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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情人-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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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出表,表像定时炸弹一样响着。她摇摇头,就下了床,飞快地穿上衣服,出了门。

第二天早晨八点闵准时来,还是那么紧张,急促。整个做爱成了例行公事,甚至事情完了,才八点半。“还有点时间。”闵悲伤地看看怀表。裘利安表现出来的不太合乎性格的宽容,使她感动。两人看着秒针一点一点移动。最后,闵提前走了,少点危险。没有怀表跳动的房间,非常静寂,裘利安突然觉得这样的窘困,可能并不是没好处,不久双方都会自然冷却,自然中止。

如此的性生活,使北京之行一些枝蔓小节清晰起来,他几乎能记起每次性高潮是如何来到的,那些环境,那些气氛,那些不断翻新的花招,现在还剩下了什么?早晚将沦陷的北京,闪耀着末日的华丽,还剩下什么?

第三天闵走进卧室,惊奇地看到裘利安衣服整齐,捧了个茶碗坐在船形桌前。他脸上毫不掩饰地显出无聊感,闵在他对面床上坐下,叹了口气。

“怎么?”裘利安认为闵并不是在抗议,他不过是凭本能问了一句。

“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和你做爱的,今年是我本命年,我属鼠,按中国算法,春节开始就是三十六岁——你离开北京之后。”

她的话使他一惊,他不知道安排他提早离开北京还有这么一层原因。这些数字一直对他不具有什么意义,包括她三十六,他二十八。他对中国十二年一轮转的天象图从来没有兴趣。

“本命年,应禁违例性事,会有难以预料的灾祸。”闵不情愿说下去,她甚至也不看裘利安。

“上帝保佑!”裘利安笑起来,中国人迷信太多,这种十二年一轮转的属相,比西方星象更不值一哂。不过对中国古老文化,他还是最好谦卑一些。“这么严重?”

闵说,母亲说起过此事,但她从未见过书,父亲如宝贝藏着,连母亲也没法帮她找到。上一次本命年,二十四岁时,她有所心动,就去一向保持中国唐代遗风的日本旅游,曾到一个有名的神道庙。那里的住持,世代相传,女儿接任,虔信房中术。她与女住持一见投缘,便请教了关于本命年的戒论。女主持说,中国古传,本命年不能有逾分内性事,分内性事稍有节制即可。至于何为“分”,各家说法不一。按中国民族道德婚内房事为分,不然犯冲。

女住持还说,人不可与鬼交,犯之不出三年必死。

何以知之?她问。

女住持说,只需取新布一尺,在落日之时,悬挂在东墙上,第二日查看,布上必有血色。而且声称七月十五日鬼节始,鬼交之期,若交,必有重难,悬挂东墙之布,即刻就有血色。

裘利安问,有谁试过吗?中国人什么都是身体力行,他知道自己这问题很傻。

那住持说,有人试过,布上果然有红色,后果然暴卒。闵说,住持警告过她,千万勿试。

裘利安瞪眼瞧着闵。他从她那里已经听到过许多怪事,大都当场有验证的,当场床上见效的,现在却是一个说不清的威胁,一个未来才能应验的凶兆。不,他不会,也不想把闵说的什么红布之事当真。至于本命年之凶险,他情愿绕开这个问题。他喝茶,有经验地吹拂漂在水面的茶叶。

但是闵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你信不?本命年的禁忌。”

裘利安开心地笑起来。太有趣了!因此,仅仅为了挽救闵的生命,他们也就当停止这种私情,直到明春。

他完全了解他说这话会懊悔,但还是说了:“当然不信。照这个禁令,全世界将有多少人每年自动躬身请死神?”

她微笑了。“这正是那位女住持告诉我的话。不信这套传统的,此禁忌不起作用。”

“但是,你相信这套传统!”

