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孩子-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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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去那里玩的。”强尼说。

“嘿，兄弟，我好心要帮你，你居然还不领情。太不够意思了吧。”

强尼叹了口气。“抱歉，杰克。今天早上又有状况了，搞得我心情很不好。”

“你妈？”

强尼喉咙忽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点点头。杰克是他仅剩的朋友了。学校里的同学，只有他不会把他当成怪胎，或是可怜虫。当然，他们两个有很多共同点。就像强尼一样，他个子也很小，而且也有一些麻烦问题。“也许我今天应该去上学。”

“对了，历史作业该交了，”杰克说，“你做好了吗？”

“我上礼拜就交了。”

“真的？妈的，我都还没开始写呢。”　

第一章　他被遗弃在这个世界里（5）

　



杰克不管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可是老师就是拿他没办法。有一次，强尼的妈妈说杰克简直就像个小流氓。形容得还真传神。他会跑到教师休息室偷香烟，每逢礼拜五都会打扮得光鲜亮丽去泡妞。他喝酒喝得比大人还凶，说谎骗人的技术已经达到专业水平。不过，他很守信用。要是他说他会守口如瓶，那他绝不会泄漏半个字。要是干什么坏事需要他把风，他一定罩你。其实，他还满讨人喜欢，满真诚的。只要他愿意。有那么一刹那，强尼忽然觉得心情好一点了，但一想到早上发生的事，他心情立刻又跌到谷底。

亨特警官。

还有妈妈床上那一叠脏兮兮的钞票。

“唉，我有事要忙，不能再跟你说了。”强尼说。

“那你今天要逃课吗？”

“我要忙了，下次再聊吧。”说完强尼就挂了电话。他的朋友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可是强尼也没办法。他端着盘子走到外面的门廊上，坐在那里吃掉了煎蛋和三片土司，外加一杯牛奶。后来，东西都吃完了，他还是觉得没吃饱。不过，反正再过四个半钟头就要吃午餐了。

他还忍得住。

接着，他倒了一杯咖啡，加了一点牛奶，端着杯子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到妈妈房里。床头桌上那杯水已经喝掉了，阿司匹林也吃掉了。妈妈脸上的头发已经拨开了，一道阳光照在她眼睛上。强尼把那咖啡放到桌上，然后走过去开了一扇窗户。窗户一开，一阵凉风立刻从门口灌进房间。这个时间，房子的另一头晒不到太阳，比较阴凉。强尼打量着妈妈的脸。她整个人看起来更苍白，更疲惫，更年轻，也更失落。虽然她不会为了喝咖啡起床，但他还是把咖啡放在床头，说不定她会心血来潮忽然想喝。这样她就明白了。

他转身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在睡梦中呻吟了一声，浑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她嘴里好像喃喃嘀咕着什么，腿踢了两下。接着，她猛地坐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恐。“天哪！”她惊叫起来，“天哪！”

强尼站在她面前，可是她没看到他。她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他凑近她，轻声告诉她，她只是做了噩梦。一刹那，她似乎看到他了，抬起手摸摸他的脸。“艾莉莎？”她的口气有点不确定。

强尼感觉暴风雨快来了。“我是强尼。”他说。

“强尼？”她眨了几下眼睛，忽然清醒过来，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两手往下垂，整个人又倒回床上，钻回被窝里。

强尼站在旁边等了一下，但她没再睁开眼睛。“你还好吗？”他终于开口问。

“做了噩梦。”

“我帮你准备了咖啡。你想吃早餐吗？”

“真要命。”她忽然钻出被窝，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强尼听到浴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走到屋外，坐在门廊上。五分钟后，校车开到路边停下来。强尼没上车。他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校车终于开走了。

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他妈妈才穿好衣服，走到门廊上，在他旁边坐下来。她伸出瘦巴巴的手抱住膝盖，脸上看不到半点笑容。强尼还记得，从前她的笑容曾经是那么灿烂，每当她走进一个地方，那里忽然就明亮起来。

“对不起。”说着，她用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强尼抬头看看马路。她又碰了他一下。“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了嘛。”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妈妈只要一看到他，心里就很痛苦。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妈妈形容那种感觉。他耸耸肩，“没关系。”

他感觉得到，她好像在思考该说什么才不会伤到他，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你没搭上校车。”她说。

“无所谓。”

“学校可不会觉得无所谓。”

“反正我成绩很好，不会有人在乎我去不去学校”

“你还去找辅导老师吗？”

他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已经六个月没去了。”

“噢。”

强尼又转头看着马路。他感觉得到妈妈一直在看他。从前，他心里在想什么，她都知道。他们曾经无话不谈。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了。那句话像利刃一样刺进他的心。“他不会回来了。”

强尼立刻转头看着妈妈：“你说什么？”

“你一直在看那条路。一天到晚看，好像等着他从山上那边走过来。”强尼开口想说话，可是妈妈却抢着说：“他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想──”

“你怎么知道？”

