用刷子把船边上擦了擦。我把枪退了子弹,在舱里藏好。不过腰带上的枪我没有卸下。船舱里的空气一派清新,十分可意,闻不到一点气味。只是右舷窗里进了一点水,把一个床位打湿了,因此我就关上了舷窗。现在,世上再也没有一个海关官员能喷出我这船上搭过唐山佬了。
我看见在装行船执照的镜框下,那结关证就连网兜在那儿挂着呢,那是我上船的时候匆匆搁在那儿的,我就去取出来看了一遍。看完便赶紧来到舵手舱里。
〃我问你,〃我说。〃你的名字怎么会上了船员名单的?〃
〃我遇见了报关行的代办,正好他要去领事馆,我就对他说我也要同船去。〃
〃上帝真会照应酒鬼,〃我对他说完,便取下了腰里的那支点三八,拿到船舱里藏好。
我在船舱里煮了一些咖啡,又上来掌舵。
〃下面有咖啡,〃我对他说。
〃老兄,咖啡可帮不了我的忙啊。〃见了他谁也不能不感到可怜。他那个脸色可实在是难看。
九点钟左右,我们就在正前方一带看到了桑德基的灯塔。海湾里北上的油船我们早些时就已见到了。
〃快要到了,〃我对他说。〃我也跟约翰逊一样,付给你四块钱一天吧。〃
〃你昨儿晚上这一手得了多少?〃他问我。
〃才六百块,〃我对他说。
我不知道他信不信我的话。
〃这里就没有我的一份?〃
〃我刚才说的那个数,就是你的一份了,〃我对他说。〃昨儿晚上的事你要是说出去,别打量我会不知道,到那时可就别怪我要把你干掉了。〃
〃你知道我不是个爱在背后说闲话的人,哈利。〃
〃你是个酒鬼。可不管你喝酒喝得有多糊涂,只要你有一句话说出去,看我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诚实可靠,〃他说。〃你这样对我说话可不该啊。〃
〃谁的嘴巴能有那么紧,能保证永远诚实可靠?〃我对他说。不过我对他已经不再担心了,因为他的话有谁会相信呢?辛先生已经不会来告我了。那班唐山佬是不会来告我的。那个摇船送他们出来的后生自然也不会。埃迪倒说不定迟早会说出去,可是酒鬼的话有谁会相信呢?
对了,这一切又有谁能拿得出半点证据?不然的话,人家一看到船员名单里有他,风言风语肯定要多得多。我这确实还是幸运的。我当然也可以说他掉在大海里了,可是那样的话闲言闲语决少不了。埃迪也算他福星高照。真是福星高照。
后来我们的船就来到了湾流的边上,海水不再是蓝色的了,而是淡淡的,带点儿绿了,朝陆地的方向望去,我就能看见长礁和西干岩两处的标桩了,就能看见基韦斯特的无线电天线杆了,还有那高高耸起在一大片低矮建筑之上的贝壳大旅馆,那野外焚烧垃圾的滚滚浓烟。桑德基的灯塔如今已近在眼前了,灯塔边上的船库和小码头也看得见了,我知道如今还只剩下四十分钟的路程了,我感受到了归家的快乐,我如今得了一大笔外快,可以好好的过一个夏天了。
〃来喝口酒怎么样,埃迪?〃我对他说。
〃啊呀,哈利,〃他说。〃我就知道你是挺够朋友的。〃
蔡慧译
买卖人的归来
他们是在夜间过海而来的,海上吹的是强劲的西北风。太阳升起以后,他见到了一艘从海湾里南下的油船,寒气凛冽,阳光当头一照,那油轮看去白晃晃的当空直立,真像大海上耸起了一座高楼。他对那黑人说:〃我们到底到了哪儿啦?〃
那黑人撑起身来一看。
〃迈阿密的西边没有这种景象啊。〃
〃我们的船不是朝迈阿密的方向开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对那黑人说。
〃我的意思不过就是说,在佛罗里达诸基列岛是没有这样的高楼的。〃
〃我们的行船方向是桑德基。〃
〃那这会儿也该看见了呀。就是看不见桑德基,美国沿海的暗礁群也应该看见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那是一艘油船,不是高楼,又过了不到一个钟点,他看见了桑德基的灯塔,直挺挺的,细细的,一身褐色,矗立在海中,一点不差还是在那个老地方。
〃在船上掌舵总得有信心,〃他对那黑人说。
〃我本来倒是信心很足,〃那黑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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