“不,我不相信整套传统。我只遵循我发现可证明有用的部分。孔子就这么说:尊敬鬼神,保持距离。”

裘利安听呆了,这正是英国从洛克、休谟起,直到莫尔的经验主义哲学传统,原来也是中国典型的思想方式。闵的断言,使这复杂之极的哲学原理变得如此明晰。

“要是最终证明这禁忌是实,怎么办?我指引祸上身?”他问。

“那我下辈子再信。这辈子我就认了!”闵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冒死相爱,使他感动到极点。

他走到闵面前,看着,低下头去亲亲她的眉心,说:“时间不早,回去吧,今夜梦中我到你那儿去,如何?”

他比她还记得住时间,比她还在乎她的困境。她默默地站起来,离开了。裘利安突然感到很不安,他向走到楼梯底端的闵大声说:“我会一整天都想着你,明早见,我的爱。”

这是裘利安第一次用爱这个词,哪怕是称呼,也是第一次。对她用如此亲密的用词,她愣在那儿,没想到似的。但她立刻反应过来,露出一个裘利安式嘲讽的微笑,然后走了。

裘利安站在楼梯口上,闵说的所有事都抵不上她本命年冒死做爱这件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的脑子绕不开这点,此时全拴在这点上,她爱他,以她的方式,有什么错?她就是一个这浪漫文化熔铸的完美的青铜器。

春天,雾从海湾边海湾边漫起,往山上涌来。有时到中午,太阳普照,雾才慢慢退下山去,退回水里。裘利安新学期的课都在下午,惟一的上午是周二,在十点,并不妨碍他和闵的幽会。如果是有意如此安排,不知闵用什么主意让郑主任中计。虽然课程表在开学前就定下了,他依然不能排除这里有闵的心计。

以往的春天,裘利安都有一个新女朋友,仿佛春天就是换女朋友的季节。而一九三六年的这个春天,他一点也没这心情,虽然他和闵从相识到现在,远不到一年时间,而且,他们的私情时间更短,但已觉得与她度过好多春天了。

学校里正在闹学潮,学生在反对校长和“他的一帮”对日侵华的抗议的不合作态度,他们要求校长辞职,很多教授在表示与校长“共进退”,以示支持。如果学潮闹成真了,很多人的高薪教职就难保。裘利安的同事们正紧张着,日子不好过。中国大学生很不幸,政治精力没别的出路,不像剑桥政治活动,主义太多,学生就无法集体行动。在这里,他的工作倒是保险的,大家心里太乱,没人来注意他。他原是个喜欢社交的人,因为闵,他变得故意孤僻,尽量少参加社会活动,更不引起人关心。

第二天一早,仆人们出去后,裘利安等门钥匙转动,但是没有声音。他以为闵有事不能来了。这时,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他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门口,把一身凉气的闵拽进来,抱在怀里。

就在房门口,他把闵的外衣脱掉,非常惊奇她里面什么衣服也没穿,可能前几次都是这样,只不过他未发现而已。只套了一件旗袍,就这么从家里穿小路跑了过来,难怪她的身体仍是那么凉。明显她是省一秒钟好一秒钟。她的想法被看穿,脸害羞地红了。他抱起她上床,她赤裸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她的rǔ头又出现了那种最迷人的凸起,嫩红中带一点赭褐。

这时,他闻到她的身体发出一种很奇怪的香味,淡淡的涌过来,他一闻见,立即就兴奋起来,他的手滑进她,那儿有同样奇怪的香味。那天他们的交合,又回到北京那种兴奋热烈。被子早被他们掀掉,也一点没觉得冷,一直到事完之后,他们才盖好被子,闭着眼睛抱在一起。这次她不愿意再看怀表——她根本就没有带来。

裘利安问闵:“你的身体怎么有一种气味,以前没有闻到过。”

“用了香水。”闵简单地说,抱他更紧。

裘利安咬住她的耳朵说:“我绝不再相信你,我知道你,又在玩什么魔术。”

闵笑了,为了让他着急似的,稍稍过一会儿,才告诉他: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一种药,麝香。