那一刹那，强尼忽然闪电般地站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他双手捏紧拳头。今天早上，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感觉胸口好热，快要炸开了。妈妈整个人往后一缩，两手还是抱在膝盖上。她眼神忽然变得冷冷的，强尼知道接下来她会怎么样。她伸出手想碰他，但手举到一半又缩回去了。“强尼，是他自己要离开我们。不能怪你。”

她慢慢站起来，表情渐渐缓和下来，露出一种心痛的神色，仿佛她了解孩子的心情。大人都喜欢用那种眼神看小孩，好像孩子什么都不懂，不懂得人生的苦涩。他知道那是什么眼神。他痛恨那种眼神。

“当时你真的不应该跟他说那种话。”

“强尼……”

“没错，她被人抓走了，可是那不能怪他。你不应该跟他说那种话。”她忽然凑近他，但强尼装作没看到。“是你把他逼走的。”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嘴角往下一沉。“当然是他的错，”她说，“不怪他怪谁？现在，我失去她了，我什么都没了。”

强尼感觉两条腿开始发抖，慢慢越抖越厉害。他们已经为此争执很久了，两人也因此越来越疏离。

她站起来，慢慢转身。“你永远向着你爸爸。”说着她就走进屋子里去了。她仿佛隔绝了这个世界，而她仅剩的孩子被遗弃在这个世界里。

强尼凝视着那扇门，凝视着门里的一片昏暗，然后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他眼看着自己的手在发抖，然后，他把所有的辛酸苦涩吞进肚子里。他坐下来，看着眼前的马路。一阵风吹过，扬起路边的沙尘。接着，他想到妈妈刚刚说的那些话，于是又转头看看远远的山坡。那座小山丘正好是一片树林的边界，高高低低的树参差不齐，几栋零星的小房子点缀其间，房子前面都有一条黄土车道。山上还有几根电线杆，中间连接着垂弯的电话线，在清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黝黑。那样的景观实在不怎么美丽，没什么特别，但他还是愣愣地看着那座山，看了好久。后来，头转太久，他脖子开始痛了，于是他站起来，走进屋子里。他要去看看妈妈。



第二章　一切只能靠自己（1）

　

那罐“维柯丁”止痛药摆在浴室的洗脸台上，瓶盖不见了。妈妈的房间门关着。强尼嘎吱一声打开门，发现房里一片昏暗，妈妈躲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他听到她嘶嘶的呼吸声，但除此之外，房间里一片死寂。他关上门，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

床底下有一个行李箱，箱子的皮面已经龟裂，铰链已经氧化变黑，失去了光泽，而且皮带断了一条。然而，强尼一直收着那个行李箱，那是曾祖父留下来的。行李箱很大，四四方方，而且上面还有姓名首字母的图案。虽然图案已经磨损褪色，不过，如果从侧边斜斜看过去，还是看得出图案上的几个字母是ＪＰＭ。也就是强尼·潘德尔顿·麦瑞蒙。他的名字和曾祖父一模一样。

他把行李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摆到床上，解开最底下那个皮带扣，然后嘎吱一声掀开箱盖，让箱盖靠到墙上。箱盖圆弧型的内侧贴了十二张照片，还有一张拼贴画。那些照片多半是妹妹的，不过有几张是他和妹妹的合照。两个人看起来真的很像双胞胎，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模一样的微笑。他轻轻摸摸其中一张照片，继续看另外几张。他爸爸的照片，史宾塞·麦瑞蒙块头很大，牙齿整齐，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是建筑商，手心的皮肤很粗糙，人看起来很沉稳，充满自信，而且很有正义感。最后这一点最令强尼自豪。能够当他的儿子，强尼感到很荣幸。他教了强尼很多东西，比如说，教他学会开车，教他做人要抬头挺胸，教他如何做出明快正确的决定。爸爸让他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教会他如何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人世间什么是值得相信的。爸爸告诉他，对某些事物要有坚定的信念。比如，对家庭、对上帝、对人群社会。从爸爸身上，强尼学会了什么叫作男人。

没想到，最后他竟然抛下他们走了。

如今，强尼不由得开始怀疑爸爸教他的一切。他曾经深信不移的一切。他开始认为，上帝根本不在乎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不在乎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天底下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理正义，没有因果报应，也没有所谓的人溺己溺。碰到困难的时候，街坊邻居根本没有人会伸出援手，而且，脆弱无助的人没有生存的余地。爸爸教他的一切，全是狗屁。什么教会，什么警察，甚至妈妈──他们都没办法把妹妹找回来。他们根本没有能力。这一年来，强尼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他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道理：一切只能靠自己。

反正，人世间就是这么回事。你曾经深信不移的一切，到头来却化为泡影。力量是一种虚幻的想象，信仰纯属狗屁。那又怎么样？昔日那个明朗灿烂的世界，如今变成了一个冷酷的世界，犹如一团令人窒息的迷雾。那又怎么样？人生本来就是这样。而且，强尼领悟到人生的新法则，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半个人可以信任，除了他自己。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完全依循这个法则──这是他的人生道路，他的选择，而且，永远不回头。