他觉得不对,不是什么香料,只有她脱掉衣服裸体时,他才能闻到这种性刺激的香味。如果她只是用麝香沐浴了,然后跑过来,那不能解释为什么她越是性兴奋,香味越浓。香味浓郁时,他似乎像在北京鸦片馆里那样不能自已,性欲在血里潮涌沸腾。并且,他再也没有以往早晨偷情的那种危险不安的感觉,虽然还是注意时间,但已不干扰他们的享乐

她肯定没有说出全部秘诀,不过他暂时不想弄清楚,他知道他不会弄得清楚,即使说全了,他也不会弄得清楚。

在北京,那是特殊的局面。只是现在,他又失去控制,迷醉在她的肉体之中。两人关系继续不继续,仍是由不了他。

又一次欢乐之后,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念头突然跳进他的头脑。

“会有孩子吗?”

裘利安扔出这句话来时,闵愣住了。“想要孩子?”闵反问一句。

“为什么不呢?”

“这样你就得和我结婚。我以为你是不愿谈这事的。”闵不无怨尤地说。

裘利安说:“好,好。”他本意是想问这是什么原因,不是问后果。他一向认为很能对付女人,无论怎么样的女人,被女人这么问时,既是考验也是调情,当然也是预防的必需。他笑了笑,问闵:“这么久为什么你没有怀孕呢?”

“因为不必让你伤脑筋:结婚或是不结婚。”

裘利安被她的犀利刺了一下,很不舒服。他想知道她和郑为什么没有孩子。

“我只是问你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怀孕?”

“这是秘密。”闵也笑了笑。

有的女人迫使他在体外shè精,那最后的抽出,要很大的毅力,很不舒服。闵在这个时候,从来不希望他离开一寸。

他说:“上帝不给孩子就不会有的。”

闵说,她知道他是在暗示她有不孕症。“不,不是这样。再讲一点秘密:我一向用麝香练房中术,现在已到了能自由阻止精子与卵子相遇。”

她说,就是那刻,裘利安感到她在咬紧他最舒服的地方。那就是“守宫法”,一旦放开,精子就会冲进去。

裘利安想,那感觉的确使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同时,我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逼你结婚。”闵说,“实际上没有用。哪怕怀了孕,你一甩手就跑回欧洲,我追你都追不上,追上也没意思,被迫的,你很快就会厌倦。那时我就只有死路一条,自杀了事。”

裘利安不想听下去,这是对他的自私最尖锐不过的指斥,而他完全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让我们来做个孩子,你就会看到我将怎么行事!”

他热情洋溢,真的结婚,生个孩子。为什么?但又为什么不呢,闵骤然揭开他们关系的全部简单谜底。把他搞昏了头。 



 第十五章 虹的形象

在这段时期,他们做爱非常和谐,甚至高潮都是同时来到,也没有为偷情短促抱怨过。日子过得有意义,日子也消失得迅速。裘利安觉得他们的关系又开始进入自由的地步:一种纯粹的性,一种纯粹的性享受。

闵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说,因为他们俩人的欲望特别强,那么若怀孕的话,一定是个女儿。应给孩子一个有特别纪念意义的名字,《诗经毛氏注》有段话,她印象极深:日与雨交,倏然成质。乃阴阳之气不当交而交者,盖天地之淫气。

“就是虹的形象——Hong。”她边说边在纸上写下“虹”。

闵说中文时,举止优雅,眼睛充满神秘。《诗经毛氏注》还说,“言虹在东。而人不敢指。以比淫奔之恶。人不可道。”她笑了起来,“你看我在为自己,为我们的行为辩解。”

这是闵的说话方式,以古诗来暗示他,“淫奔”远走他乡。

裘利安只能说,他没有全部弄懂。但他是在这个早晨明白闵非常渴望和他在一起。

虹时常出现,横跨海湾、山、海湾。百海湾之城市的青岛,春夏之际经常是雨还未停,太阳就即刻出现。虹灿烂的色彩在小鱼山上观望,从来都是气势磅礴,有时从山坡直升天顶,有时是半圆形地搂抱大地。

虹在天空时,裘利安就诗意地想那是他们的女儿,他善良,单纯,富有同情心爱心地仰望着,感到世界真如虹那么美好。仰望着,仰望着,他会情不自禁地呼唤出这字的中文发音,“Hong”。

裘利安比闵沉不住气,问:“有没有?”