他仔细打量爸爸那几张照片。有一张是他坐在一部小货车的驾驶座上，戴着太阳眼镜，面带微笑。另一张是他站在屋顶上，动作看起来很灵敏，腰上围着一条工具腰带，腰带的一边垂得特别低。他看起来好强壮：结实的下巴、宽阔的肩膀、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强尼看着那些照片，心里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像爸爸。结果，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强尼实在太瘦小，太苍白。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强壮，不过，那只是外表。

他的心很坚强。

他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一定会很强壮。

但他实在不是那么有把握。所以，他就不再想了。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在对他说话。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他刻意不去听那个声音，用力一咬牙，又伸手去摸摸那几张照片。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了。于是，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种失落感已经消失了。

他并不孤单。

行李箱里装的都是艾莉莎最心爱的东西。如果有一天她回来了，她一定会急着找那些东西。接着，他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她的日记，他没有偷看。两只动物布玩偶，那是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三本相簿。一本毕业纪念册。几张她最心爱的ＣＤ。一个装满了小纸条的小箱子。那些纸条都是她在学校里和几个死党传来传去的悄悄话，她宝贝得要命。

好几次，妈妈问强尼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强尼不敢告诉她。要是哪天她吃错什么药，哪根筋不对，他实在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那些东西可能会被她拿去丢掉，或是拿到后院一把火烧掉，然后像僵尸一样愣愣地站在旁边看，或是声嘶力竭地大叫，说看到那些东西想到艾莉莎，太痛苦了。她曾经出现过那样的反应。有一次是她看到几张爸爸的照片，有一次是她看到妹妹房间里那些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后来，那些东西都不见了。过了一个晚上，东西忽然都不见了，仿佛被黑夜吞噬了，仿佛被妈妈内心的暴风雨席卷而去。

箱子最底下有一个绿色的档案夹，里面是薄薄的一叠地图，还有一张８cm×10　cm的艾莉莎的照片。强尼把照片摆到旁边，把那些地图拿出来摊在床上。有一张是本郡的大比例尺地图，显示出这座小城在北卡罗来纳州东部各郡中的地理位置。小城的位置不完全在沙丘地带，不完全在山麓地带，也不完全属于洪水平原。小城距离北卡首府罗利市有两小时的车程，距离海边大概一个小时。本郡北部是一片荒野：森林，沼泽，还有一条长达三十英里的狭长花岗岩地形。有人曾经在那里挖金矿。有一条河从北边一路向南延伸，把整个郡切成两半，其中有一小段流经小城，长度大约几英里。小城西边是肥沃的黑土区，很适合栽种葡萄、谷物。东边是沙丘地，有一大片新月形的狭长地带开辟成高档的高尔夫球场，再过去，一路上会接连经过几个小镇。那些小镇贫穷荒凉，几乎看不到人烟。强尼曾经路过其中几个小镇，印象中那里杂草丛生，到处是废弃的工厂、小酒馆、排水沟，有些浑身破破烂烂的人坐在阴暗的地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酒瓶，仰头就灌。过了最后一个小镇，再走五十英里就到了威明顿市。那是一个紧邻大西洋的古老城市。

强尼把那张大地图塞回档案夹里。其它几张都是小城的地图，上面画了详细的街道。有几条街用红墨水圈起来，某些特定门号上还画了小小的Ｘ记号。地图边缘还有他手写的注记。有些地区他还没去过。有些地区他已经地毯式的清查过。他看着地图上的小城西区，心里想，不知道刚刚杰克说的是哪个部分。待会儿一定要找他问清楚。

强尼又看了一会儿地图，然后折起来丢到旁边。接着，他把艾莉莎的东西一样样放回箱子里，把箱子塞回床底下。然后，他拿起那张妹妹的大照片，把一支红笔塞进裤子后口袋。

他走出门口，正要锁门的时候，忽然看到那辆小货车从马路转进他家的车道上。车子的引擎盖上有好几块大小不一的油漆剥落的痕迹。右前轮的挡泥板破破烂烂锈痕累累。车子开上车道的时候，整个车身震得很厉害。强尼忽然感到一阵厌恶。他立刻转身，把地图折好塞进后口袋，和红笔塞在一起。不过，照片还拿在手上，因为他怕照片皱掉。小货车一停好，强尼看到车窗上闪了一下蓝光，接着窗玻璃就摇下来了。车里的人满脸浮肿，脸色苍白。

“上车。”那个人说。

强尼走下门前的小斜坡，走过一小片草地，走到车道的尽头。“什么事，史蒂夫？”

“你应该叫我史蒂夫叔叔吧？”

“你不是我叔叔。”

这时车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那个人跳下车，穿着一套蓝色的连身制服，肩头有一块金色的补丁，腰带是黑色的，看起来很重。“我是你爸爸的堂弟，可以算得上是一家人了，更何况，你从三岁的时候开始不就一直叫我叔叔吗？”　

第二章　一切只能靠自己（2）

　



“如果是叔叔，那就是一家人了。所谓一家人，意思就是要互相帮助。我们已经整整六个礼拜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