“有什么?”闵有点吃惊,“你是指孩子。我没有那么傻,我没有解开守宫术。”闵淡淡地说,“当然不怀孕,直到对你方便的时候——先结婚,再有孩子。不能让她成为私生女,对吗?”

他被闵看穿,极为恼火,他的确并不准备说,孩子应当有世俗合法的父亲。这个先决条件,在他的生活中不应当存在,在他的思想中也不存在。

那天两人刚开始亲吻,就收场了。

“那你只是为了采阳补阴。”裘利安对闵无心性交,更加恼怒。

“别说傻话。”闵平心静气地说,“如果我们真正相爱,就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了。”

闵直截了当地提出私奔,去香港,去英国,去美国,她有足够的钱不会存在经济上的困难,到中国之外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行。她受不了这种偷偷摸摸,受不了一个小时的欢娱,她要更多小时。

要的不过是时间,但实质上要的是他整个人。

她再也不是跪在他面前,像一个妃子或小妾,以他为帝王的那个闵了,她面对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这次她不让他闪开去。

“这很不可能。”裘利安毕竟是裘利安,他一直有破心人的绰号,母亲也这么说他。他对脸色变白,但仍然站在原地不动的闵说,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婚姻不会快乐,他从不认为婚姻,任何婚姻本身是值得的,在四十岁之前,如果他能活到四十岁,他绝不想考虑这个问题。而不结婚的私奔,对她没用。

“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开始说绝话。她感情之丰沛,会压倒他的抵抗,经常能够改变他,因此他尽量不去看她。

这是裘利安第一次看到闵失去自制力。开始,她还勉强地微笑着说话,后来,就无法维持镇静。她声音发抖,最后几乎是声泪俱下。她的英文也乱成一团,使裘利安更觉得受不了——他最恨女人的歇斯底里。再浪漫的关系,经不起一次女人的发作。

她说,她要自杀,她母亲死之后,她一直就没法疗治这种黑暗的伤口,奔丧时,这念头就占领了她的心思。裘利安来青岛,缓解了她,但他的无情现在反而又加强了她这心思。他不把她当回事,只是作为一桩私情或艳遇,甚至一个字母,多一个字母,增添一种异国性经验而已。

“我要吃氰化钾。”她一字一顿地说,“当面死在你跟前。”

好一个讹诈!裘利安暴怒了。闵什么时候偷看了他的遗书!这是他最不愿意任何人看到的东西,总是小心翼翼地放在皮箱夹层的笔记本里。他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看到,因为他至今还没有实行的意愿,或者说,还没有找到机会。对此,他尽可能不对自己作出解释,反正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但是,这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病,虽然他决不愿毁掉这份遗嘱。

是不是有可能,她并没有看到过。裘利安看闵的脸色,没有一丝嘲弄。

或许,只是巧合。

氰化钾,似乎全世界都有。

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似的,闵又咬着牙加了一句:“我能弄到,中国人用砒霜!”

闵又说,她喜欢这种自杀方式,快而简单,但如此结束生命,其实最残忍,因为救无可救,无法后悔。

若没有这个偷看遗书的可能,令人恼怒的可能,他肯定会对这个解释开怀大笑。自杀还谈什么救不救?自杀本身作为要挟?

但是,对不起,今天整个闹错了时间。他的思想全部被遗书的事占据,根本不愿听她的哭诉,也没有心思在意她的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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